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此時,在遙遠的另一個城市,山邊的療養院中,一個緊閉着門窗的房間裏,一個面容蒼老的女人坐在寫字臺前。
她跟前,還放着那本塗滿了黑色的筆記本,一圈圈螺旋着的黑線,彙集起來,像是一個幽深的洞穴,在螺旋的中心,是重重印下的一個黑點,深深的印子像是要穿透紙張。——那是她在失去神智之前,去過的嚴家的蝴蝶房後面的洞穴,那種黑暗像是噩夢一般,從此纏住了她。
她推開了眼前的筆記本,寫字臺玻璃板下的照片露了出來。
正中間的老照片上,年輕時候的景宸的父親正看着她微笑。
景宸的父親叫景仲言。他的妻子叫方梅,早年是聞名警校內外的一枝花,據說是戰勝了不少情敵才娶到的,夫妻感情一直不錯。他還有個朋友叫周隽雲,兩人自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弟,長大後死在了一起。
他死的時候方梅還不到四十,還漂亮、還能幹,明裏暗裏有好幾個人對她有好感。
五年前的一天,盛夏,她回家的路上,又遇上了熱情的鄰居夫人。
“景宸媽媽,今天這麽早下班啊。”鄰居說,身後跟着她的女兒,穿着校服的明朗少女。
“嗯,從今天開始休假,”她說,把超市帶回的網兜向上提了提,裏面有只新鮮的魚,水滴從魚嘴滴到地上,“今天景宸和一秋都回來,給他們做點好吃的。”
“哦喲,真是好媽媽,”鄰居贊嘆,聽到周一秋的名字,突然想到了什麽,“冬陽叫得好好的,為什麽要改名叫一秋啊?”
方梅也不知道,是景宸帶弟弟去改名的,事先也沒有告訴她,她猜想兩兄弟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麽。
不過兩個人都不肯說,她也不好問。——因為景宸已經是成年人了,因為冬陽只是養子。
那邊鄰居還在說:“上次見到一秋,我可好好批評他了,說他不懂事,你們母子倆為了他可算盡心盡力,一個名字他都這麽計較,可不讓你們寒心!”
“媽媽!”那邊,鄰居的女兒不滿地說話了,她跟周一秋一個學校,矮一個年級,周一秋在學校裏算是名人,轶事她也知道一點,“是景宸哥哥主動帶他去改的名字,以前大家都知道他有個特別帥特別厲害的哥哥,現在改了名字,好了,大家都知道他是養子了!隔壁班的小混混天天去問他,是不是他哥哥看不起他,不要他了。”
方梅和鄰居都是一愣。方梅工作繁忙,很少和一秋的老師聯系,沒想到改個名字會有這樣的影響。
“哎呀哎呀!”鄰居臉上也非常尴尬,連忙岔開了話題,“那……景宸媽媽,上次跟你說的事,你想好了嗎?陳警官不錯的,他愛人得癌症過世十幾年了,也沒有孩子,你們也是認識,要是覺得可以的話,就搭夥過個日子吧,老了也算有個伴兒。”
方梅搖了搖頭:“算了,我還有兩個孩子呢。”
鄰居好像也是受人之托,還在不停勸說:“你工資才多少,景宸還在上大學,冬陽……唉,一秋以後肯定也要上大學的,成績那麽好,倆孩子還都要買房娶媳婦,你一個人哪裏忙得過來,也供不起啊。”
“沒關系,”方梅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仲言的撫恤金夠了。”
鄰居張口結舌,她的女兒目光從母親轉到了方梅,神色從不耐煩變得同情。
方梅提着在菜市場的收獲,上了樓。
一邊走,一邊腦子裏還在想剛才鄰居家的女兒說的話,小兒子改了名字,被隔壁班不喜歡他的人嘲笑,嘲笑說哥哥不要他了。
方梅沉吟着,總覺得有什麽不對,才想起來,原來自己一次都沒有去過一秋的家長會,全部是被景宸代勞了。景宸還在高三的時候,背着書包就去了一秋的家長會,還被老師以為是一秋花錢雇的假家長,打電話跟自己聯系。
原來她很少盡到了監護人的責任,在養子的成長歷程中,缺席了很多。
她內疚起來,心想回家要跟景宸商量商量,趁假期母子三人出去旅游,讓一秋放寬心,無論他叫什麽名字,也不會影響一家人之間的感情。
想着想着,到了家門口。這天她開始休假,于是回來的比較早,兩個兒子大概都不在家。
她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看見,景宸躺在沙發上,閉着眼睛,大約是在睡覺。周一秋在他身邊,低下身親吻他的臉,臉上的表情,一半是依戀,另一半是……
六月的晴天,半空中似乎炸了一個響雷,劈得她喘不過氣來。
——方梅見過周一秋的父親,周隽雲,一個英俊得出類拔萃的男子。和她也算是朋友。
景仲言和他關系非常好,當年洞穴事故後,景仲言加入志願者,為了找到周隽雲,在西南的地下奮鬥了幾十天。
只是周隽雲獲救以後,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很快跟他們斷了聯系。
不過最終他們還是死在一起的。
方梅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掉頭走出了很遠,裝菜的網兜還提在手上,被風吹動,濕膩的魚一下一下地打在自己的腿上。
“媽媽!”有人喊着,從背後追了上來。
周一秋驚慌失措地停在她的面前:“媽……”大概是看見了她那時的眼神,中途硬是改變了稱呼,顫抖着聲音說:“阿姨……”
如果她那時糾正了養子,也許後面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可是,她那時只是盯着年少的一秋,仿佛第一次發現,他真像他的父親,容貌像,平時的氣質也像。
當時驚慌的周一秋并不像他優秀的父親,他語無倫次地說:“我錯了,是我的錯,請你……請不要告訴哥哥……”他像是要哭出來了,他改變了對養母的稱呼,可是還叫景宸作哥哥。好像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放棄唯一這層親密的關系。
看着養母沒有表情的臉,他的臉也更加蒼白了,少年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哭腔:“對不起,請不要告訴哥哥,我這就走……”
他說對不起。後來方梅無數次回想起來,總是在想,他其實沒有錯,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
只是當時,方梅腦子裏也亂成了一團,只有一句話讓她腦子裏特警的本能恢複了過來:“走?你要去哪裏?”
——不能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在深夜的療養院中,面容蒼老的方梅突然喘不過氣來,有很多畫面從她腦海中一格一格地閃過,有很多痛悔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她想站起身,伸手抓住過去錯過的一些東西,長久以來萎縮的雙腿卻撐不起她的體重了,她滑倒在地毯上,額頭撞過寫字臺的棱角。
警報聲嗚嗚地響了起來,值班的護士馬上推門跑了進來,跪在她身邊檢查了一番,馬上對通訊器說:“三樓方阿姨病危,請急救室做好準備……”
大約是母子之間的心電感應,在另一個城市的嚴家別墅中,景宸也一夜未眠,睜着眼睛,看天慢慢暗下去,又一點點亮起來。
房間裏還彌漫着情事過後特有的氣味,疲憊的身體像是要沉到地底。只有頭腦,極為活躍。
“景宸,你看過所有的資料了嗎?”
任務開始的前一天,最後一次梳理各方面的細節時,陳指揮問景宸。
“是。”景宸回答,他們身處警局的一個安全室裏,他對面坐着陳指揮,身邊是這次受命協助他的江夏。
“還有什麽疑問嗎?”陳指揮盯着景宸,再三确認。
“沒有了。”
陳指揮看了看景宸的臉,慈祥地說:“那你去吧。隔壁,雷博士他們在等着你,想要跟你談談。”
景宸站起身,走到了門口,突然又轉過了身:“陳指揮……”
“嗯?”
“能在不傷害寄主的情況下,把蝴蝶取出來嗎?”他認真地問。
陳指揮看着他,良久,搖了搖頭。
景宸好像并不意外得到的回答,他點點頭,沉默地向外走去。
“景宸,”陳指揮在他身後喊他,“根據你的母親留下來的情報,五年前,她放火摧毀了嚴家的蝴蝶培育室,那裏的蝴蝶只剩下了四只……而你弟弟年紀還小,也許他并沒有被他們控制……”
——這一星點的希望,如今也破滅了。
周一秋此時正睡在他的身後,赤裸的胸膛緊緊貼着他的背,一只手橫在他的身上,睡的正香,無憂無慮。
他好像已經忘記了白天的遭遇,連同後來對蝴蝶的驚恐一起忘記了。景宸不由想起了剛剛找回他的時候,他在療養院的病房裏襲擊了母親,然後又馬上忘記。——好像他的記憶有個開關,可以随時删除痛苦的東西。
他把不想要的記憶丢給了誰?景冬陽還是周琰?
周琰和景冬陽的沉默,保全了現在被其他人看成是廢物的周一秋。
周一秋的呼吸吹到景宸的後頸,溫熱的氣息掃過,仿佛有什麽難耐的痛癢從毛孔滲入了骨肉。景宸支起身,撥開了周一秋的手,自己坐起身。
“嗯?”沒想到周一秋睡得很輕,景宸一動,馬上他就醒了,揉着眼睛,看到景宸,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你醒啦?”他不好意思地笑着,亂七八糟地獻起了殷勤“你躺着別動啊,是想喝水嗎?我去給你倒?想要什麽我去拿!”
“沒什麽!”景宸摸了摸他的後腦勺,摸他長長短短的頭發,不知為什麽,突然想到了周琰,好像很久沒見到這個表面冷淡,卻脾氣火爆的家夥了,“你說,周琰看到你這發型……知道今天的事,是會怪你,還是會殺了我?”
“啊?”周一秋先是莫名其妙地摸自己的頭,“我的發型怎麽了?”摸到了昨天胡亂剪留下的發茬也大吃了一驚,“我去!是被老鼠啃了嗎?”
馬上又被轉移了視線:“你怎麽認識周琰的?你見過他了?他沒對你怎麽樣吧?他脾氣不好,有沒有打人?”
他不說還好,一說景宸周身都開始隐隐作痛,當然,始作俑者不是周琰,而是面前的周一秋。
周一秋還在那杞人憂天:“周琰最近不會來吧,他心情不好。”突然醒悟過來,“為什麽要提到周琰啊?他知道我們……難道,你不想讓他知道,還是你們……”說到這裏,他被自己嗆着了,咳嗽起來,看着景宸,目光裏透着懷疑。
景宸馬上明白了他的腦洞又通向了哪裏。苦笑不得,很想用被子套住腦袋把他猛揍一頓。
景宸懶得跟智商不高的小屁孩廢話,站起身,徑直朝浴室走去。進去立刻打開了水龍頭,水聲嘩嘩,蓋住了被關在門外的周一秋的浮想聯翩。
周一秋真是……
景宸看着鏡子裏自己的臉,苦笑着搖搖頭。
——他腦子裏有蝴蝶,取不出來的蝴蝶。
“哐!”
就在此時,別墅的另一邊,樓下,傳來了巨大的聲響,仿佛整棟樓都是輕輕一晃。洗手臺上擺的牙缸牙刷等都是一陣碰響。
——什麽情況?景宸猛然沖到門邊,拉開了門:“一秋!”
随後,樓下又傳來了兩聲槍響,——大口徑步槍的聲音。
站在房間中央的人回過頭來,用厭惡不耐煩的目光看着景宸。
——哦,周琰來了。
景宸反而松了一口氣。
“你們……”周琰說,滿臉又鬧心又憋屈的神情。
大廳那邊傳來了第三聲槍響,周琰向那邊看了一眼,粗着嗓子說:“回來再跟你算賬!”他自己掉頭就向聲音來源跑去,跑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皺着眉說:“你就在這呆着!別跟過來!”
見景宸不說話,他跑到門口,跺了跺腳,回頭忍氣吞聲地解釋:“情況不對,像是梁家的人來了,危險,我去看看。”
景宸點點頭,他才又向樓下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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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