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景宸早晨醒的時候,看到周琰躺到了地上,還驚訝了一刻,心想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孝順了。轉念一想,肯定是周一秋回來了。

他坐起身,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走到窗邊,看見屋後的玻璃花房中,嚴雁聲花白的頭發在花叢中一閃,消失在花房深處。

景宸蹑手蹑腳去洗漱間整理了一下,看了還在熟睡的人一眼,輕輕出了門。

數日的大風大雨終于停歇,烏雲背後隐隐出現了太陽,給灰色的雲彩鑲上了金色的邊。

景宸獨自走到別墅後面的花房,推開門,走到昨日到過的合歡樹下,望着面前森嚴的鋼門,停下了腳步。

——門裏面,是嚴雁聲的蝴蝶培育室。

十二年前,周隽雲帶着周一秋逃離了嚴家的控制圈,中途被敵人追上殺害,他遇難前,讓兒子把自己的頭顱帶給認識的景仲言。

當時他并不知道景仲言也趕來救援,很快遇難,周一秋帶着父親的囑咐,找到了景仲言的妻子。

警方對周隽雲唯一的遺物,——他的頭顱,進行了全方位的調查掃描,發現在他後腦的位置,有一個蝴蝶形狀的透明的異物。

——嚴雁聲的妻子何曉懿自殺的時候,用了一種奇怪別扭的姿勢,她用槍,子彈穿透了她的後腦。

“咔擦!”門突然開了,裏面走出了嚴雁聲的長子嚴可昱。

“景先生?”嚴可昱看到他,似乎有些驚奇,“這麽早?”

“習慣了。”景宸說。

嚴可昱看看他,又看看背後的金屬門,意味深長地說:“怎麽?景先生想進去參觀一下嗎?”

——嚴雁聲曾經對長子說:“把景宸也變成我們的人。”但周一秋黏人、周琰色迷心竅,中間還有嚴可昌那個沒出息的拖後腿,一時還真沒找到機會。

景宸的目光穿過嚴可昱的肩,看了他身後的門,搖了搖頭:“不用了,聽說令尊特別在意裏面的東西,我毛手毛腳,萬一有個什麽閃失就太失禮了。”

嚴可昱眼底暗沉,微微一笑:“不過是一些蝴蝶,說的這麽客氣幹什麽,我願意帶景先生來參觀參觀。”

說着,他容不得景宸反對,上前一步,拽住景宸的手腕,像是如果景宸再反抗,他強拉也要把景宸拽進門裏。

這時,另一邊傳來了腳步聲,嚴可昱和景宸一起望去,走過來的人,是嚴家二子嚴可卓。

“大哥。”嚴可卓匆匆趕來,像是沒看見景宸一般,徑直沖到嚴可昱身邊,在他耳邊小聲說着什麽。

景宸隐隐約約聽到了“三弟”、“父親”、“大發雷霆”……這樣的字眼。

嚴可昱眉頭緊鎖,嘴邊的皮膚緊繃,顯出生氣的模樣。

嚴可卓還有其他事,匆匆離開。嚴可昱邀請景宸和他一起回別墅吃早餐,兩個人回到別墅大廳,看見一個人氣鼓鼓地站在大廳。

“周……”景宸原本以為是周琰,看表情不像,回憶起了昨天晚上自己不小心喊錯人名對周一秋造成的惡劣後果,中途硬生生把“琰”的音吞了回去,“……一秋?”

那人面色和緩了一些,半天,不情不願地應了聲:“嗯。”

——還好蒙對了!景宸忍不住在臆想中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

三人一起去了餐廳。相比較昨天周一秋對景宸問前問後、關心備至就像小狗搖着尾巴圍着主人的态度,今天的他一聲不吭,特意坐得離景宸遠遠的,幾乎像是縮到了桌子的一角。嚴可昱都看出他已經把“生氣”兩個字畫在了臉上。

“怎麽了?”嚴可昱低聲問景宸。

景宸扶額,苦笑着搖搖頭。

“是不是今天的小菜味道淡了?”嚴可昱說,站起了身,“我去廚房看看。”

他走以後,房間裏只剩景宸和周一秋,氣氛更加尴尬。

景宸看見周一秋手腕上還有一點烏青,不知道是他自己撞的還是昨晚跟嚴可昌打架時候蹭的,心裏一軟,站起身,把離周一秋比較遠的幾個菜全部推倒了他面前。

周一秋一愣,擡起頭來看了看景宸,臉色有所和緩。

“謝謝。”他說。

——雖然小孩子脾氣,而且不聰明,但是家教還是不錯的。景宸在心裏評價,見他肯對自己說話了,不由松了口氣。

“冬陽是誰?”

——放松得太早了!米粒差點嗆進了鼻子裏。景宸咳了半天,擡起頭,周一秋還緊緊地盯着他,滿臉的懷疑。

——是你啊!

若是剛剛接回周一秋的時候,景宸一定會這樣回答。

可是現在不行了,景宸知道,周一秋不是景冬陽,哪怕他們擁有同一個身體。

景宸猶豫了片刻,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猶豫在周一秋心目中等同于心虛,從而坐實了他心目中景宸的種種罪狀。

“是一個朋友。”

“哼!”周一秋嗤之以鼻。

“你小時候也認識。”

“哼?”

“和你很熟。”

“哼。”

“就是江夏的小名啊!”景宸無奈,使出“胡說八道”這個殺手锏。

“哼……哈?”周一秋果不其然,目瞪口呆。

“對,你看,江‘夏’!‘冬’陽!就是他的小名。”

周一秋雖然好騙,但是這次也懷疑了半天,許久,才悶悶不樂地說:“急得要死的人是我,想要幫助你的人也是我啊!我離你那麽近,你怎麽可以想到別人呢……”

景宸怔住了。半晌,走過去,摸了摸周一秋的頭。

——景宸15歲時,有一天,他回到家中,發現大半年沒見的父親正在房間裏翻找着些什麽。

“你在找什麽?”十六歲的景宸背着單肩書包,站在門邊,問父親。

“啊?”父親才發現景宸,大概是沒有得到兒子的允許就随便翻找他的東西,父親的臉上露出了少許尴尬,“我在找你小時候的玩具。……有一個八歲的小男孩,馬上我們要帶他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想找一些玩具讓他不要太緊張,能開心一點。”

父親說着,從床底下的箱子裏翻出一盒七巧板,用手撣了撣上面的灰。

“這個玩具我三歲就不玩了,”景宸說,“八歲的小男孩不會喜歡的。”

父親愣了片刻,把七巧板放回了箱子裏。

他是警察,一直很忙,缺席了景宸成長中很多的時刻,他連景宸八歲時喜歡什麽都不知道。

景宸走過來,蹲下身,把書包放在旁邊地下,從箱子裏找到了兩個東西,托到父親跟前。

一個消防車模型,——當年最最紅火的威震天的汽車形态。

另一個,是一把玩具手槍。

“這是我八歲生日,大伯和姑媽送給我的,帶去給那個小孩吧。”景宸用平常的語氣說。

父親的手在兩個玩具上停了一會兒,最終拿起了消防車。

“唉,”他盯着玩具手槍嘆了口氣,“希望他永遠不要接觸到武器這種東西,一直順心順遂的生活。”

景宸默默地放下了手。——父親大概忘了,景宸從小便想像父母親還有大伯小叔那樣成為警察,這個假手槍是他小時候最愛的玩具。

“謝謝啊,景宸。”父親捏了捏他的臉,找到了合适的玩具,父親似乎放心了不少,站起了身。

景宸也跟着站了起來,看着父親即将走出的背影,突然喊道:“爸爸?”

父親轉過了身。

“那個小男孩,”景宸沉默了一下,繼續說,“是你的私生子嗎?”

向來溫和懂事的兒子居然會有這樣的疑問,父親震驚了,隔了一會兒,他走過來,扶住兒子的肩:“當然不是,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他……是你爸爸媽媽老朋友的兒子,你将來也會見到他的,你們要好好相處,……他很懂事,你見到也會喜歡他的。”

景宸默然地看着父親的背影走出門,再回來時,只是一張黑白的遺像。

景宸從夢中驚醒,原本早已模糊的父親的臉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他看看夜光表,短針停在了1和2之間。他坐起身,不遠處的地毯上,周一秋睡得正香,被子被他當成抱枕一樣卷在懷中,半長不長的頭發淩亂地落在臉頰,他本來就幼稚,現在看來又比實際年齡小了不少。

“……你見到也會喜歡他的。”父親當年慈愛地這麽說。

——還說不是你的私生子!景宸在心裏不孝地想。

他走到窗邊,山中雨後的月色比其他地方更加皎潔。如水的月光下,山石林木都像披上了一層白色的霜。

夜深人靜,天地山林都在沉睡中。

景宸從行李中摸出一個透明的眼鏡盒,打開其中的夾層,裏面放了一個款式老式的銅鑰匙。

在電子鎖、加密鎖、防盜鎖風行于世的現在,這把銅鑰匙的款式簡直古樸得可以放進博物館。

景宸把自己的薄被蓋到周一秋的身上,看他了無心事的睡顏,過了一會兒,打開窗戶,翻到了靠近窗的樹枝上,從枝幹上滑到了地上。

不久後,來到一扇破舊的木門前,這個是別墅旁水塔下面的門。

這個水塔白天時周一秋跟他介紹過,原本是為了別墅的用水準備的,後來嚴家父子們花高價從山頂上引下了泉水,這個水塔就荒廢了。

門把手上,生鏽的鐵鏈絞了好幾層,然後用一把更鏽跡斑斑的鎖連了起來。

白天時景宸已經觀察過了,只有這裏的鎖是老式的。

五年前,周一秋剛剛失蹤一個月。

景宸坐在警局樓下的大廳,從早晨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再到夜晚,終于看見了母親匆匆走過的身影。

“媽!”他叫道,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側目看他。

他還記得母親那天穿着棗色的風衣,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健康貌美精幹的母親。

母親聽見聲音,回過頭,看見了兒子。她形色匆匆,好像正在緊張繁忙的工作中,但還是停下了腳步,向兒子走了過來。

“媽,”景宸等了母親一天,真見到她,說話又躊躇了,“找到一秋了嗎?”

母親側過臉,像是在跟旁邊的人打招呼,躲開了景宸的視線:“我們在找,別着急。”

“他在哪?”景宸加大了聲音,焦急地問,“是遇到危險了嗎?”

“沒關系,”母親說,安撫地握了握兒子的手臂,“我會把他帶回來的。”

景宸望着母親,似乎從她的話語中并不能得到信心和安慰,猛地轉頭向另一邊走去。

“景宸,”母親抓住他,“你要做什麽?”

“我去找他!”景宸回過頭,說,“已經一個月了,不知道他會遇到什麽危險!我自己去找他。”

“景宸,”母親沉下語氣的時候,就會有一種特別的威嚴感:“以你的級別,沒有資格了解這次的行動。……別搗亂!”最後三個字,她壓低聲音,幾乎是咬着牙說出的。

景宸頓住了腳步,看着母親,眼神裏有很多的震驚、狼狽,和無能為力。

“回去吧,”母親放緩了聲音,“在家等我們,我很快帶着一秋回來。”

景宸沉默着,低着頭,許久,似乎還不死心:“可是……我可以做什麽?”

“保持電話的暢通,”母親敷衍地說,“如果一秋給你打電話,……”她停頓了一下,“你就去救他。”

——在失蹤的幾年裏,周一秋從沒有跟景宸聯系過。

不久後,母親也失蹤了,等她被救回來時,仿佛蒼老了三十歲,神志不清,身體機能也像是被藥物徹底摧毀過。

她的手臂內側,有一片烙痕,仔細辨認,是一把鑰匙的形狀。

景宸站在水塔下的門前,握緊手中的鑰匙,塞進了面前的鎖芯中。

——因為鏽了很多年,塞進去時還費了一番力。

輕輕一轉,“咔擦”一聲輕響,鎖開了。

——沒有搞錯。母親重傷前留下的線索,就在這個水塔裏。

推開門,一股腐爛的氣息撲鼻而來,通往樓梯的房間堆滿了雜物,有小的噬齒類動物在草叢中悉悉索索,發出細微的聲響。

景宸回過頭,從木門開打的縫隙中努力把鐵鎖恢複成原先的樣子。

房間的高處,圍着圓形的牆壁,有四個籃球大小的窗戶,很久沒有清潔過的玻璃,只能隐約看見外面的樹影。

景宸順着環形樓梯,慢慢地前進。不能開手電,會被窗戶暴露。這裏似乎已經久無人跡,有藤蔓類植物從窗戶裏攀附進來,在牆上蔓延了一片。

樓梯的盡頭,是一扇和蝴蝶培育室一樣的金屬門。連門口的指紋驗證和密碼輸入設備都和那兒如出一轍。

景宸環顧四周,門上有攝像頭閃動着紅色的信號關。

攝像頭的數據線一直延伸到了窗外。

——大約今晚不會有什麽發現了。

這時,門裏突然傳來的“嗒嗒嗒”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輕輕敲擊着牆壁。

景宸吃驚了一下,立刻側耳傾聽,很快聽出了端倪。

4——7——5——2……

景宸回頭望了望環梯,背後仍是一片漆黑,腳下的臺階殘破不堪,身邊的牆壁有水珠滴滴答答。

他走過去,按下了金屬門邊的按鍵。一個電子按鍵盤彈了出來。

密碼是:4752

指紋識別也順利通過。

金屬門打開,頂層的房間裏,借着天窗投下的暗淡月光,能看見屋子正中,是一張病床。有個人被束縛在病床上。

“你怎麽樣?”景宸走到他身邊,問。

那人輕輕地笑了起來,聲音比上次見面的時候虛弱了不少:“你真的來了。”

“不是來找你的,沒想到你在這裏。”景宸說,在病床邊坐了下來。

“啊,”那人失望地說,“要不要這麽無情啊。我還以為你記住我說的話了!”

月光照在那人年輕的臉上,他是嚴家的老三,嚴可昌。

“我本來以為你在蝴蝶培育房裏。”景宸說。

“嗯,”嚴可昌大概一整天沒有人陪他說話了,難得見到景宸,立刻開始滔滔不絕,“這裏是實驗室,原本确實是在蝴蝶培育房裏的,不過幾年前,你媽媽來這裏,把地下的蝴蝶培育房燒了一大半。嚴可昱就只好把其中一個實驗室放在這裏了。”

他說着說着,忽地一頓,幹咳兩聲,嗆出了一口什麽,然後,便是一股血腥味在狹小的空間裏蔓延開來。

“你是不是來殺我的啊?”嚴可昌仿佛是興沖沖滿懷期待地說,“快動手啊!你知道怎麽做吧?”

景宸背對他坐着,半晌,沉重地搖了搖頭:“我有些事想問你,然後再決定,到底是殺你,還是救你。”

“啊?”嚴可昌有些失落,馬上又打起精神,“快問快問!”他說話時,不停有血水從他的嘴角溢出滴落,但他好像并不在意。

“你剛才說,曾經有人燒了地下的蝴蝶培育房?”

“是啊,那不是你的母親嗎?你跟她長得挺像的,不過她看起來比你更兇一點……”

“什麽時候?”

嚴可昌回憶了一下:“五年前,她冒充生态公司的工作人員跑到這裏來,說是對嚴雁聲的蝴蝶品種很感興趣,來找他商量合作。不過不久我們就發現她是警察啦。……她還活着嗎?”

景宸默然,平靜地說:“還活着。”

“活不了多久了吧。”嚴可昌一眼看穿,卻無所謂地說。

母親蒼老瘦弱的臉驟然從面前閃過,景宸用力閉了閉眼,轉開了話題:“周一秋為什麽會得人格分裂?”

這個問題好像難住了嚴可昌,他思考了半天:“聽二哥說,周一秋八歲被人販子拐走,到十五歲二哥他們才在一個偶然機會找到他,為了把他帶回來,給了收養周一秋的那家好多錢呢!那家人不是什麽好東西,買來的孩子果然因為錢就可以再賣掉,但是周一秋好像很喜歡那家人,太傷心太失望,被帶回來不久就出現了周琰……”

——景冬陽十五歲時,——那時他已經改回了周一秋的本名——,在全市少年運動會上取得了好成績,在那天晚上的新聞上,有他的鏡頭一閃而過。

第二天,便有自稱私人偵探的人找到學校,說是受大企業家嚴雁聲的委托,來尋找失蹤多年的外甥。

“我不認識嚴雁聲,”少年周一秋說,“請別來找我了。”

“您的舅舅很想念你,你的母親是他唯一的妹妹,”來人的表情很真誠,“他委托我帶一些禮物給這麽多年照顧你的人。能讓我見見他們嗎?”

“不許騷擾我的家人!”周一秋站了起來,怒視着來人。

旁邊的老師也都有些吃驚,當年的景冬陽一直是個有禮貌、溫順的少年,很少有這樣怒不可遏的神情。

——而且,那個自稱“私人偵探”的人也沒說什麽過分的話。

“哦,”那個人淡定地笑了笑,像是完全沒有對面小少年的憤怒放在眼裏,“我以後還會來拜訪的。”

那個人離開了。

老師看着站在原地的周一秋,走近他,想勸慰幾句,順便開導他接受失散多年的舅舅的好意。

“老師,”周一秋突然說話了,他望着老師,一向驕傲的小少年目光裏,居然有幾分懇求的意味,“請別告訴我哥哥。我不要離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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