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周一秋是周隽雲的兒子,景仲言和方梅是他的養父養母。

幾年前,還健康着的方梅看着周一秋,有時候會想:“仲言就是為了保護他而死的。”

那時周一秋還是個小少年,還叫景冬陽。方梅在廚房裏做飯,聽着兩個兒子在客廳裏說着什麽。

“差了好幾歲,也還聊得起來。”方梅心裏想,笑着搖了搖頭。鍋裏的油已經燒熱,發出“滋啦啦”的聲響,方梅拿起旁邊筐中擇好的菜,無意中望了窗外一眼,恰好看見遠處,樹下,一閃而過的男子的身影。

——仲言!

也許是幻覺吧!也許是其他人吧!也許是看錯了吧……

但是那時,方梅忘記了一切,甚至鍋鏟還舉在手上,穿着圍裙沖出了門。

“媽媽!”

“媽媽?”

好像兒子們在身後喊,但她無暇顧及,一口氣沖下了三樓,在周圍焦切地尋找。沒有,沒有,不是他……

她怔怔地站在樹下,好像自己正處于一個被隔絕的世界中。

家屬院裏都是認識的人,有人過來關心地問:“冬陽媽媽?你怎麽了?”是鄰居家的小女兒,和冬陽是同校同學。

“沒怎麽,謝謝你。”她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向小女孩道謝。

——景仲言已經死了。和周隽雲一起犧牲的。

她看着小女孩驚異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已經是滿臉的淚水。

“媽媽!”身後,景宸追了過來。

“沒事,回家吧。”她揉了揉眼睛,掩飾地說,率先向回走去。

景宸默不吭聲地跟在她身後,快到家門口,才慢慢地問:“媽媽,你看見什麽了?”

“沒有,我看錯了。”方梅簡單地回答,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糟了!我的菜!”家裏用的還是老式的煤氣竈,菜燒焦了是小事,萬一引起火災那就玩大了。方梅慌張地推開了家門。

——并沒有發生什麽廚房慘案,景冬陽在廚房中,聽見他們回來的人轉過了頭:“哥哥,媽媽,我已經做好了。”……他居然會做菜,哪學的?

——方梅看着景冬陽,心裏想:“仲言就是為了保護他而死的。”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馬上被她強制地壓了下去,她像平常一樣,笑着說:“冬陽真能幹。……景宸你跟弟弟學點兒!”

景宸臉上的凝重,冬陽臉上隐隐約約的緊張,都随着她打趣的話消散了。一家三口,又是其樂融融的氛圍。

——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方梅躺在病床上,幹澀的雙眼望着頭頂的虛無,氧氣罩戴着口鼻前,但每一下呼吸仍舊很艱難。旁邊的監視器,她的心跳緩慢。

她也快要死了,衰竭而死。

快死了,可是長久以來混沌的大腦卻又清醒了不少。

很多事,一遍遍的在眼前回放。生命中那些後悔的事,寧可瘋掉、去忘掉的事,每當想起,皮膚上就像爬滿了鐵做的荊棘。

“你居然會同意周一秋回嚴家卧底,你瘋了嗎?”一個聲音在耳邊說,擡頭看,是一直以來,和自己一起負責追蹤嚴家案件的同事,他一臉的無奈和怒火。

——居然會想起了五年的事情。

“你養了他這麽多年?怎麽放心他去嚴家?嚴家都是一群什麽東西?你難道不知道嗎?”同事責備道。

當年的方梅一聲不吭,低着頭,神不守舍。

“這計劃我不同意,”他說,“我要對你嚴肅批評,方梅,你以前可說過會把周一秋當親生兒子看待的啊?要是景宸,你舍得讓他去嚴家卧底?”

——景宸,周一秋……

眼前突然閃過上次回到家中時看見的情景。那是她提着一只水淋淋的魚,碰在腿上,那冰冷的觸覺現在都還能感受到。

“怎麽舍不得?”方梅猛地擡起頭,對着同事,喝到,“仲言去嚴家卧底時,我說過什麽嗎?怎麽別人去得,他就去不得了?”

她突如其來的怒火,讓同事吃了一驚,半天才說:“可是一秋畢竟年紀小……”

“他是什麽人你不知道嗎?”方梅說,好像鼻子裏還有股魚的死腥,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腦,“他比這還小的時候,就帶着他爸爸的頭來找我。你忘了嗎?你還把他當小孩嗎?”

——周隽雲犧牲前,讓兒子把自己腦袋裏的蝴蝶帶給景仲言或是方梅。方梅在情緒激動,口不擇言的情況下,居然把這個當成指責,說了出來。

——每當想起生命中那些後悔的、自責的事,就會從心底長出長滿鐵刺的荊棘,慢慢地爬滿全身。

“媽媽!媽媽!”

仿佛聽見有人在耳邊不停地呼喚。

思緒終于又回到身體裏。快要死了,方梅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兒子。

景宸風塵仆仆,像是從外地趕回來的,眼睛裏全是血絲,臉色也不好。

……不要太辛苦,好好休息。她翕動嘴,想對兒子說。

“媽媽,”景宸說,把身邊的人拉了過來,“一秋回來了,他回來看您了。”

和周一秋一樣,在周琰腦海裏,母親是個陌生的概念。

站在病房中,看病床上那個瘦骨嶙峋的女人,周琰第一次感到了茫然,不知道做什麽才好。

那是景宸的母親,他們眼睛的輪廓有一點相像。只是老人的眼神是渾濁的,她盯着周琰的臉看,手一直在發抖。

景宸走上前了一步,握住母親的手,拇指撫摩着她的手背,又說了一遍:“一秋回來看您了。”他轉過頭,看周琰,目光難得有些弱勢,帶了些懇求的意味。

周琰皺了皺鼻子,自我安慰說來了都來了,就當做慈善吧。他也走到了病床邊,半天,才不情不願地叫了聲:“阿姨。”

老人猛地擡起了另一只手,抓住了周琰的手,緊緊握住。

周琰先是一驚,下意識就想抽回手,一轉眼看見景宸的眼神。

——“他一定在想,要是現在在這裏的是景冬陽就好了,或者周一秋也行。”周琰這樣想着,心中有些不快,于是強忍着,任由老人抓着自己的手。

老人手越握越緊,力氣很大,周琰現在相信她過去是個精幹的警察了,這力氣不小。老人望着他,一刻也沒有離開視線,慢慢地,眼中彙滿了淚水,嘴唇嗫嚅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她怎麽了?一時間,周琰有些手足無措。

旁邊的心電圖也有了一些異常的動态,幾個醫生護士從外面沖進來,但老人拼了命握緊了兩個兒子的手,似乎松開就會鑄成什麽大錯一般。

——“喊媽媽。”

耳邊似乎有人在說。

周琰一驚,回頭看,景宸在急切地看着他的母親,不會是他。周圍也沒有其他人。

——“叫媽媽。”那個聲音又說了一遍。

……哦,景冬陽。——你這個膽小鬼,終于又敢出來了?——周琰想,冷笑起來。他看了看景宸,心中惡意地想,我不會把身體讓給你的,你休想再和他說一句話。

上一次,在他要傷害景宸的時候,景冬陽和他争搶過一次身體控制權,那時候的景冬陽瘋了一般,好像景宸死了他便要和周琰同歸于盡。這次,養母要死了,景冬陽終于又顯了蹤跡。

可是這一次的景冬陽除了方才那兩句話,沒有任何的舉動。

病房裏兵荒馬亂,周琰站立其中,猶如外人,他猶豫了一會兒,對老人說:“媽媽,我回來了。”

老人聽見了,她突然激動起來,臉上露出了一絲虛弱的笑容,她艱難地對周琰說:“給你哥哥打電話,他一直在等你。”

周琰看看景宸,說:“我知道。”

老人笑了,好像第一次露出了高興的神情,目光又轉到了景宸的那邊,說:“冬陽回來了。”

——“她說冬陽。他們母子倆,等的都是景冬陽。”周琰心中想。

“嗯,”景宸說,“是啊,一秋回來了。”

——“他覺得,周琰不是景冬陽。周一秋也不是。但是周一秋比周琰好。”周琰想着,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有些灰心,這時老人的手也松動了些。他輕輕放下老人的手,就向外走去。

“你去哪?”景宸也從病房裏追了出來。

“去給你找周一秋啊!”周琰回過身跟他說話,但還是向後走,“我不是景冬陽,也不是周一秋,我沒工夫給你媽當一輩子兒子。”

景宸一愣,追上了幾步,說:“你記一下我的號碼,有情況給我打電話。”

周琰此時恰好走到了電梯邊,恰好電梯到了樓層。周琰走進電梯,對景宸冷笑:“免了,景冬陽都不會幹的事情,我會嗎?”

一瞬間,好像看見景宸臉上閃過的悲傷。——五年,景冬陽從未跟景宸聯系過。

兩位護士小姐在下一層下了電梯,這時,電梯裏只有周琰一個人了。

他看着電梯門上自己的影子,心像是被什麽堵住了。

“媽媽……”他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字眼太陌生了,每次說,都怕會咬着舌頭。

“景宸。”他又低聲說,他之前一直用“喂”、或者“死警察”來稱呼景宸,大約是景冬陽和周一秋都喜歡他的緣故吧,第一次念這個名字,似乎也有一種心跳漏了一拍的錯覺。

周琰及時懸崖勒馬,告誡自己:“他可是随時要死的人!得罪嚴家上下幾口子,要不是自己護着他,他早就死了!”

電梯下行發出“轟轟”的聲響,好像整個人都在往下沉一般。周琰一擡頭,仿佛看見了景冬陽。

——哦,不是景冬陽,只是電梯門倒影出的自己。

——“幫助他。”景冬陽的聲音在耳邊說。

“你給我滾回你的沼澤地裏去!”周琰低聲地罵,“我要做什麽不需要你這個廢物來指揮。”

景冬陽的聲音消失了,過了一會兒,仿佛有什麽流水的觸覺碰到了周琰的耳根,一些回憶如同河流一般洶湧灌進了周琰的腦海。

“景冬陽你……”

周琰來過之後,母親的病況好了很多。醫生說,原本她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覺,見過周琰後不久,她就陷入了熟睡中。神情也沒有了平常的不安和緊張,心跳也恢複了正常。

景宸忙中偷閑去開了場會,把在嚴家探聽到的情況跟陳指揮彙報了一下,就回到了醫院。江夏和他一起。

晚上,景宸用熱水給母親擦了擦臉,江夏在整理熱毛巾和大大小小的藥瓶。

門突然響了一聲。

景宸一側身,面向門口,江夏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兩人同時向門外看去。

——白天離開的周琰回來了。

景宸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睛,繼續照料虛弱的母親。

“還知道回來啊!”旁邊,江夏替他教訓弟弟。

景宸心中好笑,等不到周琰的回答,又擡起頭看他,這一下發現了不對。

——周琰的身上水淋淋的,像是不小心掉進了湖裏,又艱難地爬了上來。

景宸看向外面,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小雨,淋濕了地面。

周琰走了進來,快步走到江夏身邊,奪過他手上的東西,生硬地說:“你走吧。”

“嗯?”

“你回去吧!”這下,開口的人是景宸。

“我……”

“回去好好睡一覺吧,辛苦你了。”景宸說。

江夏看了景宸一會兒,忽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東西,轉身離開了病房。

江夏走了,病房裏,半天沒有人說話,

“沒帶傘?”半晌,還是景宸打破了沉默。

周琰磨叽了半天,不情不願地回答:“沒這習慣。”

景宸放下手中的東西,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遞給周琰:“回去洗澡換衣服吧,衣櫃裏有周一秋的衣服,你們倆身材一……”看周琰臉色不對,他及時修改了字眼,“……差不多,應該能穿。”

“我不穿他的衣服,”周琰說,偏過了頭,“幼稚!!!”

——你還有臉嫌一秋幼稚。景宸差點說了出來,又忍住了,問:“怎麽又回來了?和人打架掉水裏去了?”等了片刻,見周琰不回答,他擡起頭,只見周琰站在母親的病床前,目光複雜地看着老人。

“那時候,”周琰突然沒頭沒尾地說,“在山洞裏,她對景冬陽說,叫媽媽。”

景宸心中有什麽地方像被重物撞擊了一下。

“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就快出去了。”五年前,在山洞裏,出口遙不可及。腳下、眼前、遠方都隐沒在黑暗中。

景冬陽半扶半背着養母,艱難地向外行進。

黑暗中只能聞見一陣陣的血腥氣,養母的血不停滴到他的手臂上。

景冬陽當年不過十五歲,他咬着唇,鼻子一陣陣發酸,好像又回到了父親永遠離開他的那一天:“阿姨……堅持住……”

“叫媽媽。”方梅說。

“嗯?”發生了那件事,景冬陽對方梅的稱呼就變成了阿姨,現在,方梅對他說“叫媽媽”。

景宸盯着周琰,周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并沒有什麽表情,卻好像四周籠罩着古怪的氛圍。

周琰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撥了幾個數字,馬上,景宸的老式手機響起了鈴聲。景宸慌忙掏出了手機,上面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景宸接起電話,試探地問:“哪位?”

同樣的聲音,從周琰的手機聽筒裏傳了出來。

周琰轉過身,望着景宸,手機仍舊貼在耳邊。

——他應該不知道景宸的號碼才對。

一時間,心跳得特別快,景宸緊張了起來,盯着周琰的臉,卻在問電話裏:“是冬陽嗎?”

周琰沒有說話,景冬陽也沒有,聽筒裏,只有輕輕的呼吸聲。

半晌,周琰按掉了電話,說:“果然是你的號碼。”

“冬陽告訴你的嗎?”景宸握着手機,因為激動,聲音都有點變化。

“不,”周琰說,“我自己想起來的。”

——景宸不是很懂他們病人的世界,聽周琰這麽說,也不知道是高興好還是失望好。

“景冬陽把記憶給了我,”周琰說,看着窗外,好像有什麽人,正從那裏離開,“大概是跟我們融合了吧。”

景宸望着周琰,慢慢地放下了手機。那是用了将近十年的老款,和現在日新月異的智能機比,又小又沉,用久了還發燙,沉甸甸得像一塊石頭。可是景宸舍不得換,就像父親犧牲了好多年,母親始終舍不得搬家一樣。一個人離開以後,和他相關的東西,換一件,就會少一件了。

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還是景宸先移開了視線,他轉過身,繼續用熱水浸濕了毛巾,擦拭母親的額頭。

突然,背後似乎有什麽聲音,景宸來不及轉身,卻是周琰靠近過來,從背後,以極親密的姿勢擁住了景宸。他的臉貼在景宸而耳旁,似乎能感到輕輕的呼吸吹在耳廓邊。但是景宸卻攥緊了手中的東西,脊背都僵硬起來。——周琰的右手臂環住了他的脖頸。誰也不知道,周琰的下一個動作,是親吻他的臉頰,還是扼斷他的喉管。

許久,周琰的聲音在身後說:“你害怕了?”他緩緩地放下手臂,從景宸的脖頸慢慢移到他的胸口,靠近心髒的位置,他繼續說,冷笑着的,“你也知道那個廢物走了,我想殺你,就沒人攔着了?”

——景宸的心跳很快,可見景冬陽離開對他的影響,并不像臉上表現出的那麽平淡。周琰想着,不知為什麽,心中的不快越發濃郁。

“怎麽?你不是害怕?你想說你很傷心嗎?”周琰盯着病床上瘦弱的老人,更用力擁緊了景宸,在他耳邊低聲地說,“你裝給誰看?”

景宸動了動,但是早被周琰預料到,他的手臂像枷鎖一樣,緊緊地扣住了景宸,制住了無謂的掙紮。他的那句話似乎刺激到景宸了,他的心裏不知名的快感和憤懑并存,于是他繼續說:“你們的假惺惺,騙得景冬陽那個廢物團團轉,他為了你什麽都肯幹,你們對他,也沒有你們自我陶醉的那麽好嘛。”

“你知道景冬陽什麽時候躲起來的嗎?”周琰說,“我剛才算了算,那年五月景冬陽被你母親騙回了嚴家,呵,十五歲就去給你們當卧底,景冬陽是個傻子。九月你母親找到嚴家,放了把火然後就逃走了,……一直到十二月,景冬陽才徹底藏起來,躲進了他的沼澤地裏。九月到十二月,四個月,你找過他嗎?五月到十二月,八個月,你問過他去哪裏了嗎?”

景宸的臉色在病房的日光燈下白得吓人,好像全身的力氣都在流失出去,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東西,只有剛才放進口袋裏的手機,滾燙得貼着皮膚。

“只有景冬陽那個白癡才會被你們騙,”看着景宸的臉色,周琰仿佛印證了自己的判斷,聲調也高了起來,“他太相信你們了,活該他最後一無所有,活該他爸爸死無葬身之地最後只剩個頭,活該他灰溜溜地走,喪家之犬。”

正說到這裏,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原來是景宸用手肘重重撞上了他的胸口。景宸也是警察,身手是練過的,周琰剛才沒有防備,被他一撞,不由松開了鉗制住他的手臂,後退了一步。

“你……”周琰大怒,臉上更加陰沉,緩緩地說,“那只手不想要了嗎?”

景宸卻沒有理會他的威脅,注視着周琰的臉,是景冬陽的臉,像是終究忍不住了,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臉,說:“你和景冬陽長得一模一樣。”

周琰一怔,瞪大了眼睛,還沒有人敢這麽摸他的臉,非常不适,但是又莫名地舍不得推開。

“廢物……白癡……喪家之犬……”在他推開之前,景宸卻已經放下了手,“你看不起他,可是我看不起你,我弟弟一半的勇敢你都沒有。”

周琰耳邊“嗡”的一聲,好像是景冬陽殘留下來的思維在驚慌,在告訴他:哥哥生氣了。

一切嘈雜的聲響中,景宸的最後一句話格外清晰:“你連8歲的景冬陽都不如。”

——我哪裏……哪裏不如景冬陽了?他模模糊糊地想,特別特別的生氣,看景宸蒼白的臉,似乎景宸也并不好受。周琰伸出手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大概是想握景宸的手。

可是景宸卻是馬上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哦,大概是他還記得周琰剛才威脅的話,周琰威脅說,要像上次那樣,擰斷他的手臂。

周琰怔了怔,慢慢地轉過身,走出門去。

周琰走了。

景宸在病房中央,愣了一會兒,回過頭來,看母親。萬幸方才那場鬧劇沒有驚動她,她還在沉睡中。

景宸走出了病房,輕輕掩上了門,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午夜的醫院走廊依舊燈火通明,遠處的服務臺裏,穿着粉紅色大褂的小護士正低着頭整理着資料。景宸閉上眼睛,好像有黑色的蛛網,正向他撲來。

五年前,他接到消息,趕到了醫院,焦急地飛奔進了病房,隔着急救室的玻璃窗,看見了已經神志不清的母親。才一眼,就有護士走過來,拉上了搶救室的窗簾。

“媽媽……媽媽你怎麽了?”他想推開門,沖到母親身邊。

“小景……正在搶救,”江夏從身後緊緊抱住他,攔着他,“不會有事的。”

景宸在搶救室門口等了很久,直到陳指揮走了過來,安慰地摸了摸他的頭發。

“陳指揮,”他擡起頭,“我媽媽怎麽了?”

陳指揮那時候移開了臉,避開了他的視線,答非所問地說:“我們都在盡力。”

有這一句話,景宸的心裏好像安定了一些,馬上又想起了其他的什麽:“一秋呢?一秋去哪兒了?”

——冬陽失蹤四個月了,上次見到母親的時候,她穿着棗紅色的風衣,說一定會把已經改回原名的周一秋帶回來。

陳指揮居然梗了一下,臉上的陰霾一閃而過,但還是被景宸看見了。

“一秋出事了?人呢?”景宸站起身,大聲地問。

“一秋沒出事,我們只是沒有找到他。”陳指揮按住景宸的肩膀說,“他失蹤了。”

景宸那時候有模糊的預感,好像弟弟正離他越來越遠,他轉頭就要向外走。

“小景!”江夏在身後喊。

“我去找他。”景宸說。

馬上被人從背後拉住了,陳指揮抓住了景宸的肩,讓他回過頭來以後馬上對着景宸的臉重重打了一拳。景宸踉跄着後退幾步,撞到了護士推來的醫藥架,玻璃藥瓶掉了一地,引起一陣驚呼。

江夏沖過來扶起景宸。

“景宸你別鬧!”陳指揮怒不可遏地說,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騷動,竭力壓低了聲音,“你看看你母親,她為了誰變成這樣的?她現在生死未蔔,你給我老實點,照顧好她!別妨礙我們的事。”看着景宸絕望了一般的臉,他似乎也心有隐恻,最後說,“你弟弟……不會有事的……”

景宸掏出手機,屏幕上正是少年時候的景冬陽的照片,幹淨又英俊的小少年,好像陽光都只照在他的身上。

景宸一張一張地翻過照片,那時候景冬陽的笑臉,景冬陽說過的話,隔了這麽多年,依舊記憶猶新。最後,景宸的手指停在了唯一的那個視頻上。

“哐!”遠處傳來了一聲巨響。

“對不起對不起……”接着又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景宸向那邊望去,只見一個人急匆匆地從電梯裏跑出來,一出門,就撞翻了門口的垃圾箱,慌忙地跟清潔人員抱歉。

——這毛手毛腳的,除了周一秋,也沒誰了……

周琰才走,怎麽周一秋又來了。

周一秋一擡眼,也看見了景宸,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他快步走過來,走到景宸面前,蹲下身,眉毛眼睛裏都是歡喜。高興地宣布:“我都想起來啦!你要找的弟弟,就是我!”

——看來不僅是周琰,連周一秋都有了一部分景冬陽的記憶。

周一秋蹲在景宸的面前,仰着臉眼睛亮晶晶地看他,樣子像極了小狗。他臉上藏不住情緒,現在很明顯心情非常好,若是有尾巴,一定已經搖了起來。

“我都想起來啦,”周一秋興高采烈地宣布,“雖然莫名其妙,就跟看小電影似的……想起了好多事,不過我就跟小時候的我一樣,超超超喜歡你!”

——不一樣,景冬陽的詞彙沒有你這麽匮乏。

同樣是有了一部分景冬陽的記憶,剛才周琰一再否認自己是景冬陽,現在周一秋卻很高興的把景冬陽就當成自己……

眼見景宸不說話,周一秋有點着急,眼尖看見了他的手機屏幕,連忙從他手上拿了過來,放在自己臉邊:“你看看我啊,我和他一模一樣呢!”

他也開始翻手機,一邊翻又開始誇自己:“足球小子!……英俊潇灑!……陽光少年!……呃……”很快又詞窮了。

——景宸仿佛聽到周一秋的語文老師們在不知名的角落裏泣不成聲。

周一秋翻到了那個視頻,手指停了下來。

他仰起臉,看着一直一聲不吭的景宸,認真地說:“我就是他,這首歌,我也會唱,不然……我唱給你聽?”

不等景宸回答,他就唱了第一句:“真情像草原廣闊……”

“噗……”景宸沒忍住,笑出了聲音。周一秋唱得十分認真,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他五音不全。

周一秋見景宸笑了,臉漲得通紅,但還是接着唱了下去。

“總有雲開日出時候,萬丈陽光照耀你我……”

——荒腔走板,那叫一個難聽啊。想不笑都不行,實在是忍不住。

“愛我所愛,無怨無悔……”周一秋居然堅持着,輕輕地唱到了最後。

——如果不聽歌詞,肯定沒人能猜到他在唱什麽,只會以為他自創了一首特別難聽的歌。

那個深夜,景冬陽剛剛離開,或是已經離開了五年,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的那個深夜,周一秋唱了一首自創的難聽的歌。景宸聽着聽着,笑出了眼淚。

案卷3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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