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很久以前。6月17日的那天。

原本進入洞穴中探險的是18個人,後來,所有人都知道遇難的10人,幸存者7人。很多人以為,那支探險隊伍從一開始,就只有17個人。

在那天早晨,那個不在遇險名單的幸運兒艱難地從地縫入口爬出來,皺着臉,幾乎要哭了。

——她覺得冷,踏入洞穴的第一步她就覺得。先是從裸露在外的臉部開始,然後到脖頸、到胸口、到全身。就好像有無數只看不見的小蟲子,爬滿了她的全身,帶來刺骨的寒意。

原本她想堅持來着,可每前進一步,都帶來讓人心悸的寒冷。最終,她不得不退出了這次地下探險。

她是幸運兒,但是當時,她不知道。還懊惱地要哭出來。

終于離開了洞穴了,看見外面的陽光,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氣。她回過頭,望向洞穴深處,最後一個探險隊員的背影正從光能照到的地方消失,消失在狹長的甬道中。

那一刻,在洞穴裏微弱的光下,她看見:有無數之前從未見過的生靈,巴掌大小的、透明的、蝴蝶形狀的東西,從洞壁上紛紛落下,飛舞着向她的同伴們追去。

她大駭,再一眨眼,那些惡靈一般的東西又不見了,剛才看見的只是短短一瞬的幻影,更有可能是她病痛之下導致的錯覺。

她的牙齒在打架,全身在發抖。還是忍不住叫了起來:“魏萊!魏萊!!”

——物理系的魏萊,探險隊員之一,身強體壯,梁覺衡曾經在出發時開他的玩笑,問他一拳能不能打死一頭牛。

她的聲音在洞穴裏慢慢傳遠,又蕩了回來。

魏萊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了洞穴深處:“小姜,怎麽了?”他人高馬大,但其實性格最好。

她看看周圍,一時間也無法确定剛才自己是看見了什麽,又覺得自己當了探險的逃兵,十分羞赧,看到魏萊,幾乎說不出話來:“那個……你們要小心啊……有……有蝙蝠。”

那是蝙蝠吧?那一定是蝙蝠吧!這樣的洞穴,沒有蝙蝠反而奇怪了。

魏萊微笑着點點頭:“好,我們會小心的。”看着她蒼白的臉,又說,“別擔心,回去好好休息下,我帶下面的石頭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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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萊又向她揮了揮手,背影消失在洞穴裏。

後來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在被所有人關注的17個失蹤者陰影後面,還有一個幸運的她。

她再也沒見過魏萊,也沒有見過其他人。那成千上萬飛起的透明的蝴蝶,飛舞在每一夜的噩夢中。

——他在生氣,他還在生氣。周琰心中想,于是抱着景宸,不敢松開。

剛剛自己說的話激怒了景宸,他知道。可是——

我說話本來就是這樣的,他不是早就知道嗎?以前,再過分的話也說過很多,也沒見過他這麽生氣啊?還是因為……

“咚、咚!”兩聲輕輕的敲門聲。

然後江夏在門外說:“小景,那誰回來了。”

換成了景徽的聲音:“我可以進來嗎?”

——你們怎麽這麽讨厭!我還有事呢!周琰大怒,喝道:“不行!滾!”

景徽聲音頓了頓,繼續說:“小宸,周琰的情況是對蝴蝶身上的磷粉過敏,我給你們換了個住的地方。”

景徽站在門外,一只手撐在門框上,還維持着敲門的姿勢。屋子裏久久沒有動靜。草屋的門并不堅固,輕輕一碰就能推開,但景徽依舊耐心地在等。又過片刻,景宸打開了門。

景徽目光匆匆掃過,見景宸周身還算整齊,于是笑了笑。

景宸問:“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磷粉過敏,剛才梁先生燒掉了蝴蝶,蝴蝶死前掙紮,翅膀上的磷粉都出來了,對一般人沒什麽影響,一萬人中大概有一兩個會對它過敏,症狀是渾身發冷,嚴重者會覺得全身皮膚撕裂一樣的疼痛。症狀持續18到36個小時。”

“你怎麽知道?”

景徽手從門邊垂下,放到了身側,看着堂弟說:“我見多識廣。”

景徽給他們安排的住所果然比那什麽都沒有的草屋好多了,是在森林邊緣的一處木屋,同樣架在平臺之上,中間是一個客廳,兩邊各有兩間客房,客房裏浴室衛生間一應俱全。

江夏終于找回了些許現代文明的感覺:“這才是正常待客之道啊!”

景徽笑笑不語,景宸已經扶着周琰進了個房間,不久就傳來了熱水嘩嘩的聲音。水聲中,兩人好像低聲的在說些什麽,聽不太真切。

不久後,景宸走了出來,袖子和領口上全是水跡。看到景徽,停下腳步,兩人一起走到木屋外平臺的邊緣,倚着欄杆,景徽遞給了景宸一支煙,然後幫他點燃。

大半支煙的時間,兩人一直在沉默。

“梁覺衡想跟我說什麽?”景宸問,他還記得景徽那時對自己搖了搖頭。

“不知道。老爺子深不可測。”

“那你不讓我聽?”

“大概能猜到,”景徽說,又深深地吸了口煙,“那時候……白石計劃剛剛失敗的時候,我是想殺了他的,我孤立無援,失敗了。梁覺衡跟我說,想和我單獨聊聊。我想也許有機會能殺了他,就同意了。”

白石計劃為什麽會失敗,景徽這些年去了哪裏,一直是景宸心頭的謎團:“他跟你說了什麽?”

景徽的目光一直在逃避,含糊地說:“未來,希望,……和彌補。”

“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

景徽也苦笑一聲,香煙終于燒到了盡頭,他手指一松,煙頭墜到了外面潮濕泥濘的土地上,轉瞬便滅了。“是啊,”他說,“你意志堅定,也許不會受他蠱惑。”

景宸聽出了他的嘲諷,也扭過了頭。

“看這雲。”景徽說。

景宸也仰頭看了看天:“嗯,又要下雨了。”

“只要下雨之前沒人發現梁漫城的屍體,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以後沒人能找到他了。”

“……”景宸不知道堂哥這些年來是怎麽練出毀屍滅跡這樣的專業性思維的,不過比起剛才,兩人之間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一些,“對了,那個藤恩益是哪路妖魔鬼怪?他跟你……”景宸在這裏結巴了起來。

“你是想問他跟我什麽關系?”景徽了解景宸,一看他打起了吭吧就知道一定是往什麽少兒不宜的地方腦補了。

“嗯,”景宸說,又補充道,“他們都說得很難聽。”

“沒什麽關系。”景徽木然地說。

“那就好。”景宸松了口氣,“這次肯定要對付他。他現在上哪去了?”

景徽似笑非笑地說:“其實對付他沒什麽必要,他很簡單。如果你也試着了解了解,說不定還會很喜歡他。”

景宸閉眼想了想第一次看見藤恩益,馬上就想到了嚴可卓被他子彈穿透的兩只手,頓時覺得自己的手心也隐隐作痛起來。

“嘩!”屋子裏傳來一陣水聲。

兩人同時回過頭。景宸向屋裏跑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景徽。

景徽沖他笑,偏頭示意了一下裏面,說:“生氣了,進去哄吧?”

景宸說:“替我問梁覺衡什麽時候見我,越快越好!”

景徽仿佛沒聽見一般,臉上挂着嘲諷地笑,繼續說:“進去吧,不然要發火了……而且比一般人難哄。”

景宸回到屋內,右手第一間是周琰的房間,門半掩着,裏面黑黢黢的,沒有開燈。

景宸推門進去,打亮吊燈,側面就是一扇木窗,正對着他方才和景徽說話的走廊。

房間的地上濕漉漉的,周琰的外套皺巴巴地落在地上,一只鞋在床邊,另一只卻在浴室門口。景宸走到浴室前,猶豫了片刻,還是推開了門。裏面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一地的水漬,像是頑童在這裏打了圈水仗。景宸吃了一驚,無聲地喊了喊周琰的名字,上前兩步,松了口氣。

景徽給他們安排的住所和先前的草屋比前來簡直天上地下,浴室裏的浴缸都是巨大的,可以容納兩人共浴。

周琰靠在浴缸中,把頭也浸到了水下,頭發散在水中,臉色蒼白,看起來沒有平常那麽犀利得不讨人喜歡了。他還穿着襯衣和牛仔褲,白色的襯衣被水浸透,幾近透明,透出結實漂亮的腹腰。景宸只看了一眼,匆匆轉開了視線。

周琰睜着眼,面無表情地從水下望着景宸。水面不時晃動,每一下波紋,都讓注視着的人面目變得模糊不清。

兩人對視良久,最終還是景宸忍不住了,上前彎下腰,手伸到水中,扯住周琰的衣領把他帶出水面,才發現水已是半冷不熱,他的衣袖再次被打濕。他瞪着周琰那張蒼白英俊的臉,還是按捺不住怒火,問道:“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周琰屏息許久被景宸打斷,露出水面就幹咳了幾聲然後大口的呼吸氧氣,聽見景宸的話,他似乎也在苦惱,氣極反笑:“這話應該是我問你的吧?”看景宸看向了自己,他毫不遲疑迎上了景宸的目光,說,“你到底在想什麽啊?哥哥。”這是周琰第一次稱呼景宸為哥哥,景宸一怔,竟有幾分狼狽地垂下了頭,手伸到周琰身下,拉開浴缸的軟塞,半池涼水咕嚕咕嚕從手邊流走。

景宸不再說話,抓起淋浴頭,打開熱水對着周琰身上沖。

方才那一番折騰好像也耗盡了周琰的精力,他坐在浴缸中,兩只胳膊靠在膝蓋上,埋着頭,身上仍舊凍得發抖。

“把衣服脫了。”景宸說。

周琰從臂彎裏擡起頭,側着臉看景宸。

“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景宸問,聲音平靜無波。

他的語氣像個見慣生死的一聲,啊,不對!法醫!好像自己在他眼中,和一個普通的病人或是屍體并沒有什麽不同。

周琰從他奪下淋浴頭,啞着聲音說:“我自己脫!”又說,“你出去!”

景宸站起身,他的衣服上也濺得到處是水,他幹巴巴地說:“我每五分鐘會進來看看你。暖和了就抓緊出來,不然容易感冒。”

他沒有看周琰的表情,轉身穿過了熱水帶來的水蒸氣,離開浴室,關上了門。

在門口站了一會,又不放心,推開一條門縫問道:“怎麽樣了?”有什麽東西迎面砸來,景宸躲到門後,那暗器“哐”地砸到門上,又重重落到地下。定睛一看,是透濕的牛仔褲,深色的短褲也裹在其中。

景宸啞然失笑,這才放下心,關上門,走到了房間中央。

他拾起被周琰扔了一地的衣服和鞋,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窗戶外面是黑色的樹林,下面是黑色的沼澤,上面是漸漸密布的烏雲。

景徽早已離開,江夏也去勘探屋子周邊的情況了。

在悶熱、潮濕、滞黏的風中,景宸也苦笑着問自己:“你在想什麽啊?”

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問景宸:“他是誰?”

景宸當然知道:“他是周琰。”

“那我是誰?”那人影說,慢慢從景宸思維的迷霧中露出真面目,和周琰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神情是認真堅忍的。

“冬陽。”這是冬陽,一眼就能認出來。

“他是我嗎?”冬陽的幻影問,平靜而又冷酷。

“……”

幻影仿佛看出景宸的迷惘,說:“如果他不是我,那我已經死了嗎?”

——不,你沒有死,冬陽不會死的。

景宸焦急想,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對不起,從來沒能保護好你……

“他又是誰?”幻影又問,而後慢慢消失,随之出現的,是毛手毛腳的一秋。

“好幾天不見啦,有沒有想我啊?”一秋還是個歡蹦亂跳的毛頭小子,說話做事都用生命诠釋着“不靠譜”這三個字。他眼巴巴地望着景宸,“今天就我們兩個在家,可不可以……”

耳邊“嗡”的一響,有一團火從心底一口氣燒到腦子裏,景宸回過神來。

——你到底在想什麽?景宸苦笑着,對自己搖了搖頭。

周琰一番窮折騰還是有一點效果的,到下午時,雖然還偶爾凍得發抖,但是同時又發起燒來。景宸一會摸他冰冷的手,一會又碰碰他滾燙的額頭,急得焦頭爛額。

到了黃昏,景徽又來了,帶來了梁覺衡的口信。

——晚上八點,在森林中央木屋之下見。

“森林中央,木屋之下……”江夏重複道,看了看景宸,“還有點兒詩情畫意。”

景宸問景徽:“那是什麽地方?”

“……”景徽默然了一瞬,說,“你去過。那個地穴。”

——那個鐵籠組成的,關怪獸的地穴。

“為什麽會約在那裏?”

“大概是梁覺衡想拉攏你,對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面前還有那麽多活教材,一起介紹給你。”景徽挖苦地說,也不知道他在嘲諷誰。

“小景!”江夏說,“我跟你說,危險!我不建議你去的。”

“我得去,”景宸堅定地說,“有些事情我得搞清楚。”

“那我陪你去吧?我們二十七期雙煞,肯定所向披靡!”江夏說。

“你們兩個到底在警校闖過多少禍?”景徽罵道,想了想,搖頭,“不行,江夏是生面孔,梁先生會懷疑。”

“我跟你去。”旁邊突然有人說。

三人一起轉過頭,只見原本在房間中昏睡的周琰不知什麽時候走了出來,倚着門說。他的臉還是不正常的透着紅暈,說話聲音還有的沙啞。

景宸看着周琰,很多種莫名的情緒郁結在心底。周琰也定定的看着他。

“你病了,應該好好休息。”景宸說。

“我不陪你,你就會死。”周琰望着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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