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治世浮華(1)

徐蟄過來的時候,這具身體正閉着眼睛,舒服的仰卧在榻上聆聽曲樂。

屋子裏溫度适宜,床榻不軟不硬,歌聲也不太大,咬字倒是很輕易,不難聽出其中的情意纏綿。他剛擺脫鯊魚的追捕,突然放松下來,又是在這種惬意的環境下,意識漸漸渙散,有些困了。

正朦胧中,周圍的樂曲停了下來,有人輕手輕腳地過來,徐蟄身上一重,多了一件薄袍。

他半睜開眼,就看到一個穿着黑色宮裝的男人背對着他,朝底下人打手勢。從徐蟄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這人腰很細,骨架也很小,年紀應該不大。

抱着各色樂器的伶人正低着頭,靜悄悄後退,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那個穿着黑色宮裝的人轉身,對上徐蟄的眼睛驚了一下,謙卑彎下身子,柔弱和順,“可是稱心驚擾了殿下?”

聽聲音,剛才唱歌的人就是他了。

這人不知聲音好,樣貌也不錯,就是有點女氣,唇紅齒白的,打扮成小姑娘也沒有違和感。

徐蟄接受了記憶,默然發現“稱心”這個名字就是這具身體給他取的。

這個世界他很熟悉,但是沒有來過。

這是另一條時間線的大唐,此時是貞觀十四年,玄武門之變已經過去很久,長孫無垢也在四年前病逝。

他現在的身份正是李世民的長子李承乾。

之前徐蟄扮演李建成時,私下與李世民多有來往,勾着他主動回憶往事,玄武門之變自己跑了,沒被李世民殺死,李世民應該看出他的“身不由己”,不會像原本一樣,把孩子們通通殺死。

這裏的李建成卻和李世民徹底撕破了臉,他的孩子沒有一個活下來,李元吉的兒子也沒有幸存。可能是突破了道德底線,站在權力最高峰再無人約束,李世民還将李元吉的嫔妃楊氏收入後宮,誕下一子。許多年後這個孩子過繼給了李元吉,李建成那一脈也有兒子過繼過去。

他沒有過分放縱自己,當初争奪皇位就是堅信自己能把山河治好,隋炀帝的前車之鑒擺在眼前,李世民開始追逐名聲,處處以賢明之主的标準要求自己。玄武門之變成了他心裏的一根刺,誰也碰不得、提不得。

巧的是,他派人賜死隐太子的兒子時,李承乾也在那裏。幾個孩子關系不錯,年紀尚小的承乾親眼看到堂兄堂弟們被宮人帶走,在知道他們被自己的父親殺死後,心裏也留下了一根刺。

李世民再溫柔和藹,也不能讓李承乾忘掉那一天。

父子兩個的矛盾在長孫皇後死後徹底激化,李承乾的叛逆期在他有了兒子之後姍姍來遲。

李世民派了很多人管束他,他的一舉一動都是錯的。游戲也好、飲食也好,随口說一句話,都會被指着鼻子罵做“秦二世”。怎麽做都是錯,李承乾放棄了,但又沒放棄。他在用另一種方法對李世民表達自己的不滿。

于是就有了稱心。

徐蟄倒是很理解李世民,他做太子的時候就要日日夜夜地寫作業,做完很快又有新的任務,就那樣整個國家還漏洞百出。李世民想把國家治好,付出的精力肯定也不少,光是這一件事情就足夠消耗大半精神,哪裏能像普通父親一樣教導兒子?何況他不止李承乾一個兒子。

父子兩個有隔閡再正常不過。

徐蟄朝稱心擺手,“過來。”

稱心邁着小碎步,蹲在徐蟄跟前,依然低眉順眼,不敢直視他。

徐蟄皺了皺眉,“稱心?”

稱心身體微微顫抖,“是。”

這個反應不對。

怎麽搞得像逼良為娼似的?

徐蟄記憶中李承乾和稱心的關系,就是普通主子和下人。稱心平時過來就是吹拉彈唱,再不然兩個人聊天飲酒,投壺射箭,沒有發展出倫理之外的感情。至于在外面的親近暧昧,都是逢場作戲,為了氣李世民裝出來的。徐蟄知道,稱心不可能不知道。

“再過來些。”徐蟄說,“怎麽?還怕孤吃了你不成?”

“殿下請自重!”稱心依然低着頭,他咬字很緊,仿佛在忍受滔天怒火和恨意。

徐蟄不容他反抗,直接拽住了他的胳膊。

在接觸到他皮膚的一瞬間,微涼的能量纏繞住他的手指。能量不多,但是很暴虐,徐蟄拿過來之後,心髒有些刺痛。

他松開手,冷聲道:“你不是稱心,你是誰?”

就在此時,外面忽然熱鬧起來,東宮的力士在外面高聲提醒:“徐公公怎麽來了?可是大家要傳召太子殿下?”

“稱心”松了口氣,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沒拽動,低聲道,“殿下請放手。”

徐蟄松開手,“你不說,叫孤怎麽保你?”

“稱心”硬氣地沒有說話。

徐公公拿着食盒進來,手裏拿着一張紙。他向徐蟄行禮,笑嘻嘻道:“奴婢奉陛下之命,來給殿下傳句話。”

徐蟄從床榻上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衣冠不整的,怪不得剛才那麽舒服。他懶散地打了個哈欠,拽了拽衣領,給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了起來。

徐公公沒在意他的無禮。

衆所周知,貞觀五年、貞觀七年太子大病了兩場,足疾愈發明顯,性子也漸漸偏激暴戾。先皇後離世時,腿腳也不太利索,太醫雖然不說,底下人也能猜到這是一脈相承的病。每當陛下看到太子,就會念起先皇後的好,太子再怎麽沖撞無禮,也能容忍了。

陛下沒有發話,他一個太監,哪裏敢因此頂撞太子?

這活是個苦差事,徐公公在心裏苦笑。他一進門就沒太敢往裏面走,現在也離着太子有些距離,就怕等一會兒太子發脾氣。

徐公公清了清嗓子,放輕了聲音,柔順開口,“陛下說您不求進取,玩物喪志,罪魁禍首不在您,望您改過。至于這位……”

他把視線放到稱心身上。

稱心的心猛地提起,等待下面的話。卻不知道宣布這話的徐公公心裏也不輕松。

徐公公拍了拍手,跟着他一起來到東宮的千牛衛進來了兩個,将“稱心”押解。

“這位樂人,奴婢便帶走了。”

“孤不準!”

徐公公更謙恭,語速也變快,略微顫抖道:“還請太子體諒,這是陛下的旨意。”

稱心也反應過來了,知道被帶下去逃不過一死。

他好不容易撿了條命,怎麽能這麽輕易就死了?

可是現在能指望誰?指望太子嗎?太子敢反抗皇帝派來的人?那豈不是謀反?

稱心姿勢神情一變,眼神堅定起來,全然不複剛才的畏縮,“我要見陛下!”

徐蟄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稱心。

他只是個普通的太常樂人,除了長得好,音樂造詣高,根本沒有其他價值。李世民鐵了心要殺他,還不是覺得他帶壞了自己的兒子?根源出在他這個太子身上,除了徐蟄,還有誰能救他?

而且現在李世民惡心他還來不及,怎麽可能會見他。

徐蟄覺得稱心魯莽的樣子有點熟悉。

他憤怒上前,一把将稱心摟住,“孤看誰敢!他是孤的人,要想把他帶走,先從孤的屍體上踏過去!”

……好中二。

徐公公沒被各種中二語錄洗腦過,他只看到了太子的決心,在清楚太子話裏的意思後,切切實實被震撼到了。

但是陛下的旨意不能忤逆,徐公公艱難地做出決定,“還不快扶太子起來!太子金貴,若是病了誰擔待得起?”

千牛衛也很愁。

太子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前幾年陛下都特許他先把課業緩一緩,就怕累到他再生病。現在太子更是病得跛了一條腿,臉色也煞白煞白的,萬一出了事,誰也擔待不起。

要是太子能暈一下就好了……

可惜徐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卻不是說暈就暈的。他一向抗得住造,絕不會關鍵時候掉鏈子。

“愣着做什麽?”徐公公催促。

“孤要見李世民!”徐蟄拿出作為隐太子時的威嚴,沉聲說道。

聽到這句話的人都驚了,不是被徐蟄的氣勢震懾,而是他話裏提到的那個名字……太子瘋了嗎?竟敢直呼陛下名諱!往小了說,這是不孝、不敬,往大了說就是忤逆謀反!

稱心也一臉驚訝地看着他,呆呆地望了反應。

“還不快去禀報!”

賜死稱心的事兒只能暫緩,徐公公趕緊派人去告知陛下這邊的事兒。

趁着千牛衛愣神,徐蟄拉着稱心站起來,兩個人毫不避諱,大大方方地直接坐到首座下方的臺階上。

徐蟄怒意未消,面對稱心時略微收斂。他摸了摸稱心的肩膀,“受傷了?”

稱心搖頭,“太子……”

兩個人本來就坐地很近,行為動作也很親密。稱心握住徐蟄的手,悄悄勾了一個字。

徐蟄點頭:“嗯。”

稱心高興起來,“太子?”

“是孤。”徐蟄用譴責的目光看着他,“你怎麽這麽蠢?你以為你是什麽身份,除了孤還有誰能救你?”

稱心說,“我還沒鬧清楚情況,怎麽能怪我?”

李世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書房裏。他喊了一聲觀音婢,卻遲遲不見有人應。愣了一會兒神,他才發現不對勁。

這不是他的身體!

“來人,拿鏡子來。”

不一會兒鏡子拿來,李世民赫然發覺,鏡子裏的臉,要比自己的模樣年輕很多,而這确實就是他的樣貌,是他年輕時的模樣。

還沒等李世民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外面又有人禀報,前往東宮的徐公公讓人過來了。

李世民腦子裏亂糟糟的,他揉着額頭,“讓他進來。”

一個小太監進來行禮後彎着腰,彙報東宮的事情,“太子殿下說要見您……”

“直接來見就是。”

“殿、殿下他還……”

“他怎麽了?”

“殿下他,直呼了您的姓名,還以命相逼,要護着那個伶人。”

李世民印象中完全沒有這回事,不禁懷疑這人口中的太子是不是承乾。

他面上不露聲色,平淡道,“是麽?朕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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