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外面仍舊是傾盆大雨。

景宸站在窗前,望着不斷打在玻璃上的雨點,沉默地回憶着有關多年前洞穴事件的點點滴滴。

四個月前。

景宸從療養院出來,腿一陣陣發軟,走到路邊,再也堅持不住,在路牙上坐了下來。

那天的夕陽依舊像血色一樣,盯得久了,就好像周遭一切都變成血紅的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依稀聽見一旁有急剎車的聲音,然後陳指揮和江夏兩個人跳下車,沖到了景宸身邊。

“你怎麽回事你?”江夏一看見景宸,焦急地問,“電話不接,信息不回,就算放假你也不能這樣玩失蹤啊,我們真以為你被犯罪分子打擊報複了呢!”

陳指揮卻是神情嚴肅,在景宸身邊蹲下身,平視着他的眼睛,問:“怎麽了?”

江夏也察覺到了什麽,閉上了嘴,緊張地看着景宸。

“醫生說,我媽快不行了……最多還能堅持半年……”過了很久,景宸慢慢地說。

一時間,陳指揮和江夏也沒有說話。

“陳指揮,”景宸說,“五年前,我媽到底怎麽出事的?那之前,她在執行什麽任務,她快要死了,你告訴我吧。”

陳指揮注視了景宸很久。

幾天後,陳指揮把景宸帶進了一個防衛重重的秘密辦公室,從頭開始,給他解釋三十年前洞穴事件的由來。

——石西大學組織暑期科考。

——6月2日,抵達西南地質研究基地。

——6月16日,在基地附近發現一個從未被記錄過的東西。

——6月17日,組成先遣隊,一行十七人進入地下,随即失去聯絡。

——6月19日,留守地面的科考隊成員報警,随即開始救援。

——8月6日,終于打通了生命通道,原本十七人的隊伍,只剩下了七個人。

陳指揮遞給景宸一個文件夾,第一頁便是那七個人三十年前的照片。

景宸盯着其中一個人的臉,皺起了眉頭,“這個人叫周隽雲,我小時候見過他。”

陳指揮也跟他一起看着周隽雲的臉,良久,深深地嘆了口氣:“這幾個人後來是那個組織的骨幹力量。”

“他們做了什麽?”景宸問,他大概有了些預感,父親的早逝、母親的痼疾,似乎都和這些人有關。

“你真的想知道嗎?”這時,陳指揮卻答非所問,“你的父親、母親都曾經坐在你現在坐的這個位置,聽我或是其他人給他們介紹這個案件。後來他們都……你想繼續嗎?”

景宸堅定地點了點頭。

陳指揮又嘆了口氣。

景宸翻開文件夾第二頁,是周隽雲後來的照片。

——板着臉,灰褐色的眼睛,比起當年顯得更加得深不可測。——他是周一秋的父親,和周一秋長得很像。

“十五年前,周隽雲是我們發現的第一個有關嚴家的人,當時他是一個制藥公司的董事長,當年6月發生了一起席卷四個省的植物流感病毒散播事件,我們找到了他的公司跟那次流感之間的關系。”陳指揮在一邊解釋。

翻開第四頁、第五頁,全是一些中年人的資料。他們資料後面,都有一行小小的備注“1992年石西大學科考隊溶洞事件幸存者之一”。他們每個人,都和某年發生的一起或幾起如危害人類群體的事件有關。

“您們懷疑多年前的溶洞慘案發生了一些意外,導致所有的幸存者都……”景宸一時想不到該用什麽合适的詞語形容他們的舉動。

“是的,我們是這麽認為的。”陳指揮微微颔首,他說“我們”,背後或許代表了很多。

景宸沉默了一會,問:“我可以做什麽?”

陳指揮盯着他看了很長時間,又是無奈又是感傷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

“對了,”景宸問,“周隽雲是……?”

“他後來是我們的人,”陳指揮說,“如果沒有他,我們直到今天還沒摸清整個事件的頭緒,可惜……不久後,他就犧牲了。”

那時,景宸把資料翻回了第一頁,看周隽雲大學時候的照片,想着如果弟弟沒有失蹤,現在也應該上大學了。

背後浴室的門輕輕響了一聲,打斷了景宸的回憶。

周一秋從浴室走了出來,頭發上還滴着水,不過已經換好了他的T恤和長褲,望着景宸,臉有點紅:“那個……我已經洗好澡了,可以下去吃早飯了。”

景宸點了點頭,看着他濕漉漉的頭發,問:“不用把頭發再擦一擦?”

“啊?……哦。”從早上醒來起,周一秋就一直是一副擡不起頭來的模樣,聽見景宸這麽說,馬上沖回浴室,片刻後出來了,頭發略微幹了一點,但是更亂了。

景宸猶豫了一會兒,看着他的頭發,什麽也沒有說,跟着他出了房間,到了餐廳。

餐廳邊坐着兩個人,分別是嚴可昱和嚴可昌。

——當年洞穴事故的7名幸存者中,嚴雁聲和何曉懿很快結了婚,他們有了三個兒子,嚴可昱、嚴可卓和嚴可昌。

——按照周一秋的話說,分辨他們三個人,只要看名字中最後的那個日字到底在什麽位置。

“昨天雨很大,父親擔心他的蝴蝶,一大早就到培育室去了。”嚴可昱看見周一秋和景宸,跟他們點了點頭,同時解釋道。

周一秋明顯松了口氣,到桌邊坐下,猛然想起什麽,站起來拉開旁邊的椅子,等景宸在那坐下以後,他才重新坐下。

——昨天周琰的那番“情事之後”的現場布置害周一秋不淺,他今天一直是一副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放的模樣。還把房間整個兒打掃了,連被單都洗了。——倒也公平,周琰弄亂的,周一秋收拾。——反正他們是一個人。

廚娘從廚房給他們端來了早餐。

另一邊的嚴家老三嚴可昌擡眼看了景宸一眼,然後再看周一秋,接着又看景宸,目光再他們之間游移了再三之後,終于定格在了周一秋身上,吹了聲口哨,說:“大清早的洗澡還洗頭,這背後的水很深嘛。”

周一秋本來就被他看得心虛,埋着頭裝作喝粥的這樣,聽他這麽一說,頓時嗆了一口,嘴笨說不出話來,急得面紅耳赤。

嚴可昌似乎很高興又擠兌了周一秋,得意洋洋,又打量了一下景宸,這下皺起了眉頭:“不對啊,為什麽人家好好的,就你面子裏子都輸了?”說着,他現出氣急敗壞的表情,大聲說,“不會是你被人睡了吧!我們家這麽多年沒你這麽沒出息的……”

“你胡說!”周一秋終于忍不住跳了起來,“我跟你講,百分之百是我睡……”

“叮”一聲。景宸把玻璃杯放到了桌上,雖然只是輕輕一聲響,但是讓周一秋打了個寒戰,乖乖閉上了嘴。

嚴可昌眼神還是将信将疑,張開嘴像是想說什麽。

“嚴先生臉色不太好,”景宸望着他說,“昨晚沒睡?”

——嚴可昌昨天晚上冒雨去了別墅外面,淩晨才回來,他聽景宸這麽說,立刻也閉上了嘴。

周一秋見景宸只用一句話,兵不血刃擊敗了嚴可昌,雖然他不明白其中關鍵,仍舊忍不住心下得意,挑釁地瞥了嚴可昌好幾眼。氣得他說不出話來。

嚴可昱一直埋着頭邊看報紙邊喝粥,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幾人之間的你來我往、暗流湧動。——最近世界不太平,報紙上,南美某地又發生了水災,正在尋求國際支援。

這時,餐廳外傳來腳步聲,一個男人開朗的聲音說:“我回來了。”

嚴可昌跳了起來,拔腿沖進了廚房。

景宸和周一秋都納悶地看着他從廚房端出來了一套餐具擺在他上首的座位上。

片刻後,一個相貌斯文的男子走進了廚房。

——這就是嚴雁聲的第二個兒子,嚴可卓。

“二哥。”嚴可昌說,他對自己的大哥直呼其名,對二哥倒是親熱的很,搶先招呼。

嚴可卓笑了笑,走到桌邊。

“這位是景宸景先生,一秋的朋友,”嚴可昱行駛他老大的職責,對二弟介紹,“這個是我二弟,嚴可卓。”

“幸會幸會。”嚴可卓溫文爾雅,跟景宸握了握手。然後坐到了三弟放好了餐具的位置。

嚴家老大和老三關系不好,老二像是緩沖器一般的存在,他有禮有節地跟景宸對話,同時對弟弟和表弟适當地表達關心,時不時調侃兩句大哥,有他在,這個早餐總算有了點活躍的氣氛。

早餐後,嚴可卓自告奮勇提出洗碗,把廚娘和其他人都趕出了餐廳,他把水槽裏的水流放到最大,靠在水池邊,點起了一支煙。

煙霧缭缭上升,他在煙霧的後面,眯起了眼睛。

這時,嚴可昱走了進來。

“大哥!”嚴可卓立刻在水槽裏摁滅了煙,對嚴可昱笑。

“對于那個姓景的小子,你怎麽看?”嚴可昱開門見山地問。

“警察。”嚴可卓肯定地說。

“我們都看出來了,”嚴可昱遲疑了一會兒,“警察這次到底想幹什麽?以前他們弄過來那些送死的,好歹還讓我們費了一番周折才查出真實身份,這次這個毫不僞裝,他們在想什麽?”

“他們在想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周琰在想什麽。”嚴可卓說。

嚴可昱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父親想把他變成我們的人。”

嚴家老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浪費。”

“你怎麽看?”

“殺了他,越早越好。”嚴可卓說。

“可是,周琰……”

“大哥,”嚴可卓打斷了他,他鄭重地看着哥哥,“我不信你看不出來,他的鼻子眼睛,長得跟五年前警察派到我們家的那個女人簡直一模一樣,——他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嚴可昱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那個女人後來怎麽樣了?”

“大概死了吧,她撐不過兩三年的,現在都快五年了,”嚴家老二笑了笑,“那可是可昌第一次動手殺人,相信三弟。”

嚴可昱點點頭,說:“就照你說的辦吧。”說完,他走出了廚房。

嚴可卓在廚房忙活了一個小時才打掃好。走到大廳的時候,看見只有三弟嚴可昌一個人坐在電視前玩游戲。

嚴可卓走過去,摸了摸弟弟毛茸茸的短發,嚴可昌仰起臉對着他笑,一下松懈,屏幕上他操作的英雄就掉了一大半的血。

“一秋呢?”嚴可卓看看周圍,不見那個跟三弟一樣咋咋呼呼吵吵鬧鬧的表弟的身影。

“他個沒出息的!”嚴可昌像是回想起什麽難以忍受的東西,咧着嘴說,“不就談個戀愛嗎,至于嗎?估計景大哥也覺得丢人,拎着他兩個人出去逛了。”

嚴可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說:“不要總是玩游戲,對視力不好。”說着,他向樓梯走去。

嚴可昌的視線追逐着他的背影,電視上他的英雄呆愣在原地,被小怪揍得一下下的掉血。

“二哥,我昨晚自殺了。”嚴可昌說。

嚴可卓的背影頓了頓,然後轉過身,他的神情依舊是鎮定地,緩緩地說:“父親和大哥最近比較忙,不要給他們添麻煩。”

電視裏,嚴可昌的英雄血量已經到了危急,發出了刺耳的警報。

嚴可昌被警報聲驚動,目光轉回到電視上,手忙腳亂地操作英雄躲開小怪的攻擊,到一邊回血。

不知什麽時候,二哥走到了他的身邊,手溫柔地按在他的肩上。

英雄活了過來,嚴可昌也終于松了口氣,有時間繼續看着二哥笑。

“可昌,”嚴可卓說,“你到底在想什麽?”

嚴可昌抓住了二哥放在他肩上的手,說:“哥,我想去國外讀書。”

嚴可卓啞然失笑:“你連26個字母都懶得背……”像是怕打擊到弟弟的積極性,中途硬生生改變了口風,“……可以啊,父親有個國外的教授老朋友,你如果想出去,就去吧。”

“不要!”嚴可昌說,“他的老朋友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嚴可卓眉頭輕輕一皺,又馬上舒緩下來:“那你想去哪?去哪都行,二哥資助你。四處玩一玩長長見識也好。”

“萬歲!”嚴可昌跳了起來,扔了游戲手柄就要往嚴可卓身上撲,“二哥能陪我一起去嗎?”

嚴可卓笑了笑,低聲說:“胡鬧。”

“二哥?”

嚴可卓拍了拍撲上來抱住自己的弟弟的背,說:“你想去國外,這不是什麽壞事,去哪都可以,住一陣子就回來也可以,不想回來了,在那裏呆一輩子也可以……”

“二哥……?”嚴可昌才察覺到二哥話裏的用意,後退了一點,震驚地看着他,“你不跟我去?——那我也不去了。”

“為什麽不去?”嚴可卓繼續說,“今年事情多,你去了外面,我們也可以放心點。”

嚴可昌瞪着二哥,語音尖銳了起來,“你要趕我走?”

“去外面玩玩吧。我事情多,實在沒辦法再盯着你了。”嚴可卓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眉間,“你說你今年鬧過幾次自殺了?明明不想死,何必大吵大鬧。”

電視裏突然想起了古怪陰森的音樂聲。

看向電視,原來是嚴可昌游戲裏的英雄不知什麽時候掉進了怪群中,已經死了。

“你在忙什麽?”嚴可昌的聲音是生氣又傷心的,“忙着想怎麽殺了景大哥嗎?”

“閉嘴!”嚴可卓說,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

“不用緊張,他不在這,他跟周一秋出去了,我剛剛跟你說過了!”嚴可昌停頓了一下,“你聽我說話的時候能不能認真點。”

“好,”嚴可卓無可奈何,只好繼續耐下心來哄弟弟,“家裏的事,你不喜歡,就不用管了。”

“我殺過人!”嚴可昌更大聲音的打斷了他,“我真希望……我真希望我第一個殺的人是你。”

——嚴可昌十四歲的時候,獨自一人跑到警察局去,舉報他的父親嚴雁聲害死了母親何曉懿。

很快,嚴可卓去把他帶回了家中。

再然後,他們給嚴可昌注射了藥劑。

嚴雁聲的最後一個兒子,也成了“洞穴幸存者”。

嚴可卓眼神猛地一變。他剛才在廚房裏說過“那個女人是嚴可昌第一次動手殺人”。

他猛地抓住嚴可昌的肩,問:“你能聽見我們在廚房的話?”

——他們中間,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一些人恢複人性,

他們中,有的人抵不過內心的愧疚,自殺了。比如他們的母親何曉懿,和其他一些人。

也有人,更進一步,和警察合作,暴露了洞穴幸存者的秘密。比如周一秋的父親周隽雲,還有當年洞穴事件的第8個幸存者。

——是的,當年還有第8個幸存者。他差點毀了洞穴幸存者的計劃,萬幸,他在獲救時,就已經瘋了。

後一類人有一個特征,他們的聽力絕佳,甚至能聽見百米外的瀑布之下,情人的耳語。

嚴可昌能聽見遠處的對話。他可能是洞穴幸存者中,第三個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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