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白色的被單下面,嚴可昌四肢被束縛在病床上,動彈不得。

他勉強轉動頭,只看見了景宸的背影。

景宸安靜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只有呼吸聲比剛才略快了一點。

嚴可昌心想:這警察真的全身都是破綻,背對着這邊,若是自己還有一只手能動,就可以殺了他。

然後又想:哪怕自己還能動,也不會殺景宸的。他才不會幹背後傷人的事情。

這樣想着,就覺得自己仿佛是好人一般,心情便愉快了起來。一高興,好像喉口又有血要湧出,更有一些細小的異物卡在喉嚨,劇痛不已。

“喂,”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忍着痛,笑着跟景宸說,“你真的不能跟周一秋談戀愛,周琰你也見過了,下手特別狠,我看你身上有傷,沒猜錯的話,是周琰幹的吧?”

景宸仍不說話。

嚴可昌繼續興致勃勃地說:“周一秋也不是什麽正常人,我跟你講,他剛剛來我們家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他的聲音裏,有一種古怪的亢奮,好像他必須一刻不停的說話,一旦停止,就會有怪物從黑暗中爬出來。

“他剛來時候是什麽樣?”景宸背對着他,問。

有人應和,嚴可昌的聲音更加急不可耐:“他剛來的是挺聰明的,看人冷冷的,擺着架子不跟我們說話,那拽樣子我都恨不得打死他,我大哥二哥都說他是被人收養了8年,那家人對他不好,他才脾氣壞的……結果不久之後,他就受到教訓了。活該!”

說到這裏,嚴可昌有一點恍然大悟的樣子:“對了!說起來,還跟你媽媽有關。”

“嗯?”景宸心裏有了一點預感,輕輕地問。

“周一秋回來後不久,正好發生了你媽媽到我們家來調查的事情,周一秋那時候也在別墅裏。你媽被我們發現是警察了,她就劫持了周一秋當人質。然後她放火燒了蝴蝶培育室,差點把周一秋也燒死。……我們都以為周一秋一定死了,二哥帶人沖進去的時候,才發現周一秋命大躲在沒被燒着的地方。人已經昏過去了,估計被吓得不輕,醒來以後,就變成你現在看見的頭腦簡單但四肢也不發達,除了臉一無是處的周一秋了。”

——母親到別墅來,想帶回養子,卻身份暴露被嚴家父子們發現,她假裝劫持了周一秋,同時放火向同事們請求增援。

可惜還是來不及了……數天後,在山谷裏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母親,卻從此失去了周一秋的消息。

那之後,就是景冬陽消失,現在的周一秋和周琰出現。

嚴可昌歪着頭看着景宸一動不動的背影,有點失望地說:“跟你說話真沒意思,就算是個機器人,也會捧場兩聲啊,你這麽無趣,周一秋是瞎了嗎?還是周琰想換口味了?”

忽地,他臉色一變,聲音變得嚴肅:“有人來了。”

景宸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吃了一驚,側耳,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是我二哥來了。”嚴可昌說,松了口氣,又對景宸笑嘻嘻地說,“不想死的話,你快找地方躲起來吧。”

景宸不多說話,站起身,看了看四周,這個房間是圓形的,只有幾十平方大小,除了中間的病床沒有其他家具,有沒有人,一目了然。

“快點啊,”嚴可昌催促道,并不焦急,反而有些幸災樂禍地說,“我二哥可比我厲害多了,你打不過他,周琰也不會來救你。”

房間的一邊有一扇稍大一點的窗戶,窗臺邊滿是藤蔓。景宸走過去,打開窗,抓着藤蔓,攀到了水塔外面。

他從外關上窗戶的同時,電子門傳來一聲輕響,門邊的指示燈從紅到綠光芒一閃,門打開了,門外站着的人,果然是嚴可卓。

“二哥,進來啊。”嚴可昌見他在門口猶豫了許久,主動開口邀請說,語氣輕松愉悅得就像是在邀請二哥參加自己生日的聚會。

嚴可卓走進來,打開了燈。

房間正中的病床上,嚴可昌的臉上全是已經幹涸的血跡。在他說話時,還有鮮血從他嘴角溢出,偶爾還有黑色的血塊。

嚴可卓焦急地走到弟弟身邊,伸出手來依稀是想撫摸他的臉,最終,又收了回去。他在床邊坐下,把手中一直拿着的東西遞到三弟面前,說:“你要的書我找到了。”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本仿佛是少兒讀本的書,封面是花花綠綠的兒童畫,很老的書了,書脊和封面都有撕破過的痕跡,又用膠帶粘了起來。

嚴可昌抿起嘴,他平常看到二哥都是笑的,此時卻露出了一種難以分辨是高興還是悲傷的神情;“你真的去找了呀……”

嚴可卓低下頭,避開弟弟的視線,看着書:“你小時候最喜歡的書,你現在還不能動,我讀給你聽吧。”

“第一章 ,列那狐的出生,”嚴可卓翻開書,死板地念,“親愛的朋友們,您或許聽過很多很多的故事,比如說,特洛伊國王普裏阿莫斯之子帕裏斯是如何劫走海倫從而引發特洛伊之戰的……”

“媽媽讀的時候都會跳過這一段的!”嚴可昌皺着眉叫道,他一提高嗓門,就有更多地血湧出來。

嚴可卓停頓了一下,拿起床頭的紗布,給弟弟擦了擦臉上的血跡。

“夏娃和亞當那段也要跳過嗎?”嚴可卓把書向後翻了幾頁,浏覽着內容。

“跳過跳過,”嚴可昌指揮着,“從第二章 列那狐的朋友們開始……媽媽很讨厭第一章,她不相信上帝。”

“後來她相信了。”嚴可卓第一次回應弟弟,有關母親的話題。

“那是因為她後來很痛苦,希望有神明能夠救她……她和所有人。”嚴可昌說。

嚴可卓“啪”一下合起了書,轉過臉來看着弟弟,嚴可昌毫不退縮與他對視,很久,嚴可卓慢慢地說:“你向父親道歉吧,就說你知道錯了,再也不會擅做主張。”

嚴可昌眼中掠過一絲失望,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還有周琰,也跟他道個歉,如果他不糾纏下去,父親也就不會……”嚴可卓繼續自顧自地說。

“二哥,我沒有錯!我不需要道歉!”嚴可昌叫道,“你們才是錯的。”他的聲音突然靜止,大概是看見了嚴可卓冰冷的眼神。

“哥哥,”他悲傷地說,“你會後悔的,總有一天你會比我更後悔的!”

嚴可卓站起身,聲音變得冷淡又公式化:“你腦子有些不清醒,我過兩天再來看你。”說着,他把書放在弟弟的枕頭邊,向門口走去。

“哥哥!可卓!”嚴可昌在他身後,叫他名字,“媽媽以前常給我們讀這本書,《列那狐的故事》,她死之前把書給撕了,你還記得嗎?”

——破舊書上的痕跡原來由此而來。

嚴可卓腳步頓了頓,還是繼續向門口走去。

“她說什麽你還記得嗎?”嚴可昌幾乎是用盡全力地想掙開束縛住自己的東西,擡頭看着哥哥,“她說,不是自己比壞人好那麽一點點,就可以把自己當好人了,都是惡棍,都是罪人。你還記得嗎?哥哥!”

嚴可卓已經走到了門口,打開金屬門,退出了門外,回過身,冷冷地看着弟弟。

“哥哥,”嚴可昌說,滿臉的淚水,“我不會背叛你們……可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你殺了我吧……”

嚴可卓默默地看着激動的弟弟。

強烈的燈光下,他的眼睛和嚴雁聲一樣,是灰色的。

“無可救藥。”嚴可卓清晰地說。

嚴可昌閉上眼睛,還止不住洶湧的眼淚,他聽見金屬門合上的那一聲響,聽二哥毫不遲疑離開的腳步聲。

原本放在枕頭邊的《列那狐的故事》滑落到了地上。

那是他小時候喜歡的書,後來找不到了,白天時他告訴嚴可卓想看,嚴可卓真的找了回來。

嚴可昌想拾起書,可是他無法動。他扭頭看着床邊,纏住他的繃帶把他的手勒出深深的痕跡。

一個人拾起了書,放在了他的胸口。

嚴可昌順着手臂看上去,是一張英俊溫和的臉。

“你還沒走?”嚴可昌剛才一下哭得有點兇,此時看到景宸,還有點喘不過氣來,說刻薄的話時,更像是小孩子賭氣了。

景宸遲疑了一會,問:“你跟你二哥……”

嚴可昌大怒:“關你屁事!”嘴上寧死不屈,可是眼淚不受控制,抽抽嗒嗒地說話,半點氣勢沒有。

“他什麽時候變成現在這樣的?”景宸問。

“他……”嚴可昌頓了頓,“二哥從小身體不好,媽媽心痛他,嚴雁聲那時候想給他洗腦,媽媽死活不肯,嚴雁聲只好答應媽媽,說會送二哥離開家,去遠遠的地方,永遠不回來。”

“可是,幾年前,我發現媽媽死的蹊跷,想要報警,被他們發現了,他們把我關起來,想給我洗腦。……我求二哥,我再三請求二哥,二哥什麽也不知道,他身體不好……還有媽媽的遺願,誰都沒有讓他知道家裏肮髒的事情。我跟二哥說,他不幫助我逃出去我就死給他看,二哥被我吓住了,就把我放出去了……可是……可是等我再看見二哥,發現他已經……”

——發現他已經被洗腦,被嚴雁聲控制了。

景宸看着痛哭的嚴可昌,回想起了曾經在視頻資料裏,見過的他。

——嚣張跋扈,頭發染得姹紫嫣紅的小少爺,在警局裏大吵大鬧、天不怕地不怕,舉報自己父親殺害了母親的小流氓,在看見來接自己的二哥時,立刻失去了靈魂。大概是那時候他驚恐地發現,他已經失去二哥了。

那本《列那狐的故事》,随着嚴可昌的抽泣,從他的胸口滑落到身側。

封面上那花花綠綠的圖案,原來是一只抽象的狐貍。

這本書是何曉懿買給兒子的,她經常和他們一起閱讀。

景宸見過兩次何曉懿的影像。

一次是在洞穴事件的援救現場的視頻中,她是幸存七人中第一個被救出來的,她躺在擔架上,救援人員蒙住了她的臉,露在外面的手腕手臂,瘦得像柴,白得像鬼。

她一直在顫抖,她十分害怕,她從未從洞穴事故帶來的恐懼中解脫,直到死亡。

另一次是在洞穴事件之前,科考隊出發的時候。

她站在未來的丈夫嚴雁聲身邊,小鳥依人。他們是石西大學地質系有名的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前程似錦。

有要好的夥伴在一邊打趣着他們,她看着鏡頭,微微一笑。

景宸無聲地嘆了口氣,看嚴可昌也略略平靜了下來,咬住嘴唇,忍住眼淚。

“要不要我殺了他?”景宸問。

“不要!”嚴可昌下意識就叫了起來,然後又沉默了,仿佛是思量了再三,才搖了搖頭,“你殺不了他的,你不知道他的弱點……還是殺我吧,殺我比較簡單……”

嚴可昌一邊抽鼻子一邊說:“你去找一把槍,刀也行,我教你怎麽殺我,”他看了下景宸的臉色,繼續說,“做成我自殺的樣子也可以的。這樣你就能全身而退了。——不要擔心,周琰和周一秋都會幫你說話的,嚴雁聲不敢跟周琰撕破臉……”

突然,他擡起頭,然後重重地落回枕頭上。

景宸連忙彎腰看他,看嚴可昌的臉色變成死灰,嘴唇在顫抖,眼睛失去了神彩,乍一看,瞳仁也變成了灰色。

“你怎麽了?”景宸看見有深色的血一股股從嚴可昌嘴角湧出,能聽見他牙齒打架的聲音。景宸不禁也急了,伸手想制住他的下颌,免得他咬傷自己的舌頭。

嚴可昌半睜的眼睛裏沒有一點神氣,仿佛知覺已經被突如其來的戰栗控制。

“你怎麽了?”景宸四處張望,旁邊只有幾個空了的吊水瓶,上面沒有任何标簽。

無計可施之際,他看見嚴可昌的嘴唇翕動,似乎在呢喃着什麽,他湊近聽,聽嚴可昌在以極低的聲音呻吟,說的依稀是:“疼……”還有“媽媽”的字音。

景宸記得前日他跟自己搏鬥時,受了自己和周琰幾下重擊都是一聲不吭,這次突然喊起疼,只怕真的是痛得狠了。

嚴可昌神志不清,但還在掙紮,因為劇痛無法大聲說話,只低聲斷斷續續地說:“誰來幫幫我……我不要變成周一秋那樣……”再然後的話便是語不成句,不知所雲。

景宸聽他提起了周一秋,心中一痛,看着嚴可昌年輕的因為疼痛扭曲的臉,心想他不過跟景冬陽一樣的年紀。

嚴可昌的這次發作大概延續了不到十五分鐘,最後噴住了一口污血,染了景宸一手。他回過神來,看景宸坐在他旁邊,自己的頭靠在他身上,不免有些尴尬,移開了腦袋,幹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裏的異物,說:“你怎麽還沒走?”

景宸見他恢複了,也站起身,問:“你剛才說不想變得像周一秋一樣,是什麽意思?”

嚴可昌目光一變,自悔失言,然後又黯淡下來。

他盯着景宸看了一會兒,說:“你對周一秋又沒什麽真心,何必管他的事呢。——門口的指紋識別,你是用周一秋的指紋進來的吧?”

景宸摸了下自己的口袋,裏面有周一秋的指模。

嚴可昌笑了起來:“你這麽利用他們,周琰知道嗎?他會殺了你的。”

他的轉移話題沒有成功,景宸又問了一遍:“周一秋怎麽了?”

嚴可昌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躊躇了很久,才說:“周一秋的父親叫周隽雲,曾經背叛過我們,嚴雁聲不會那麽好心一直收養周一秋的。如果說,他把周琰當成自己養的可以幫他幹壞事的狗;那麽周一秋,就是養着待宰待吃的豬吧。”他隐晦地說,點到為止。

從嚴可昌的角度看,景宸捏緊了拳頭。

“你不是要殺我嗎?什麽時候動手啊?”剛才吐血之後,嚴可昌的精神反而好了不少,笑着問景宸。

“周一秋不是狗,也不是豬。”景宸說。

“哦……”嚴可昌愣了一下,幹巴巴地說,“你喜歡他的話,就對他好一點。”

這句話不知觸到了心上什麽地方,兩個人一時都沉默了。

“我會來救你。”景宸說,他出門已經快兩個小時了,再不回去,只怕會被發現。

聽他這麽說,嚴可昌自嘲地笑了一下,但在景宸回頭看他的時候,還是點了點頭,說:“好,我等着。”

景宸回到周一秋的卧室。

打開門,醒着的周一秋就撲了過來:“你跑哪裏去了!急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這裏不是什麽好地方!現在又是自殺大年……”

他又氣又急,聲音稍微大了點兒。

景宸把手指放在口前,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周一秋立刻依言減小了音量,但還是忍不住控訴:“這個別墅以前被火燒過陰氣森森的你知道不知道,我晚上的時候都不太敢在外面走!剛剛為了找你去轉了好幾趟,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把全家都喊起來了!”

“沒人知道我不在吧?”景宸壓低聲音問。

“就我知道!大家都睡覺了!”周一秋快速回答,然後繼續,“今年是自殺大年,你亂走,出事了怎麽辦?被鬼纏住了怎麽辦?”

景宸沒想到周一秋居然還信鬼,忍不住想扶額。

他看着喋喋不休的周一秋,仿佛一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你喜歡他的話,就對他好一點”……

——他當然喜歡他。

是景冬陽……還是周一秋?

景宸伸出手臂,像是父母擁抱孩童前的姿勢,也像是主人召喚可愛的小狗的姿勢。

周一秋愣了一下,歡欣雀躍地撲了過來,大力抱住了景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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