68 漩渦

“不對，你不是拉美西斯。”簡星寒立刻自己否定了。

人魚一反常态，繼續露出笑容，用紫水晶般的雙瞳溫和地注視他：“哦？為什麽？”

那嗓音柔和卻依然飽含威壓感，和當初在法王塔遇到時如出一轍。唯有通身銀鱗，光波潋滟，透出的和暖氣息出賣了他的真實身份。

簡星寒仍然記得被那條冷凍魚死死勒在懷裏時，仿佛連腦髓都被凍僵的冰寒刺痛。

而眼前這條，除了長相之外，神色一點也不兇神惡煞，氣息一點也不冰冷，除非他精神分裂，或者……是孿生兄弟不成？

簡星寒冷哼：“我當然知道，你到底是誰？有什麽事？……別靠我太近了！”

神似拉美西斯的人魚俯身，幾乎将簡星寒壁咚在座椅靠背上，狀似溫柔地用大出至少兩圈的手掌包住少年握着匕首柄的手，讓他沒法拔出刀來。溫暖氣息帶着股猶如被驕陽烤熱的海邊岩石的氣味，深紫發絲甚至垂落到簡星寒肩頭。過分親昵的姿勢簡直像是下一秒就要侵犯他一樣。

人魚沉沉笑着，濃紫長發從身後向着四面八方擴散，密密糾結纏繞，形成閃爍紫光的蜘蛛網，幾乎遮擋半個夜空。“我是拉美西斯，但也不完全是，或者說，我們都是拉美西斯。”

簡星寒才開口：“你們……”

人魚已經在紫網協助下騰空而起離開馬車，并且将他一起從疾馳的馬車上撈起來，懸停空中，就像是被紫晶光璨的蜘蛛網捕獲的兩頭蟲子，“噓……你掉進陷阱了，簡星寒，你正在死去。”

馬車繼續沖向群星深處，骷髅車夫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似的勒住缰繩，他慢吞吞回過頭，用黑洞洞的眼眶對準簡星寒，朝兩人攤開五根指骨，仿佛在示意“回來”。

簡星寒從最初的混亂中鎮定下來，才意識到屁股底下墊着人魚強壯的手臂，他被當成小孩兒一樣摟着，因為體型差異，他可以安安穩穩坐在人肉椅子上，他甚至能通過肌膚的接觸，感受到人魚光滑而堅硬的鱗片形狀。

滿天繁星下，人魚通身銀色，晶瑩剔透得像一具散發和暖溫度的雕像，他溫柔地托着簡星寒，“簡星寒，不要相信他。你掉進了食夢砂螟的陷阱裏，這一切全都是幻覺。”

“所以，我是在做夢……？”簡星寒不知道是否應該信他，這一切的确迷離荒唐得像個夢境，尤其出現在面前的人魚，友善溫柔得不科學。他動了動腿，試圖掙脫這個別扭的坐姿，人魚也只是配合地松開手，讓紫晶色的蜘蛛網托起他的雙腳。

然後人魚回答：“沒錯，而且你夢境中的一切正在被砂螟吞吃。”

簡星寒默默擡起手，查詢個人終端裏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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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端理所當然地顯示本地數據庫無情報，外網也連接不上。

倒是人魚潇灑地一揮手，指尖銀光燦燦，用銀色光線描繪出一條毛毛蟲的形狀：“這是螟蟲幼體，平均體長450至500米，幼體生活在地下，孵化後是灰色蛾體，有兩對羽翼。以精神力為食，所以是傳承者的天敵，餓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你被它吞了。”

簡星寒瞪圓兩眼，上下左右四處張望：“什麽？我在蟲子肚子裏？？”

“對，而且在沉睡狀态，這樣它可以緩慢壓榨你的全部精神力。”

簡星寒擰手背的肉，鮮明的疼痛讓他倒抽口氣，可還是完全醒不過來，甚至于根本察覺不到這是個夢。

所以這就解釋了為什麽小白突然消失了嗎？因為無法消化，被蟲子吐出去了？

簡星寒緊緊握了下拳頭，又聽見拉美西斯說：“說來也巧，我之前不知道被關在什麽地方，沒想到一醒來就落到這種沒出路的田地。不過我也算是拉美西斯的重要組成，一瞬間全都知道了……簡星寒，你聽我說。”

簡星寒皺眉，發現拉美西斯的紫晶頭發在往上下左右各處擴張，仿佛要結成一張上通天下接地的巨大網絡。他稍稍有點不安，但又察覺不到對方的惡意，只好再度握住匕首，慢慢凝神，打算召喚他的靈能武器，同時為了拖延時間和了解敵人，耐着性子繼續聽下去，“我在聽。”

拉美西斯笑了，“你知道什麽叫靈肉合一嗎？”

簡星寒：“……我聽說過一些寫手，別的本事沒有，倒是很擅長寫靈肉合一的故事。後來由于衆所周知的原因，不得不紛紛自斷一臂，寫的東西都只有靈沒有肉。可是沒有肉做支持，靈則無處安放和固形，遲早會煙消雲散。”

拉美西斯贊許點頭：“雖然大部分沒聽懂，不過稍微改一改這句話就對了：沒有肉身做支持，靈體，也就是精神體則無處安放和固形，遲早會煙消雲散。這就是為什麽沒有進化到頂點的傳承者必須依賴物質，也會死去的原因。”

簡星寒摸着下巴表示聽懂了：“這就是你死去的原因？”

拉美西斯苦笑着搔搔脖子：“差不多吧……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罷，不過我說的靈肉合一，其實是精神體和伴靈合體的意思。我當初被李維吞噬，千鈞一發的時候逃出一部分精神體，跟還沒來得及消散的伴靈合體，這才勉強活了下來。可沒想到李維又追上來，不知道用什麽東西把我拆成三份關了起來……掙脫的時候才發現是個頭盔。前不久，被你放出其中一份，那是拉美西斯遺留的憤怒，我則是拉美西斯的理智。”

簡星寒：“……剩下一份呢？”

拉美西斯搖頭：“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掙脫出來了。簡星寒，把你身體借我用，否則我們都要死在這裏。我現在不能死……你也是。如果不阻止，拉美西斯的怒火會燒遍宇宙，他将行複仇之路，将整個宇宙的生物付之一炬，而那個機器人，則會成為他的幫兇。”

拉美西斯用紫晶眼眸筆直地注視着簡星寒，這個男人一旦收起暴戾酷烈的一面，簡直是個蠱惑人心的演說家，讓人不由自主地親近信任。他對簡星寒伸出手：“我不喜歡毀滅，和我暫時合作吧，簡星寒。”

這個姿勢頗眼熟，簡星寒下意識偏頭，發現那個骷髅馬車夫仍然一動不動停在半空中，維持着朝他攤開五根指骨的姿勢，簡直像是定格了一樣。

發現簡星寒看過來，骷髅車夫張口了：“簡星寒，跟我走。”

簡星寒好奇地挑眉：“去哪裏？”

骷髅車夫的颌骨上下張合，森森白牙碰撞出清脆響聲，但回答的嗓音卻低啞暗澀：“和我一起，下地獄。”

簡星寒：“……”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沒有再回應拉美西斯，而是一步步走出蜘蛛網。反正是身處某種虛幻的夢境，或者說異次元空間，他幹脆踩在一無所有的半空中，向着骷髅車夫走過去。

腳下像無形的波浪起伏，雖然能支撐他的體重，卻不斷變換角度跟質感，簡星寒為保持平衡，張開兩只手走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凝聚出來的靈能武器的手柄頓時消散，那股精神力像是被什麽東西吸走了一樣，沒有退回簡星寒體內，而是直接不見了。

拉美西斯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仍然留在原處，交叉兩臂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寧可下地獄嗎？”

簡星寒沒回頭，仍然看着骷髅車夫笑，一步一步，毫不遲疑地靠近。

“我也沒辦法啊，”他輕聲說，“明明說過那麽多話，這家夥偏偏記住了最不重要的一句。”

只記住了在微風長吟，花葉輕舞的鈴蘭草原中，他一時沖動，對當時還是小阿拉斯加的奧斯卡許下的承諾。

——你的罪就是我的罪，如果非下地獄不可，那我就和你一起下地獄。

他靠得近了，抓住車夫五根指骨，利落地跳進車廂。

骷髅車夫立刻一甩缰繩，趕着兩匹血淋淋的駿馬沖向星空。

剛剛還一片祥和的夜空突然像個萬花筒一樣在頭頂扭曲起來，五彩斑斓、星星點點的光芒被拉長變形，仿佛有無形的手在夜幕外，像擰毛巾一樣使勁扭曲空間。強大的吸力從扭曲最集中的一點、也就是馬車正上方的天頂位置朝外擴散，無聲無息撲過來，要将簡星寒跟馬車一起吸進去。

“糟糕，它發現了。”拉美西斯也在波及範圍內，他被那股吸力拽得整個身軀猛烈向上拽，他拽住了朝下方延伸的蜘蛛網，伸腳也一起勾住一段固化成晶體狀的蜘蛛網，牢牢固定住身形。

他仰望着頭頂漸漸形成的吸力十足的漩渦，狠狠罵了一句。拉美西斯曾經是銀河聯盟執政時間最長、得到支持率最高的議長，他控制下的議會被戲稱為一人議會，因為所有議員都在他控制之下，絕對不會反抗他的權威。

而“獨裁者拉美西斯”在一千多年以後的邊緣星球上，被一頭惡心蟲子吞進肚子裏，毫無反抗之力，搞不好就此葬身蟲腹。

若是讓他當年統治的人民知道了，只怕光是笑聲都能引發一場電離風暴。

簡星寒也被那股吸力扯得差點從馬車上飛起來，他伏下身蹲在馬車裏，牢牢抓着座椅下方的木頭柱子，感覺頭發跟衣服都被扯得往天空方向飄揚。

骷髅車夫……或者現在可以叫他奧斯卡，他的短檐帽早就被吹飛，周圍纏繞着飄飛的血點，像只黑鴉迫不及待地沖進扭曲的漩渦裏。

他卻連看也沒看，再次一甩缰繩，指揮兩匹扒皮駿馬朝下方筆直沖去。

咔啦一聲脆響，車廂尾部的白色裝飾板被吸力剝離，眨眼之間就飛進漩渦。旋轉得越來越強烈的漩渦像一只貪婪的巨嘴，慢慢逼近地面，氣流越來越強烈，呼呼炸響的風聲像是要吞噬所有逃離的生物。

緊接着又一聲脆響，更多的木屑被剝離，在半空中拉出一條長長的飄帶。簡星寒不能再待在車廂裏，一把抓住了車夫座的柱子。奧斯卡用五根指骨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坐上來。”

簡星寒擡腳踩上欄杆，在奧斯卡的協助下，吃力地坐到了奧斯卡的腿上。

像這樣面對面叉開腿的坐法原本暧昧又調情，但鑒于第一，目前情況危急，第二，一具骨架而已，引不起人任何遐思。所以簡星寒也顧不了那麽多，忍着他硬邦邦的大腿骨硌住腿肉的疼痛調整坐姿，車夫座位非常窄小，也沒有落腳點，簡星寒不得不用兩條腿夾緊奧斯卡同樣硬邦邦的胯骨。奧斯卡也配合地騰出一只手，環繞過簡星寒後背，将他牢牢地抱在懷裏。

簡星寒終于坐穩了，緊貼着車夫即使隔着禮服也能感受到肋骨分明的胸膛，抽出匕首，将輸出能量調到最大，朝着車廂連接處的車軸木狠狠砍下去。

以高速震蕩粒子作為刀刃的匕首可以刺穿兩米距離外的裝甲車鋼板，這時候終于發揮出了威力，将木質的車軸砍斷了将近三分之一。

他又接連砍了幾下，連接軸終于斷了，馬車速度立刻加快，雪白精致的車廂在慣性下不過沖了不到0.5秒，就被吸力抓住，打着旋飛快後退、升天，掉進了漩渦的大嘴裏。

簡星寒心髒怦怦直跳，仰頭看着夾雜星光的漩渦貪婪吞盡一切，越追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