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二日早晨,嚴家長子嚴可昱驚訝地看見,原本以為已經洗心革面、再不剃頭擔子一頭熱、裝了一整天高冷的表弟,居然在一夜之間被打回了原形。又是樂颠颠、喜氣洋洋地跟在景宸後面。

嚴可昱忍了一個早上,到午餐時,眼看自己面前最後一個菜都被周一秋推到景宸跟前,咬在嘴裏的米飯,都憑空生了一種苦澀之感。

他望着景宸,心想這個死警察到底給自己的表弟喂了什麽藥,不但周一秋這個腦子不清楚的圍着他團團轉,連周琰那個腦子特別清楚的,都好像對他另眼相看。

接着想起周琰說的留他一命的原因,目光就情不自禁向他脖頸看去。——前兩天景宸脖子和肩的交接處有一處淤痕,隐隐還有牙印。——大約是周琰幹的,只有周琰才有這樣不見血不放松的作風。——結果周一秋二話不說就背起了鍋,死活不肯放,看景宸的眼神更加熱切。

——這樣可不行。嚴可昱沉吟着,無論是周一秋被景宸玩弄,還是周琰跟景宸的無頭賬目,于公于私,都是他不想看見的。

“昱哥?昱哥!”

猛地被周一秋的聲音驚醒,嚴可昱看着已經湊到跟前的人,問:“一秋,什麽事?”他瞥了一眼景宸,還坐在原位上。

“舅舅和卓哥呢?什麽時候能見到他們啊,我們要回去了。”周一秋在旁邊位置上側坐下,面朝着嚴可昱。

“嗯?不多住兩天?”嚴可昱問。

“不了,”周一秋說,“現在是雨季,都沒什麽好玩的。我們要走啦,過陣子再來。”

“哦。”嚴可昱知道,這八成是景宸的意思,他一邊敷衍地回答,一邊在想:這個警察到別墅來到底有什麽目的,他要求離開,是不是已經有了發現。想到這裏,他心中一驚,更覺得不能讓景宸輕易離開。

“父親這幾天一直在蝴蝶培育室,前幾天氣候大變,他的蝴蝶損失了不少,可卓昨天半夜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幹什麽去了。”嚴可卓回答的同時,從眼角觀察景宸的神色,沒有發現異常。

“哎呀,還想跟他們好好說聲道別呢。”周一秋滿臉失望。

“我可以見見嚴可昌嗎?”說話的人是景宸,他放下了餐具,望着嚴可昱。

“他被父親關禁閉了,”嚴可昱淡淡地回答,“對客人動粗,在外人面前失禮,是父親最無法容忍的,估計這次要好好教訓教訓可昌,他被我們慣壞了。”

“對!”周一秋拼命點頭,深以為然,提起嚴可昌,還有些怒不可遏,“他是喝多了還是嗑大了?居然敢偷襲!若不是我及時踹門進去……”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洋洋得意,不過同時又想起了“冬陽”,扭過頭來景宸,“那個冬……”

還好景宸早有防備,在看到他得意之餘露出疑惑表情的一剎那就敲響了警鐘,不動聲色接上了周一秋的話:“東西不值錢,沒關系。”

周一秋被他打斷了話,一時沒有回過神,景宸又夾了一塊魚肉到他碗裏,他很快開開心心地吃了起來。

旁邊嚴可昱冷眼看着他們的一舉一動,發現景宸哄騙小孩子技能爐火純青已臻化境,不由佩服,恨不能早認識他幾年,學兩手來對付一身反骨的嚴可昌。

另一方面看到樂颠颠的周一秋,又有一股無名火起,恨鐵不成鋼咬得牙癢癢。

“不然我帶景先生去蝴蝶培育房看看吧,順便拜訪一下我的父親,他也有很多話想跟景先生聊聊,”嚴可昱說,仍舊不放棄暗算景宸的希望。

“他不去!”景宸來不及回答,周一秋已經風卷殘雲吃光了碗裏所有的東西,跟嚴可昱說,“他不喜歡蝴蝶。就不去看了。”

“哦?”嚴可昱盯着景宸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似笑非笑地說,“那真是太遺憾了。”

“對了,”吃完飯後,周一秋和景宸走到屋外,周一秋想起來問,“你為什麽不喜歡蝴蝶啊?多好看!”

景宸皺着眉,看着花房和蝴蝶培育室的方向,搖了搖頭:“我只讨厭透明的蝴蝶。”

——除了始作俑者們,最早發現蝴蝶的秘密的,是一個小學生。

十八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植物流感席卷了全球,它的症狀很像流感,細菌卻會入侵人的腦部,在極短時間內,造成人的死亡。致死率極高,萬幸,傳染率很低。

六月,出現了年紀最小的犧牲者。死者是一名二年級小學女生,從發病到死亡,不到十個小時。

看了照片,長得十分可愛。她的班主任說,在她發病前的幾個小時,班上還有兩個男生因為她打了起來。

——看資料看到這裏時,江夏跟景宸感嘆,連小學生之間都這麽腥風血雨了。

然後,警察和打架的兩個小男生聊了聊。

胖胖的那個抽抽嗒嗒地說:“是他,是他摸魯青青的耳朵!我看不下去才跟他打架的。”

另一個小男生吼道:“才沒有!我是看到了,有蝴蝶……”

這個小男孩很漂亮,耳朵有點大,老輩人都說這是有福氣的象征。

眼睛也很大,不過是通紅的,據說因為摸女同學的耳朵,被老師告到家裏,讓他爸狠狠揍了一頓。

“什麽蝴蝶?”當天和小男生聊天的,是個很有耐心的老警察,後來,他說他孫子也和這個小男生一般大小,所以看見他們,就起了慈愛之心,想跟他們多聊一會兒。

“不說了,反正你們也不信!”小男孩自暴自棄地說,鼻子一皺,像是想哭,但是忍住了。

“我信,我信。”老警察安慰着。

小男孩懷疑地看了老警察很久,終于下定了決心:“……圖畫課的時候,我看見有只蝴蝶,正在往魯青青的耳朵裏面鑽,我想把蝴蝶抓出來,才會碰到她的耳朵的!”

老警察的筆頓了頓:“你是說有只蟲子要飛到魯青青的耳朵裏,你想把蟲子抓出來,結果他們說你摸女孩子的耳朵?”。

小男孩點點頭,又認真地搖搖頭,糾正道:“不是蟲子,是一只大蝴蝶,透明的!”

後來,有人在小男孩的對話記錄下面批注:“小孩子的異想天開,不足為據,還是請家長和老師好好教育引導吧。……體罰是不對的,家長也要好好受教育。”

飯後,兩人又晃到了花房。

這幾天,好像花房的花疏于照顧,滴灌的水管出了故障,水漏了一地沒有澆到花根,不少已經蔫蔫地垂下了花苞。

“哎!”周一秋叫了一聲,跑到水籠頭邊,換了一套澆灌設備。

景宸沒有說話,也沒有幫忙,在一旁出神地看着周一秋把澆灌的滴頭移到每一簇花根的位置。

突然,旁邊傳來了一陣鏈條的聲音,兩個人都是一驚,周一秋站起身,只見旁邊的地上,淺草中間,有一圈十幾個隐蔽的排風口。現在,所有排氣口上細密的鐵網升了上去,首先是一兩片蝴蝶從裏面飛出,像是被風吹起的落葉和紙屑,貼着地面飛舞,随後成百上千只蝴蝶從風口飄到花房的每一個角落,五顏六色,五彩缤紛。

周一秋抓住景宸的手,說:“是舅舅的蝴蝶,又破繭了好多,”他仰頭看了看漫天的蝶影,拉着景宸的手緊了緊,說,“你不喜歡蝴蝶,我們走吧。”

有蝴蝶的翅膀撞到他們臉上,輕輕如微風拂過一般的痕跡。

景宸目光在蝶群中穿梭,試圖尋找當年的小少年說過的,透明的巨大的蝴蝶的影蹤。

“景先生,一秋。”有人在背後喊他們。

轉過頭才看見,不知道什麽時候,蝴蝶培育室的電子門打開了,嚴雁聲站在那兒。

“舅舅!”周一秋說,跑過去問,“培育出您想要的品種了嗎?”

嚴雁聲慈愛地看看外甥,說:“沒有那麽容易。”說着,他的目光轉向景宸,說:“景先生來參觀一下我工作的地方吧?”

“他不喜歡蝴蝶!”周一秋搶着說。

“是嗎?”嚴雁聲目光深邃地看着景宸,說,“往往不喜歡是因為不了解,來看看,指不定就會喜歡上了。”

景宸聞言,也不好再推脫,走到了電子門邊,對周一秋叮囑道:“你先回去吧。”

周一秋一下睜大了眼睛,說:“我當然也要進去。”

景宸知道嚴雁聲的秘密恐怕就在這個花房裏,他不願意周一秋在嚴家牽扯更深,正想再找個理由随意诓騙下周一秋,只聽嚴雁聲說:“一秋也進來吧,有景先生在,也讓你進來看看。”

——裏面到底是什麽家長指導級的東西?!要有長輩陪同才能觀看嗎?

在另一邊,不是準點,也不是半點,牆上的鐘卻意外的響了一聲。

這是一個信號鈴,嚴家別墅位于山林之中,人跡罕至,管家幫忙的人也很少,于是在來路上安排了一些機關,這個信號鈴便是會在有車輛靠近的時候響起。

嚴可昱放下報紙,走到正門邊,拉開門,随着發動機聲的靠近,二弟嚴可卓的銀灰色轎車繞過了灌木,駛到近前。

“你去哪了?”嚴可昱走下臺階,對拉開車門走下來的二弟說。

嚴可卓原本一塵不染的襯衣現在撕開了好幾道裂口,沾滿了泥灰。他拔下車鑰匙,看着大哥,還是溫和地笑:“我去了一趟梁家。”

——當年,在洞穴事件的七個幸存者中,有一個活潑跳脫的年輕人,地質系二年級的梁覺衡。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的梁覺衡應該也是兒孫滿堂了。

“你去梁家幹什麽?”嚴可昱臉色一變,追問道。

“我去告訴他們,能讓更多人變得跟我們一樣、加入我們的蝴蝶已經快絕種了!我們需要培育新的品種,需要新的卵床。”

嚴可昱臉色陰沉:“這種事情我們自己可以解決,為什麽要告訴梁家?”

“因為我們的蝴蝶跟別人的不一樣,”嚴可卓面對大哥,語氣依舊不緊不慢,溫和如話家常,“普通的蝴蝶幼蟲吃樹葉,喝露水。我們的幼蟲在長成可以蝴蝶之前,吃活肉,喝鮮血。”

他的語氣平淡,內容卻犀利刻薄,嚴可昱無法分辨弟弟的真實情緒,又明白他的心結在哪,無言以對沉默了下來。

“五年前,那個女人放火燒掉了花房,我們上萬只已經培育好的蝴蝶毀于一旦,現在,他的兒子來了,為什麽我們不馬上殺了他?或者用他的血肉來培育新的蝴蝶?我不知道父親在想什麽?”

“父親有父親的想法。”嚴可昱說。

“好,”嚴可卓點了點頭,“就當我不懂他的想法吧,那麽周一秋呢?原本說,真到透明蝶快消耗殆盡的時候就讓他成為飼主,為什麽現在反而是可昌……”

“周一秋還有用。”嚴可昱打斷了他。

嚴可卓安靜了一會兒,疲憊地說:“好吧,我承認,可昌是沒用的。”

嚴可昱看到弟弟這樣,轉頭看了看廢棄的水塔。也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退後了一步:“那你去梁家,有什麽收獲?”

“我見到梁漫城了,他說他們家前陣子出了個叛徒,可以丢給我們處置。”嚴可卓說,走到車後,掀起了後蓋。

嚴可昱見事已至此,無可奈何,走到後備箱邊,只見裏面放着一個大行李袋,微微起伏,裏面裝着一個人。

嚴可昱遲疑地看了看弟弟,伸出手來,慢慢拉開行李袋的拉鏈。

最先看見的,是一縷烏黑的長發,然後是蒼白的額頭,有淺淺魚尾紋的緊閉的雙眼。

——裏面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

嚴可昱猛地松開手,回頭,一拳重重打在二弟的臉上。

嚴家的別墅蓋在半山腰,玻璃的花房更是背山而立。

嚴雁聲帶着景宸和周一秋穿過長長的甬道,走到一個廣闊的空間,停下了腳步。

景宸擡起頭看,這裏竟然是一處洞穴,人為挖出了四方四正的空間,砌起了牆隔出幾個房間,刷出粉白的顏色。

旁邊周一秋打了個噴嚏,稍稍落到了後面。

“怎麽了?”景宸低聲問,可能是在地底的緣故,他也感覺到了這裏的陰森。

“有點冷,”周一秋也輕輕回答,揉了揉鼻子,提高了聲音,“舅舅,這真的是你養蝴蝶的地方嗎?你養的該不會不是蝴蝶,是蝙蝠吧?”

确實,這個山洞陰森潮濕,遙遠的地方還有隐隐約約的水流聲,怎麽看都更像是蝙蝠的栖息地。

嚴雁聲慈愛地看看周一秋,沒有回答,帶他們穿過了兩個房間。

這兩個房間的牆壁上的玻璃罩裏,都挂着各式各樣的蝴蝶标本。靠牆擺着的,有一些太陽燈,和從上面花房搬下來的盆栽,都有些零落的樣子。

剛剛才有一批蝴蝶被放歸自然,培育室裏空蕩蕩的,偶爾有一兩只落單的蝴蝶飛過。

“真有點冷。”周一秋壓低聲音,跟景宸說,“你冷嗎?我外套給你。”

對于景宸來說,山洞裏雖然潮濕陰涼,但真的還沒到冷的地步,周一秋年輕人,更應該火氣旺盛才對。可是當景宸看向周一秋,發現他确實冷,手在微微發抖,臉色有點青白。

景宸沒有說話,脫下自己的薄外套,披在周一秋身上。

周一秋怔了一下,停住了腳步,落後了好幾步之後又加緊追了上來,又攥住了景宸的手。

——為什麽,嚴家的別墅後面會有個山洞?

嚴雁聲是當年洞穴事件的幸存者,他難道不應該是有心靈創傷,從此對密閉的地下空間退避三丈嗎?

景宸想着,回頭看看來時蜿蜒的路,輕聲問周一秋:“你還記得來時我們走的路嗎?”

“啊!”周一秋也回頭看看,然後對景宸點頭:“我記得我記得!”

——記得怎麽回去就好。

景宸看着周一秋的臉,欣慰地想。

景宸覺得嚴家父子十有八九要向自己動手了,他難以脫身,最好的希望也不過是跟嚴家父子中的一個或幾個同歸于盡。還好,他昨晚在水塔已經有所發現,并且想方設法通知到了江夏。也算是任務完成,雖然不能說圓滿。

如果他死在這裏,周一秋還記得怎麽出去就好。

“到了。”嚴雁聲說,他們到了最裏面的人工房間,更靠近地下的方向被石塊和水泥堵死。

“裏面深不可測,為了怕有人迷路,所以就封起來了。”嚴雁聲跟景宸介紹。

這個房間空蕩蕩的,除了四周的燈具,只有正中間放了一張桌子,桌子上鋪着深色的絨布,絨布上方擺着一個透明的箱子,長寬都是一米左右,裏面空無一物。

周一秋忽然握緊了景宸的手,他使力很大,景宸甚至能感覺到他的脈搏跳動。

“裏面有東西……”周一秋喃喃地說。

景宸一驚,仔細觀察玻璃箱,清晰剔透,裏外看不到一個黑點。

“蝴……蝶……”周一秋緩緩地低聲說。

嚴雁聲和景宸都吃了一驚。

嚴雁聲嚴肅地看了看外甥,說:“一秋能看見?”

周一秋點了點頭。

而景宸卻在想将近二十年前透明蝶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那個能看見它的小少年。

嚴雁聲又看了看景宸的神色,知道他看不見,于是走到桌子後面,拿起了一盞鎂光燈——外面的燈罩是深藍色。老人用遙控器關掉了日光燈,在玻璃箱後打開了鎂光燈,藍紫色的光頓時鋪滿了大半個房間。

“啊!”周一秋輕輕叫了一聲。

——在深藍的光下,景宸終于看到了那只透明的蝴蝶。藍色的光灑在它的兩片蝶翅上,它輕輕扇動着翅膀,光華流動,晶瑩剔透,世界上最美的珠寶也不能及它萬一。

光投照到另一邊的牆上,深藍的、泛着紫色的光,像是置身于深海之中。

蝴蝶也在牆上留下了淡淡地影子,在深海中游走着,像是溺水窒息的人,死前看見的,一簇觸不可及的光。

“這是最後一只。”嚴雁聲沒頭沒尾地說,和景宸一起看着牆上的影子,他的語氣平淡,眼神卻複雜。

三十年前,6月17日,清晨。

西南,山區,背陽的一座矮山上。

一群穿着探險裝備的人站在山腰上,回過頭,對山腳下的同伴們揮手。

山腳下是他們的大本營,一座座帳篷邊,插着旗杆,風一吹,揚起旗幟,上面寫着“石西大學地質科考隊”的字樣。

山腳下的人們向山腰上的人歡呼。

兩邊人的歡呼聲響徹山谷,飛鳥從林中撲簌簌驚起。

“出發吧!”山腰上,最年長的那個男人說。探險隊裏,除了他和另一個紅皮膚的外國人,其他都是些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

有兩個人撥開山崖邊一人多高的雜草,石礫中露出了一個兩米長、半米寬的裂縫。

“這個溶洞是第一次被發現,這個地方的地質非常特殊,我想我們此行一定會有收獲。”年長的男人對旁邊的外國人說。率先打開頭頂的礦工燈,進入了洞穴。

紅皮膚的外國人緊随其後,然後一個一個學生從裂縫中爬進山洞。

——一共十八個人。

時間回到三十年後。

在嚴家別墅後面,山洞改造的蝴蝶培育室裏,嚴雁聲站在藍光燈的後面,他的臉藏在陰影中,仿佛和黑暗融為了一體。

透明的蝴蝶在玻璃的牢籠中翩然飛舞,離光源忽遠忽近,映在牆上的淡淡的影子忽大忽小,時而覆蓋整個牆面,時而縮成小小的一團。

“為什麽只剩一只了?”景宸問。

“五年前,來過一個女人,她發現了蝴蝶的秘密,”嚴雁聲緩緩地說,“她有一個殺手锏,于是我們損失了很多蝴蝶。”

景宸忍不住回頭看嚴雁聲,嚴雁聲正好也看着他,那雙灰色的眼睛仿佛在說:“我知道她是你媽媽。”

“它真的是蝴蝶嗎?”一邊的周一秋問,他真的很冷,雖然已經穿上了景宸的外套,可是他的牙齒還在打架。

周一秋的問題讓嚴雁聲沉默了一會兒,從旁邊櫃子裏拿出了一個小玻璃盒,裏面有一只景宸和周一秋曾經見過的,翅膀周圍是紅黑色的,但中間是透明的,原産地南美洲的透明蝶。

嚴雁聲把兩個玻璃容器的開口對在一起,把紅色蝴蝶放進了大玻璃籠中。

紅蝴蝶先是停在玻璃壁上,扇動了兩下翅膀,然後慢慢地,飛到了中間。

它好像沒有發現籠子裏還有另一只它的同類,在小玻璃器皿中禁锢了不少時間,空間雖然只大了一點點,它還是上下翻飛。

景宸也只能從牆上的投影看見兩只蝴蝶的影子,時而交疊時而遠離。

突然,兩只蝴蝶碰到了一處,只見透明蝶豎起翅膀,停在了紅蝴蝶的身上。

紅蝴蝶不停地下墜,它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拼命地拍動着翅膀。

牆上,只剩下了紅蝴蝶的影子,透明蝶在一瞬間不見了。

“啊?它去哪了?”周一秋沉不住氣,問道。

仿佛是回答他那句話一般,玻璃箱裏,紅色蝴蝶身體一歪,它的半邊蝶片像是被刀削過一樣,從身體上掉落,落到了箱底。

“啊!”周一秋面色煞白,盯着還剩半邊翅膀的紅蝴蝶。

只有他能肉眼看見透明的蝴蝶,景宸和嚴雁聲只能看着牆上的投影,尋找透明蝶的下落。

在他們的目光中,紅蝴蝶的身體裏突然“刷”地伸出半邊透明的翅膀,然後,只剩半邊身體的紅蝴蝶四分五裂。

透明蝶重新出現在他們的眼中,随着翅膀的撲閃,抖落了身上紅蝴蝶的殘骸。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還是那麽剔透,那麽妖冶的美麗。

藍紫色的燈光下,景宸、周一秋、嚴雁聲,三個人的臉都顯得怪異。

“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蝴蝶,如果不是蝴蝶,它應該是什麽?”良久,嚴雁聲嘆着氣說。

周一秋忽然一個踉跄,景宸正站在他旁邊,伸手扶住了他。

“我覺得冷。”周一秋擡頭望着景宸說。

“我們出去。”景宸說,手扶着他的肩,回頭看了看嚴雁聲。

“你們去吧。”嚴雁聲對他們點點頭,但是他自己留在原處,沉思着什麽,沒有阻攔他們,也沒有跟他們一起離開的意思。

景宸連扶帶背地把周一秋帶出了培育室。花房裏是撲鼻的花香,頭頂上是雨後的陽光。

成千上萬只蝴蝶在他們上方飛舞。

“好冷。”周一秋還是說,在陽光下,才看出他的臉沒有半點血色。

景宸摸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塊冰。他的胸口也是冰涼的。

景宸伸出手,抱住了周一秋,心口貼住他的胸口。

——嚴可昌說得沒錯,嚴雁聲收留周一秋,其實是有更可怕的目的。

周一秋馬上反手回抱住了他,用額頭蹭他的臉,聲音發抖地說:“哥,我覺得冷。”

這是重逢以來,景冬陽之外的周一秋,第一次喊他哥哥。

景宸用手摸他冰涼的後頸,仿佛能感覺到被凍住的血液重新開始流淌。

周一秋難受地像是要哭出來,抓着景宸的另一只手,從衣擺伸進自己的腰間,給被凍僵了的後背帶來一絲絲熱氣。

三十年前的那一天。

石西大學科考隊的十八個成員進入了西南洞穴,向深處前進。

才走了不遠,一個隊員蹲下了身,手臂環抱住自己的膝蓋,全身都在顫抖。

“小姜,小姜你怎麽了?”前後的隊員焦急地圍了上來。

“我覺得冷。”這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隊員,也是科考隊年紀最小的一個,帶着哭腔說。

“啊?”其他人面面相觑,“還好啊……不冷啊……”

“真的好冷!”女隊員說,确實是的,旁邊其他兩個女隊員摸她的手腳,都是冰冷的。

“是不是昨晚野營的時候凍着了?感冒了?”有人猜測。

“看起來是生病了。”身邊的女隊員用紙巾擦掉她額頭的冷汗。

“那你先回去吧,身體第一。”領隊的教授說。

小姜似乎還有些不甘心,伸頭看看黑暗的洞穴深處,還是被骨子裏散發出的寒冷難受得哭了起來。

“回去吧。”其他人安慰着。

小姜站起身,謝絕了同伴的護送,一個人向着來時的路攀爬過去。

“只剩我們十七個啦!”一個留下來的隊員說,“我們繼續前進吧。”

一個人向透着陽光的洞口走去。她将平安的、一無所知的度過這幸福的人生。

十七個人向着更黑暗的山洞深處摸索去。

三十年前的6月17日,一切從這一天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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