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別墅後面的玻璃暖房占據了半座矮山,裏面種了很多花,繁盛茂密,有野外常見的,也有珍稀罕見的,看起來嚴雁聲在這兒花了不少心血。

暖房的盡頭種了棵合歡花樹,景宸站在樹下,仰頭看了一會。周一秋二話不說,跳起來拉下一根樹枝,幾秒內把上面的花掃蕩一空。

“你……”景宸始料不及。

“送給你。”周一秋向景宸伸出手。

景宸看着周一秋,有一種胸口始終淤積一口老血的感覺,無奈地接過花,眼角瞥過頭頂光禿禿地那一枝花樹,問:“你随便摘花,你舅舅不生氣嗎?”

“啊?”周一秋像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舅舅不管啊?這裏的花從來就是我們想摘就摘,前年可昌在這裏燒烤,燒了一大片,舅舅也沒生氣。”

景宸點點頭,繼續向前走,暖房的最後,有另一扇門。

周一秋急忙拉住了他:“那裏不能去。”

景宸停下腳步,打量那扇門,和花房簡單關上的玻璃門不同,這扇門金屬打造,門邊是電子鎖,還有檢驗指紋和虹膜的儀器。

“那是舅舅培育蝴蝶的地方,只有他和昱哥、卓哥可以進,我跟可昌都不能進。”周一秋似乎是怕景宸失望,又補充道,“不過卓哥說了,等我和可昌22歲了,就允許我們進去。”

“22歲?”

“……對啊,”周一秋也開始思索,“為什麽要到22歲呢,20歲怎麽就不能進了?難道……”

他如此認真思索倒也少見,景宸沒有打斷他。

“難道他們是在裏面看三級片?”

景宸想把他腦子剖開,找出景冬陽,問他怎麽能容忍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周一秋如此之蠢。

周一秋帶着景宸在外面逛了大半天,晚餐時才回到別墅,晚餐只有嚴可昱和嚴可卓在。

“嚴可昌呢?”周一秋發現老三不在之後,沒了吵架時唯一可能戰勝的對手,感覺頗為失落。

“他說才想起來下周有考試,緊急回去複習了。”嚴可卓面不改色地說。旁邊,他的大哥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他白癡啊!”周一秋大聲嘲笑,“下周有考試,今天才想起來!”

“你最近有考試嗎?”嚴可卓貌似關切地問,“別也忘記了。”

“啊?”周一秋臉色也緊張起來,認真思考了一會,才松了口氣,“真的沒有。”看左右,嚴可卓滿臉揶揄,嚴可昱在搖頭,景宸低着頭喝湯,才反映過來。又是一番大吵大鬧。

餐後不久,他們便各自回房間。

周一秋跟在景宸身後,一直到了景宸房間門口。

“你不回房間?”景宸問。

“啊……”周一秋怔了一下,讷讷地停下了腳步,“哦。”

“那個,”眼看景宸要關門,周一秋突然喊住了他,“那個……你不是喜歡我嗎?為什麽躲着我。”

景宸看着他,眼前突然出現了五年前,最後一次看見的失蹤前的周一秋的身影。

“你可以叫我景冬陽。”那時候的周一秋說。

——然後自己怎麽回答的?

那時的周一秋的臉和現在面前的周一秋重合,都是帶着點傷心的神情。

突然,背後有一陣風襲來,景宸察覺到立刻閃身,一個人影在沒有開燈的房間向景宸撲了過來,手上的一個什麽東西紮在了門板上。

還好景宸閃過了,但那人順勢撞上了門。

馬上傳來了拍門聲,和周一秋的呼喊聲:“嚴可昌,你要幹什麽!快開門。”

景宸定睛看,黑暗中的那個人影,果然是嚴可卓口中已經離開的老三嚴可昌。

他滿身灰土,像是從高處跌落過,衣服挂破了好幾個口子。

“嚴可昌!你怎麽了?”景宸問。嚴家父子四人中,他唯一沒有防備的就是嚴可昌了。

無論是從嚴可昌的舉止,還是從竊聽到的他的自言自語,他都是嚴家四人中唯一還有人性良心的人。

結果現在卻面對了嚴可昌的襲擊。

嚴可昌從門上拔下了什麽。景宸才看清他手上拿的是一個注射器,針尖剛剛紮在門板上已經壞了,嚴可昌一邊靠近景宸,一邊換了另一個注射針頭。

“我不是要害你,我只是不想看你現在就死。”嚴可昌說,向景宸走來。

“出什麽事了?”景宸馬上知道白天一定發生了什麽事,嚴可昌現在的狀态極不正常。

嚴可昌不再回答,過來伸手抓景宸的手臂,景宸閃開,但嚴可昌速度力氣都遠大于常人,他居然從背後按住了景宸的肩,另一手的注射器馬上要挨到景宸。

景宸咬住牙,他前陣子跟周琰格鬥時受的傷還沒痊愈,但此刻顧不上了,一彎腰,反手抓住嚴可昌的上臂,把他從肩上摔了出去。馬上自己也急速沖到門邊,外面還有周一秋焦急的聲音。

但嚴可昌的動作太快了,來不及起身,抓住景宸的腳踝,把他拖翻在地,兩人又纏了幾招。

景宸心裏一沉,嚴可昌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無論是擊中他的要害還是摔到身體,他連呼吸都沒有亂一下。根本不像常人。

“你別躲開,我是在救你,”嚴可昌語無倫次地說,“你是警察,你連我都騙不過,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我在救你,也許你會後悔,但我不想看見你死。”

說的,他終于以常人幾倍的力氣壓制住了景宸,騎到他的身上。窗外透來的微光下,能看見注射器裏的液體是渾濁的淺褐色。

“別躲開,注射之後,你還有一線生機,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條。”嚴可昌警告着,針頭漸漸靠近景宸的脖頸。

這時,突然一聲巨響。

房間的門被人踹開,飛了出去,砸到景宸兩人的身邊。

一個人沖了進來,擡腳将嚴可昌從景宸身上掀開,撲過去把他按到地上,——能聽見嚴可昌後腦着地時發生的重響。

注射器落到地上,被來人踩碎。

“周琰,停手!”景宸坐起身,幹咳兩聲,怕嚴可昌被周琰打死了,急忙說。

那人停頓了一下,轉過臉來看景宸,眼神無法形容,無比熟悉。

景宸心一顫:“冬陽?”

那人沒有回答,景宸幾乎來不及完全站起身,急切到了那人身邊,摸他的臉。

“別喊得跟老情人一樣,”頓了一會,那人冷笑了一聲,說,“我是周琰。”

周琰轉回頭,不再理會景宸,低下眼睛看着被他制服住的嚴可昌,慢慢地貼近。

“我警告過你們別動他。”周琰說着,又是幾下擊到嚴可昌的臉上。

嚴可昌挨了幾下重擊,臉偏到了一邊,反而低低地笑了起來:“瘋子。”他突然加大了聲音,“我跟你說過他是神經病,你相信了嗎?”夜色下,他的眼神發亮,竟是看着景宸那邊的。

——他方才偷襲景宸時眼神渙散,語無倫次,這時被周琰制住,卻好像清醒了不少。

周琰也順着他的視線轉過頭來看了景宸一眼,忽地冷冷一笑,低頭對嚴可昌說:“我是瘋子是神經病,他愛我,你呢?”他壓低了聲音,“你這沒人要的變态,沒人愛的可憐蟲。”

嚴可昌像是被戳到了痛處,驀地低吼一聲,竭力掙紮起來。但周琰父母早逝,在嚴家的地位全是自己打出來的,嚴可昌遠遠不是他的對手。周琰獰笑着,一邊膝蓋壓在嚴可昌胸口,又是狠狠地幾拳。

燈光突然打亮,周琰和嚴可昌同時眯了眯眼,适應了光線以後,看是景宸開了燈。

“放開他,我有話問他。”景宸對周琰說。

周琰哼了一聲,像是嗤之以鼻。

景宸還記得剛才嚴可昌說的話,雖然是偷襲,但他不停地再說要救自己。

看現在的嚴可昌,臉上全是青腫,頭發中不知道那兒破了,鮮血順着發絲滴落。

“別把他打死了。”景宸接着說。

“他會死?”周琰說,一手抓住嚴可昌的頭發,把他拉坐了起來,對着景宸說,“他是怪物,把他頭砍下來,他才會死。”

“一秋!景先生?你們在幹什麽?”嚴可卓出現在門口,他像是聽見動靜從樓下跑過來的。

看到嚴家二哥,周琰冷笑着在嚴可昌衣服上擦了擦手上沾上的鮮血,站起了身。

“可昌?!”周琰一讓開,嚴可卓就看見了倒在地上的嚴可昌,他吃了一驚,想要過來扶起三弟,猶豫一下又停住了腳步。

“周琰?”他似乎認出了面前不是周一秋,和大哥不同,周琰和周一秋之間,嚴可卓更願意同周一秋交流。

“這是怎麽回事?”嚴可卓臉色極為難看,生硬地問。

他這話明顯是問他三弟的。景宸也低頭看向嚴可昌。

——數年前,嚴可昌曾經大鬧警察局,舉報自己的父親殺了母親。那時,也是嚴可卓去警局接他,一看到二哥,原本大吵大鬧的嚴可昌像是瞬時被抽去了靈魂,什麽都說不出。

此刻,仿佛舊日重現,嚴可昌坐起身,曲着腿,雙臂放在膝蓋上,頭藏在了臂彎之間。

“怎麽回事?”周琰反問道,他走到地上破碎的注射器邊,擡腳将只剩一半了的注射器踢到嚴可卓的腳邊。

嚴可卓低頭看見了注射器,針管中還留存有少許淺褐色的殘餘液體。

嚴可卓大步走過來,一下拎起三弟的衣領,對着他的臉就是一拳。嚴可昌被二哥揍得一個趔趄,勉強站住了。

“對不起了,景先生,”嚴可卓回過頭對景宸說,臉上是強擠出來的笑容,“我三弟不懂事,我代他向你道歉。我會好好收拾他的……”

才說一半,就被周琰打斷了:“別在我面前裝,我跟嚴可昱說過,這家夥是我的人,要死要活都得聽我的,就這樣,你們還敢出手,也太拿我的話不當事了。”

嚴可卓生硬地笑着:“這是三弟擅做主張,我會教訓他。”

“他擅做主張?”周琰不屑一顧地笑,“嚴可卓,誰不知道老三就是你養的一條狗,沒聽你的話,他敢擅做主張?”

不知道是被什麽激怒了,周琰說的話刻薄又陰森。

“那你呢?”嚴可卓還來不及說話,在旁邊沉默了很久的老三嚴可昌卻擡起頭,瞪着周琰,“你又是誰的狗呢?”

周琰轉身面向嚴可昌,沉着臉,不說話,眼底仿佛有火焰在熊熊地燃燒。

嚴可昌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周琰,你我知根知底,都是給畜生當狗的東西,你何必……”

篤、篤……

門外突然傳來了拐棍的篤篤聲。房間裏,周琰、嚴可卓、嚴可昌都變了臉色。周琰走上前來,抓住景宸的上臂,拉着他站到了窗邊。

那個拄着拐棍的人看來真的是腿腳不便,走路速度不快,腳步聲一重一輕。到門口,停了下來。

“父親!”嚴可卓說,走出去,攙住了來人。

來人在門口停頓了一下,走了進來。

景宸終于看到了嚴雁聲的真面目。

洞穴事件發生在近三十年前,那時的嚴雁聲不過二十出頭,算起來他今年已經年過半百,單看長相,卻像是四十不到的人。他身形高大,面容嚴峻,看起來威嚴又引人注目欽佩,瘸了的腿也不能減輕他身上讓人追随的氣質,只是泛着灰色的眼珠,看人時,常給被注目者帶來一種不安的感覺。

現在,他就用這種目光注視着景宸。

現在的嚴雁聲和當年的洞穴事件前後的他判若兩人。

當年的他只是個稍微出挑一點的大學生,除了自己長得帥,女朋友很漂亮,沒有其他任何記憶點,參加科考隊前後他的行為更像是放假期間帶女朋友出去玩。

現在的他威嚴沉着,只是站在門口,就讓剛才鬧成一團的兩個兒子大氣也不敢出,外甥也站在一邊閉上了嘴。

“景先生,對不起,”他聽二兒子介紹完事情經過後,緩緩地看了嚴可昌一眼,轉向了景宸,“你是小琰的朋友,可昌喜歡惡作劇……”

“惡作劇?”周琰嘲諷地反問一聲。

嚴雁聲側過臉,看着周琰的臉,慢慢地說:“這次他太過分了,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是嚴可卓和嚴可昌像是晴天霹靂了一般。嚴可昌還好,咬住了嘴唇不說話。

嚴可卓臉色死灰,急着說:“爸爸,可昌他……”

“我們不需要沒用的東西。”嚴雁聲說,他的眼中,三兒子似乎不是人,而是個沒用的工具。

嚴可卓還焦切地想說什麽,被嚴可昌打斷了。

“二哥!”嚴可昌撐着背後的牆,站了起來,“別求他。”說着,他忽然把臉轉向了景宸,打量了一會,露出古怪的笑容:“我哥舍不得殺我,你來殺。”他擡起手,比了個槍的手勢,抵住自己的太陽穴向後的位置,幾乎到了後腦勺,咬着牙僵硬地笑,“記住,打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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