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進門,陰冷潮濕的氣味撲鼻而來,遠處甬道盡頭的燈亮着,靜寂得像死亡一樣,每一下腳步,回聲都能傳出很遠。
很快到了最裏面的一個房間,還沒推門,就感覺到了門縫中,空氣的隐隐流動,伴随着一陣不祥的氣息。
——這個房間最裏面是封死的牆壁,為什麽會隐約有風?
景宸握緊了口袋裏的槍,敲了敲門:“是我。”
“進來。”嚴可昱的聲音說。
景宸推門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第一眼看見最裏面用石塊砌起來的牆壁被拆開了一個大口,能看見裏面深不見底的洞穴。風聲、水聲都從裂口中傳來。
嚴可昱站在房屋的深處,回過頭來,看着景宸。
“怎麽了?”景宸問。
屋子裏開的還是那天的投影燈,不過是血紅色的,仿佛置身于不真切的血泊之中。
才向前走了兩步,繞開了嚴可昱的身影,看見嚴雁聲倚在牆角邊,身後的牆有一大塊深色的陰影,鼻子裏鑽進一股血的腥氣。
“有人偷襲了父親,”嚴可昱說,指着牆上的裂口,“從那裏跑了。”
景宸上前幾步,想觀察嚴雁聲的傷勢,卻被嚴可昱伸手攔了下來。
景宸看了看他,知道他不想讓自己接近蝴蝶的秘密,也不說破,只是問“嚴可卓呢?”
“他去追了。”
猩紅的光幹擾着人的視線和感覺,景宸看不出靠在角落裏地嚴雁聲是活着還是死了。他走到坍塌的石壁前,向洞穴深處望去,一團漆黑打着旋兒延展到遠處,像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漩渦。
“他一個人,是不是太危險了。”景宸問。
嚴可昱苦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景宸回過頭,看了看嚴雁聲背後牆上的血跡:“你不喊醫生?”
嚴可昱搖了搖頭,慢慢地說:“醫生沒用,我們再等一等,也許父親還能活着,還有希望。”說着,他在父親身邊蹲下身,好像希望父親随時會睜開眼睛。
景宸搖搖頭,環視了一下四周,看見桌上的透明箱子。投影燈透過裏面,牆上卻照不出蝴蝶的影子。
“蝴蝶呢?”景宸猛地一驚,回過身來,對嚴可昱說。
“哦?”嚴可昱才發現一般,慢慢轉過頭看了看牆上的影子,說:“大概是被偷走了吧。”
“誰幹的?”景宸上前一步,聲音克制不住地嚴厲起來。
“梁家早就在我們家安插了人,”嚴可昱說,他之前已經梳理出了大部分真相,只是父親的遇襲讓他暫時亂了陣腳,此刻蝴蝶失蹤的事實讓他又鎮定下來,“只是一直以來,只有父親、我、可卓我們三個人可以到這裏來。昨天,可卓暴露了我們家的蝴蝶已經遭遇了危機,只剩下了一只,所以梁家的那窩狐貍們坐不住了,一面讓藤恩益來這裏大鬧,另一面讓安插進來人順理成章躲進蝴蝶培育室,偷走了蝴蝶。……昨天只有父親和他們在這裏……該死!”嚴可昱漸漸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手握成拳頭,重重地捶在地上。
——因為藤恩益的進攻,嚴可昱不想跟梁家人拉破臉,讓一直幫工的管家和廚娘夫婦也躲進了地下的蝴蝶培育室。
——昨天,在周琰和藤恩益對敵的時候,這裏只有嚴雁聲和他們夫妻兩人。
——那之後他們還為嚴可昱等人準備了晚餐。那時候,地下的嚴雁聲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咔嚓!”此時,門又響了一聲。
幾乎是同時,景宸和嚴可昱轉向了門口,各自拔出了槍。
站在門口的人,是滿臉不悅的周琰。
他看見裏面的情形,也吃了一驚,收起不悅的心情,走到嚴雁聲身邊看了看,鎖緊了眉頭。
時間緊迫,事态嚴重,景宸也來不及問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以及周一秋又怎麽了,他随手抄起房間桌上的一柄手電,從石壁的裂縫中進入了洞穴。
洞穴裏潮濕陰冷,有潺潺的水聲,踩在石塊上行走,一步一滑。
才走十幾米,聽背後有聲音傳來,回頭看,原來是周琰默不作聲地跟在了身後。
景宸松了一口氣,一邊舉着手電向前摸索,一邊說:“這裏這麽黑,萬一我不知道是你,回頭就是一槍,怎麽辦?”
周琰哼了一聲,嗤之以鼻,似乎在說:“就憑你也打得中我?”
“蝴蝶被盜了。”跟他寒暄只能是自取其辱,景宸談起了正事。
“嗯,被梁家人偷走了,”周琰說,莫名有些幸災樂禍的語氣,“以後你們要更頭疼了。”
景宸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往那邊走。”走到一處洞口,周琰突然說,指着另一邊說,“那邊才是出去的路,他們一定查探過很多遍了。”
景宸見他說的篤定,依言兩人向那邊追去:“你怎麽知道?”
周琰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仿佛自言自語地問:“我……我來過這裏?”
他的狀況不對,景宸正想問一下,腳下踢到了什麽軟綿綿的東西,連忙停下腳步一看,嚴家別墅的管家躺在地上,眼睛睜得老大,頭上有被石塊砸出了傷口,身體還有餘溫,方才死去沒多久。
“嚴可卓已經和他們幹上了。”景宸低聲說,關掉了手電的光,回過頭拉着周琰,潛行向前。
周琰的狀态不對,手心濕漉漉的,全是冷汗。
景宸先是一驚,想起了周一秋靠近蝴蝶時的反應,不禁又釋然了,壓低聲音對周琰說:“你在這裏等着,我去前面看看。”
才走出一步,周琰反手握緊了他的手,說:“我和你一起。”
景宸回頭看了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後松開,說:“我們走。”說罷,自己擋在了前面。
洞穴中雖然黑,但他們的眼睛已經暫時适應了黑暗。
周琰看着前方景宸的背影,心思恍恍惚惚,好像飄到了很久以前,又看到了一切不屬于自己,但是屬于景冬陽的回憶。
——也是在這個洞穴裏,一個年長的女人引着他,逃亡一樣地奔跑着。
沒有地圖,一遍遍地走錯路,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遠處出現了隐約的光,似乎就要看見洞口了。
景冬陽松了口氣,劫後餘生的喜悅過早地湧上了心頭。
這時,那個女人,——景宸的母親、景冬陽的養母——,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
“砰!”一陣密集的槍響打斷了周琰的回憶,他心頭一凜,回過神來,知道嚴可卓他們就在前方不遠了,把所有的雜念趕出了腦海。
“你這個病痨!害死老娘和弟弟的廢物!你去死吧。”聽見了一個尖利的聲音,幾乎不能想象它屬于那個溫柔和藹、一直像慈愛的長輩一樣看着他們長大的廚娘。
景宸繞過巨石,正好看見嚴可卓胸口的位置,随着幾聲槍響,有火光在他心口炸裂。
有手電掉在地上,投射出光線,把張牙舞爪的人影映在潮濕石壁上。
嚴可卓手中的槍沒子彈了,他最後按下幾次扳機,發出的都是咔、咔空彈的聲響。
他胸口至少中了三槍,還有一槍打偏落在了腰腹上,居然也不是特別疼痛。
他擡頭看對面,陰影中站着的那個老婦人昨天之前還是會以一張慈愛的臉對待他,知道他夜夜失眠,會關愛地在睡前給他送上溫暖的夜宵。
開槍前那一瞬,他看見了老婦人的眼睛,卻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一般陰毒地看着他。
并不奇怪,不久之前,激戰中他殺死了她的丈夫。——因為她的丈夫在更早一些時候暗算了他的父親。
——冤冤相報何時了啊!他不合時宜地想。
耳邊又傳來幾聲槍響,對面的老婦人身形一晃,身體震了幾下,腦後漫起一團血霧,然後像被擊碎的塑雕一樣碎在了地上。嚴可卓回過頭,看見景宸和周琰沖了過來。
這才放下心,手指已經吃不住勁,槍從他手中啪嗒掉落,他自己也向後仰去。
景宸和周琰在看見嚴可卓中槍的同時兩個人反映神速已是各自掏出槍擊中了敵人。
見那老婦人倒下後,周琰疾步沖到了老婦人身邊,景宸跟在他後面,扶起了嚴可卓。
嚴可卓的胸口已經是一團血污、慘不忍睹,景宸愣了一下,便要脫下自己的衣服,先捂住他的傷口。嚴可卓眼睛望着他笑,口中罵道:“你們怎麽才來?”
景宸見他還能說話,稍微放心了一點,沒有跟他打嘴仗,撕開他的上衣,看到傷口,動作一頓,馬上又恢複了常态。
“心髒碎了沒?”嚴可卓說話已經有問題了,好像喘不上來氣,但還是笑着問。
“看不清,”景宸還真擺出湊近仔細看了看的樣子,而後平靜地說,“好像還在跳。”
嚴可卓又笑,但笑聲越來越低,最後只有他大口喘着粗氣的聲音。
景宸擡起頭,看對面,周琰從那個老婦人身邊站起身,搖了搖頭:“她已經死了。”
“廢話,不看看你們朝哪裏打的。”嚴可卓說,他的神智似乎在漸漸離他遠去,眼神變得呆滞緩慢,說話聲音也變得極輕,最後仿佛只剩氣音。
景宸看着老婦人倒在地上的瘦弱身軀,心中有不祥的預感,突然反應過來,對周琰說:“蝴蝶不見了。”
那是嚴家人手中最後一只隐形蝶,嚴雁聲和嚴可昱隐藏得好好的,一直不敢讓其他人知道。現在遺失了,如果落到梁家人手上,會發生什麽?
周琰馬上領悟過來,什麽也不說,抓起地上的手電就向洞穴更深的地方跑去。
景宸想跟去,又無法放下奄奄一息的嚴可卓,遲疑了一會,就見嚴可卓抓住他的手腕,說:“你別跟去妨礙他……”言下之意似乎是周琰單打獨鬥很厲害,旁人都是拖他後腿。
景宸看他的臉,已經變成了灰白的顏色,他的傷口又一直不見好轉,景宸有點焦急,又不敢搬動他,說:“我去找人來幫你。”
“別!”嚴可卓抓着他手不放,說,“心髒碎了的人活不了的……”他又重複了一遍,“活不了的……”
景宸也明白他活不了了,自己的衣服上已經沾滿了嚴可卓的血:“我還以為,只有打中了蝴蝶,你們才會死。”
嚴可卓“嗤”一下笑出了聲,只是他一笑,血流得更快,呼吸都顫抖起來。
嚴可卓笑了一聲,似乎太過疼痛,馬上又僵住了,目光慢慢從景宸的臉移到了頭頂深邃的黑暗,飄渺的聲音說:“啊……他追上他們了……那邊打起來了……”
景宸以為他出現了幻覺。
“嗯……怪不得父親那麽看重周琰……”嚴可卓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說。
景宸側耳細聽,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心念一動,不由抓緊了嚴可卓的手,急切地問:“你能聽見遠處的聲音?”
——周隽雲,嚴可昌……
嚴可卓是景宸見到的第三個,聽力遠高于正常的人。另外兩個,都是願意和警方合作的人。
難道,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嚴可卓也恢複了一部分人性?
嚴可卓原本渙散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在景宸手上,他又笑了,這次的笑卻非常古怪,意味深長地說:“你奇怪不奇怪?我都聽見細微的聲音,好像一直在幫你的周琰卻聽不見。”
他這番話分不清是真心還是挑撥。嚴可卓繼續說:“我要是你,我就不會相信他。”
景宸沉着臉,什麽也不說,大力捂緊了他的胸口,用他和自己的衣服扯開的布條,纏在他傷口上。
“對了,你回去跟我爸說,讓他把老三放了吧……”嚴可卓微聲說。
景宸依舊沒有答他,等他給嚴可卓做出了一個簡易的繃帶紮好傷口,嚴可卓已經半天沒有了聲音。
景宸看他的臉,眼睛微微張着,原本文質彬彬的臉上半邊都是血跡。——嚴家三兄弟中,他長得最像他們父親。只是氣質截然不同。
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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