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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秋覺得自己做了個很長很枯燥的夢。

夢裏他回顧了下自己截至目前的短暫的一生,基本上是乏善可陳的,父母親過世得早,容貌都快不記得了,如果不是前不久被當成殺人嫌犯被關了幾天,将來回憶錄上都沒什麽東西可以寫!

把今天過得像昨天,把今年過得像去年,十幾年都是如此。

——他不記得自己年幼時是不是被人收養過。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伏在轎車的後座,姿勢極不舒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有人往他腦袋下面塞了一個靠墊,才讓肩背稍稍好受了一點。

“醒了?”轎車前座上有人說,是景宸的聲音。

“醒了醒了。”周一秋覺得渾身都疼,坐了起來,先是被後視鏡裏自己的臉吓了一跳,“我靠我臉怎麽了?”——後視鏡裏,他的臉上,有一片淤青。

然後立馬又發現了其他不尋常的地方:“我的手又是怎麽了!”他的兩只手腕被緊緊綁在了一起,用的工具好像是領帶。

景宸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你說!”周一秋氣急敗壞,擠到前座之間的縫隙,用綁在一起的手指自己的臉:“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我揍的。”

這個答案不算太出乎意料,周一秋又把手舉到景宸跟前:“那這個呢?”

“我綁的。”

景宸如此坦白坦然坦蕩,反而氣得周一秋說不出話來。

他用力靠回後座,嘴裏不住低聲念叨着什麽。

“你說什麽?”景宸注意到了。

“我在回顧我從小到大的語文課,”周一秋原本就是為了義正言辭的譴責他才嘀嘀咕咕的,見此時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提高了嗓門,“你就是那冬天裏奄奄一息的蛇,我就是那個善良老實的農夫;你就是那個被獵人追趕的陰險狡詐的狼,我就是那個善良老實的南郭先生……”

“東郭先生,”景宸打斷了他,“南郭是濫竽充數裏面的,你記串了。”

“啊?”周一秋臉一紅,“……反正你恩将仇報!我聽說你媽想念你弟,忍着內心對我媽的愧疚去裝你弟哄你媽,你就這麽對我!”他控訴地說,晃着手腕,做出過去在老電影上看見的,英雄人物不屈地抖動鐐铐的動作。

“你差點把媽媽掐死。”

一瞬間,很多畫面在周一秋眼前回閃。

——景宸帶着他去療養院看望母親。

——悶熱的病房。

——刺眼的燈光。

——瘦得如同骷髅一般的老人。

然後,發生了什麽?

“對……對不起。”周一秋悶悶地說,老老實實坐端正,手放到了腿上。——雖然他不記得了,但是景宸不會無緣無故地揍他,可能他确實幹了什麽壞事。

“……”景宸也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說,“系的是個活結,你自己可以解開。”

周一秋低頭看,綁在手上的領帶确實是個活結,胡亂動是掙不開的,定下神來倒也不難解開。

但是他沒有動,問:“媽媽……咳,阿姨她還好吧?”

“還好,”景宸一邊開車,一邊說,“我那時候已經快到門口了,聽見病房裏有動靜,就沖了進去,看你正掐着她,還沒來得及使大勁,我就把你推開了,然後揍了一頓。”

揍了……還一頓。

周一秋這才發現手腳關節的地方還隐隐作痛,看來青腫不止臉上那一處。

但是他理虧心虛,被揍一頓好歹還能心裏好受點。

半晌,他自我解嘲說:“我就說我不是你弟吧,我以後還是不能好心幫助別人,……實在沒有當好人的經驗啊。”

“你以前也會這樣嗎?”景宸問。

“嗯?”周一秋馬上反應過來他是在問自己以前是不是也會失控,“昱哥給我檢查過,說我腦子裏缺了一種什麽……什麽酶來着,有時候就會幹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更糟糕的是我還都不記得。——下次你看到阿姨,幫我跟她說對不起啊。”

後視鏡裏,景宸皺起眉,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對了,你怎麽找到我的啊?”可能是心理作用,周一秋得知自己被揍過一頓以後頓時感覺渾身上下沒有哪裏是不疼的,一時感慨景宸真是好武藝。

”同事通知我,找到了你了,”景宸看着前方,面無表情地說,“你失蹤五年了,我和媽媽在找你,同事們都知道。”

“哦……”周一秋想想,又覺得不對,“我覺得你跟你弟弟關系不好啊,你也說了你媽自從你弟進了家門,她就不愛回家了。你們至于到處找他嗎?小兔崽子離家出走就讓他滾遠遠的好啦。”

“不是離家出走,是被人綁架了。”

周一秋倒抽一口冷氣,又是好長一陣子沉默。

“那個……”周一秋忌憚景宸的身手,但有句話不得不說,“——我真不是你弟弟。我從小到大沒被人收養過,沒被人綁架過,我和我舅舅家關系可好啦。”

車輛猛地一停。

“到家了。”景宸說。

“啊?”周一秋這才擡起眼睛看車窗外,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回到了那個家屬院。

周一秋不肯下車,坐在位置上耍賴:“我不是你弟弟,這也不是我家!”

景宸無可奈何,站在車外,拉開了車門:“回去我看看你身上的傷,然後你要去哪裏,我絕對不攔着,行不行?”

聽到景宸的後半句話,周一秋才放心下來,馬上又問:“只是看看嗎?”

“沒錯。”景宸敷衍地,伸手進車裏,想拉他出來。

周一秋把兩只手送到他跟前。

景宸看了一眼,明白過來:“你怎麽還沒解開?”他說着,找到了綁在周一秋手腕上的領帶頭,輕輕一拽,綁繩松開了。

“你捆的,當然得你解啊,”周一秋嬉皮笑臉地往車外鑽,“我自己解不開。”

景宸的家雖然是三室一廳,卻每個房間都很小。和景宸母親的病房一樣,整個屋子都是悶悶的。

周一秋進去第一件是就是打開所有的窗戶,好好的透一透氣。

“我的房間是哪個?”他問。

景宸指了指朝南的那個,周一秋一頭撞了進去,然後又喜滋滋沖了出來:“不錯啊,我還以為你跟你弟弟關系不好,你會從生活上虐待他呢,這房間不錯。……你房間是哪個?”

景宸指了指對面的那件。周一秋完全沒有征求主人的同意,馬上蹿進去,很快退出來:“你生活的……真簡陋。”

“是簡單,你小學語文又沒學好。”景宸不動聲色地說。

周一秋撇撇嘴,不跟吹毛求疵的中老年人斤斤計較。

“這個房間是誰的?”周一秋指着上鎖的最後一個房間問。

“……媽媽的。”

這是唯一沒有窗戶的房間。周一秋默默地放下手,原本高漲的情緒也馬上低落了下去。

“過來!”景宸站在客廳裏,指着沙發說。

“幹嘛?”周一秋走過去。

“上衣脫了。”

“你幹嘛!”周一秋跳了起來。

“我看看,”景宸面無表情地說,“絕對不摸。”

周一秋背後也紅了一大塊,看來景宸剛才下手絕對不輕,周一秋唉聲嘆氣,不時喊疼,景宸的眉頭越皺越緊,站起身說:“我去買點藥油。”

“什麽?”周一秋差點跳起來,“你把我帶回家裏說處理傷勢,可是什麽也沒有?你這是空手套白狼啊!”

他小學語文不知道跟誰學的,只要引用超過四個字的成語或俗語就肯定用錯,但景宸此時不想糾正他,匆忙出了門。

“你跟你弟弟關系肯定不好!”周一秋沖着他的背影喊。

樓道裏已經沒有了腳步聲,景宸這逃跑速度,一看就是練過的。

周一秋左右環顧只剩他一個人的家,抽了抽鼻子:“我一個人在家,——幹點啥好呢?”

“打劫!”他大聲說,又覺得沒意思,“又沒人我打劫誰呢?”

——偷點紀念品?

周一秋又看看左右,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窮鬼的家有什麽好偷的!

最終,他的目光停在了擺在沙發扶手上的外套上。

景宸走得急,沒有穿外套,手機也留在了外套裏。

周一秋鬼鬼祟祟地走過去,從口袋裏掏出了景宸的手機。

——那家夥,手機裏有不少他和弟弟的照片!

周一秋很快調到了相冊。

照片裏,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确實很像他自己。

照片都是在同一天照的,像是景宸去參加弟弟學校的什麽活動。

有少年在操場上踢球的樣子,一群人歡慶的照片,還有他捧着獎杯模樣。

“我小時候真帥啊。”周一秋熱情給自己捧場。

“足球小子!”

“英俊潇灑!”

“陽光少年!”

……

每看一張,他都要誇一句,可惜小時候語文确實沒學好,七八張之後,他就詞窮了,不得不遺憾地放棄了。

“咦?”在一堆照片中,周一秋意外的發現了一個視頻。看順序,也是那一天的。

周一秋點開了視頻。

——好像是在慶功宴上。

那個長相酷似周一秋的少年被推到了中央。

周圍有人聲嘈雜:

“功臣表演個節目吧!”

“是啊是啊,別不好意思啊!”

“今天能拿冠軍多虧了你,給我們唱首歌吧。”

那個少年的性格,好像跟現在的周一秋完全不同,他是腼腆安靜的,被推到人群中間,甚至漲紅了臉。

——這是我。又不是我。

現在周一秋心裏想:我才不會害羞呢!更不會紅臉!

他在心裏鄙視少年的腼腆。

屏幕裏,少年終于抵不過衆人的熱情,沒有伴奏,輕輕唱起了歌:

真情像草原廣闊,層層風雨不能阻隔,

總有雲開日出時候,萬丈陽光照耀你我,

……

唱得一般,沒有伴奏,有點緊張,甚至還有點走調。可是所有人都認真聽着,好像是歌中有什麽有感染人的力量。

周一秋心中一緊,好像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你跟你弟弟關系肯定不好!”今天,周一秋一遍遍地說,景宸一次也沒有反駁。可能他們都是這麽認為的。

“愛我所愛,無怨無悔……”視頻裏,少年已經唱到了尾聲。

——在幾年前,周一秋在有哥哥參加的慶功宴上,清唱了首很老的歌。

被景宸用手機錄了下來,和其他照片一起,一直沒有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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