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再次進入充滿着腐爛氣息的地下,心情更加沉重。頭頂的金屬門關閉,景徽的臉消失在門後,暴雨擊打地面的聲音也同樣被關在了外面。
周琰站在景宸的旁邊,他剛剛也淋到雨了,發梢上全是水珠。景宸把他拉到面前,用手擦了擦他臉上的水珠,他的皮膚冰冷,呼吸卻是滾燙的。周琰擡起眼睛看了景宸一眼,默不作聲一動不動,任他擦幹自己的臉。
“走吧。”景宸退後一步,說,率先向地下深處走去。
和上次不同,今天的地下有些許光,每隔不遠,牆壁上便挂了一支燃燒的火把。行走時的影子長長短短的映在地上、牆上,這空間更像是魑魅魍魉橫行的地界,自己也已成為了怪物的一員。
梁覺衡在地穴邊,低頭看着爛泥中打滾的那些怪物。
景宸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看着地下,一眼就認出了特別的那只。——他被周琰拗斷了一只捕捉足,再也不能像上次一樣爬到鐵籠上方偷襲了,現在他孤單的伏在角落裏,一動不動,死了一樣。
“覺得它們醜嗎?”梁覺衡看到了景宸,問。
複眼、黑色的甲殼、巨大的口器,長得刀刃一般鋒利硬毛的捕捉足……他們确實不好看,小孩子可能會被吓哭。
“還好。”景宸說。
“是啊,”梁覺衡感慨地說,“看習慣了就覺得不醜了,我看了它們這麽多年,每一個,都好像我的老朋友一樣了。”
“……”景宸已經猜到了下面的怪物真實面目,聽見梁覺衡的話,只覺得惡心,“他們不會認你這個老朋友的。”
梁覺衡也只是笑笑,自顧自地說:“比以前好多了,最早它們看見我,還是想讓我死的樣子,一天天,也培養出感情來了。”
——恬不知恥。
“這麽多年了……老朋友們,老對手們……死一個少一個了……梅格、譚教授、周隽雲、何曉懿、嚴雁聲……”
“還是死了好,”景宸打斷了他,看着下面說,“不死就變成這樣了……”
“怎麽能這麽說呢?”梁覺衡居然好像有點生氣,指責景宸的不珍惜生命,“死了就什麽都沒了,而活着,總還有那麽一點希望。年輕人,還是得珍惜點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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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客串起人生導師,讓景宸極不适應。
旁邊一直沉默的周琰開口了,問:“我爸爸是怎麽死的?”
梁覺衡的心靈雞湯課被周琰打斷,沉默了片刻,火把的光在他臉上跳躍,半邊是蒼老的臉、半邊是黑暗的陰影,他看起來比地下那些更像怪物。
“你看見了,”他對周琰說,“你就在他旁邊,他怎麽死的,你好好想想。”
“周琰!”景宸從梁覺衡的話語裏聽出了古怪的意味,擔心有什麽不測,連忙喊了周琰的名字。
周琰目光從梁覺衡身上轉開,怔懵地看着景宸,他還病着,眼睛亮得不正常,像是裝滿了水的池塘,反射着光。
景宸拉下他的頭,和自己的額頭相貼,測試他的體溫,低聲說:“很快就好了,我們很快就走。”
周琰不再說話,手攬了一下景宸的背,然後順着衣服無力地滑下。
梁覺衡一直看着他們,看景宸的目光又轉回自己身上,同時又看到了他目光中隐隐閃現的仇恨,不由啞然失笑:“你該不會以為,是我把它們變成這樣的吧?”
不然呢?景宸看着梁覺衡。
梁覺衡搖了搖頭,擡起手,慢慢摸到自己的後腦勺,沙啞卻清晰地說:“是它們。”
——蝴蝶。
“30年前,我們一行17人,進入了新發現的地下溶洞。原本只以為是一次普通的勘察或者說探險,……有的人甚至帶上了女朋友。只帶了兩天的口糧,可是進去以後,我們發現,無論怎麽走,都走不出地下的空間了。所有帶着的儀器都因為突然混亂的磁場而失靈,後來我們能用的只剩下了手電。我們被困在地下,沒有吃的,很冷,在蠻長的絕望中,不停的有人倒下。你的父親周隽雲是我們中間最敏銳的人,他說,有什麽東西在暗處觀察我們。是敵人。”
“敵人是誰?不知道。”
“敵人在哪?不知道。”
“後來我們發現連敵人是什麽,我們都不知道。”
“為了防止手電的電源用光,我們點起了火把,燒着了一群蝴蝶,我們才知道自己暫時的對手是什麽,火把不能點長久,地下空氣不足,梅格……那個外國留學生因為缺氧暈倒了,我們看見了一只着火的蝴蝶鑽進了她的耳朵,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嗎?”
梁覺衡灰色的眼睛盯着景宸看:“不知道多少個小時後,梅格在我們所有人的面前,變成了一只巨大的蟲。她那麽愛漂亮……還好她從之前昏過去就再也沒醒來過。很快,譚教授也出現了同樣的症狀。我們看不見它們,它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地爬進了譚教授的耳朵。”
火光跳躍在梁覺衡的臉上,時間仿佛回到了早晨,他點燃紙條燒死了最後一只蝴蝶。那時他的表情,也許是一種壓抑了很多年的報複的興奮吧。
“是蝴蝶?”
“對!”梁覺衡說,“它就在我們的後腦裏,如果不想聽它們的,那就變成蟲子吧。”
景宸回過頭來看周琰,周琰低着頭,沒有看他。
“我也會,他也會,”梁覺衡繼續說,“我們都有可能變成蟲子,而我們還是人的模樣,說明我們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還是得到它們滿意的。”
景宸抓周琰的手,卻被他躲開了。景辰執拗地,硬是握住了他潮濕冰冷的手。
“如果害怕,可以選擇自殺。不然你覺得嚴家那群膽小鬼,死都不怕,還怕什麽。”梁覺衡說,“不過接下來就是我想告訴你的東西……”
他的語調突然興奮起來,似乎年輕了好幾歲:“人可以變成它們,”他指着地下,“它們,也可以變回人。”
——梁覺衡已經老了。他年輕的時候一張圓臉,老了之後卻瘦成了人幹,仿佛只有一層薄薄的遍布皺紋的皮膚包着臉,一舉一動都讓人心生畏懼。
“它們,還會變回來。”梁覺衡說,指着地下,興奮得聲音變大了。
“怎麽變?”景宸問。周琰的手在發抖。他們臉上掩飾得很好,心裏都在迫切等待梁覺衡的答案。
“我不知道,”梁覺衡搖了搖頭,再次用手撫上了自己的後腦,“也許它們知道。”
那些蝴蝶?不就是與虎謀皮嗎?
“我跟你說過吧?”梁覺衡說,“當時我們在地下,第一個被蝴蝶控制的人是梅格,我們親眼看着她變成了怪物,第二個是譚天方教授,他也是,很快就變異了。但是你知道嗎?十年後,有人在西南山區發現了他。他是人……他是人!”
——那個傍晚,三十歲的梁覺衡失魂落魄地走在馬路上,一輛超速的車從小路上駛出,撞上了他,身體飛出了很遠。
開車的人是個才拿到駕照不久的少年,撞到人吓壞了,打開車門下了車,卻又站在原地遲遲不敢過來。
“你……你沒事吧?”少年緊張地說。
梁覺衡毫發無傷地怕起來,開始幾步動作有點別扭,像是電影裏剛剛變異被扭斷了骨頭的僵屍,很快就恢複正常。他看也沒看肇事的少年一眼,從他身邊走過。
“根據知情人士辨認,30號上午,在西南山區被發現的人是十年前石西大學地質勘探隊的失蹤人員,譚天方教授。”背後樓上有巨大的LED屏,正在播放準點的新聞,“當地警方已經聯系上譚教授的兒女,他們将不日趕往當地,和十年不見的父親會面。”女主播聲音平靜,像在說一件小事,背景的小屏幕上正在放救援譚教授的畫面。那個老人頭發花白,精神委頓,神情如同驚弓之鳥,一看便已精神失常,但是還活着,是人。
梁覺衡緩緩轉過頭,盯着對面樓上的顯示屏,看着在動的影像,慢慢地、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你沒事吧?”少年還看着梁覺衡,以為自己把他撞傻了,更加害怕。
“沒事。”梁覺衡古怪地說,笑着一步步走向少年,從随手的口袋中拿出一個空的透明杯子,“你能幫我打開它嗎?”
“啊?”少年莫名其妙,但是剛撞了人有點心虛,接過杯子,輕輕一擰,就打開了杯蓋。
——什麽都沒有發生,或許是發生了,只是他看不見。
少年的耳朵邊有點瘙癢,摸一摸又沒有什麽。
梁覺衡一直看着他,說:“我叫梁覺衡,有事可以找我。”
“我叫林真意。”少年愣愣地說。
那天梁覺衡放出了五只蝴蝶,它們無法長時間在地面溫暖幹燥的環境下生存,只有三只成功控制了人類。其中包括那個少年。
“有辦法變回人的,”地洞中,蒼老的梁覺衡還在自言自語,“我們做不到,但是它們可以,只要讓它們滿意,只要它們達成了目的,它們就會把變成蟲子的同伴們,全部變回人類。”
景宸忍無可忍,打斷了他:“它們要怎樣才能滿意?所以你們這些年都做了什麽?開發植物流感?研究害人蝴蝶的繁殖?為它們尋找更合适的生存空間?”
——梁家和嚴家的大本營,一個在懸崖下,一個在深山裏,都是難得見到陽光,潮濕寒冷的地方。
“還是讓更多的人變得跟你們一樣?或者變成蟲子?”景宸繼續說。
“你不懂,”梁覺衡看着景宸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無知的晚輩,充滿了憐憫和不屑,“我是在救這些可憐的東西,我想要救他們每一個人!我們無法戰勝那些蝴蝶和它們背後的不知道什麽鬼,那就合作啊,用最小最小的損失,換所有人的生存,只要活着,變成蟲子變成怪物有什麽關系?只是暫時的!我能救他們!”
他俨然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救世主。
景宸走上前,注視着他:“看着他們的眼睛,再這麽說。”
梁覺衡看了地下一眼,那些怪物們或匍匐在地,或緩緩爬行,只有一只捕捉足斷了的怪物頭正朝着這邊。
突然一陣心悸。梁覺衡回過頭,看着景宸說:“你懂什麽,自私又自大的年輕人,你就想一想,如果你的至親……你的父親或者母親變成了這樣,你會不想救他們嗎?”他頓了頓,指着周琰問景宸,“如果他變成了怪物,你不想救他嗎?”
景宸怔了一下,突然感到有體溫壓在了自己的肩上。周琰靠在他身上,呼吸滾燙,前所未有地,居然像是示弱一般地說:“我不太舒服,我們走吧。”
天色暗得如同末日,大雨傾盆,遠處偶爾傳來炸雷的驚響。
從出口到轎車的短短幾步,景宸扶着周琰,又給淋了個透心涼。
景徽坐在駕駛座上,垂着眼睛出神,一支香煙夾在指間,煙灰集了老長,也不見他抽一口,也不見他撣一下。景宸敲了敲車窗,打開後座的門,扶周琰靠了進去。自己走到前面副駕駛坐下,把暖氣打到了最高。
景宸看了看景徽,擡手把他身上的幹外套扒了下來,蓋到周琰身上。忙完這一切,他才擦了擦自己臉上的雨水。
“這麽快就出來了?”景徽笑笑說,車窗打開一條縫,把香煙從車窗丢了出去,發動了汽車,“我還以為你們要聊很久。”
“當時他跟你聊了多久,讓你變成現在這樣的?”景宸生硬地對堂哥說。
“一晚上吧,我總得有點時間考慮。”景徽語調平常地說。
“這裏也信?”景宸無名火起,抓住他的衣領,“無稽之談!”
車頭偏了一下,差點撞上小路邊的樹。景徽撥開堂弟的手,說:“你不懂。”頓了頓,又重複了一遍,“你不懂。”
“你只比我大兩歲,”景宸望着他說,“你快三十了。”
景徽沉默了片刻,突然一個急剎車,轉過頭來對景宸提高了聲音:“你也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有點腦子,別總給我惹麻煩!”
“這些年你幹了什麽?”景宸沒有被他唬住,聲音氣得在發抖,“大伯知道嗎?給你發撫恤金的龍指揮知道嗎?你媽因為怕報複被我們藏起來深居簡出,眼睛都快哭瞎了你知道嗎?你在幹什麽你知道嗎?”
景徽低下了頭,剛才一瞬間的怒氣,似乎被潮水帶走了。
“你見過……熟悉的人,變成蟲子嗎?”過了很久,景徽慢吞吞地說,“一個好好的人,活生生的人,就在你面前,突然,從眼睛裏伸出一個巨大的觸角,你看見他的血肉被撕裂,一個醜陋惡心的腦袋代替了頭的位置,手也是,腳也是,皮膚被堅硬的鱗片和黑色的甲殼取代。幾分鐘……只要幾分鐘,你就看不出它原來是個人了。”
景宸盯着他,眼眶漸漸紅了。
“可是你知道它是誰!它看着你,”景徽加快的語速,“一個眼神,你就能知道它還是他!你讓我怎麽辦?丢下他不管嗎?讓他去死嗎?哪怕他成了怪物!哪怕它吃人!他是……他是……”景徽突然說不下去了。
他拉開車門,步履踉跄地走進了旁邊的密林。
景宸追了出去,從溫暖的車內突然進入冰冷的雨中,衣服全部黏在了身上,冰塊一般。
“徽哥……”他說,追上了景徽,從背後抱住了他。
景徽似乎平靜了不少,語調又恢複了平常的樣子:“如果是你,你覺得怎麽做才是對的?”
“我……我……”
“算了。”景徽說,“這個問題我自己都沒搞明白,我從小就比你聰明,你這個小笨蛋更搞不清楚。”
“你會變成蟲子嗎?”景宸突然問。
“如果我多幹些對蝴蝶不利的事情就會。”景徽眉一挑,“我會,藤恩益也會。現在看來我們都是安全。你更應該關心的是那個小家夥吧。”
他向着來時的路看了看,語氣又像是悲憫,又像是嘲諷:“周琰最近幫你做了不少事?”
景宸怔了片刻,回頭向轎車跑去。
後車門開着,裏面空無一人。
周琰一個人,在無盡的黑暗中,在無邊的雨中。
他想起來了。
就在梁覺衡說起他父親的那一刻,就在他提起那個晚上的時候。
周琰突然明白了景冬陽為什麽會在五年前選擇永遠的消失:
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在火車道旁的那個廢屋裏,一道車燈閃過後,年幼的周一秋看見的,映在窗上的那個追逐着他的怪物的影子,是他的父親。
——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那團噩夢般的投影,像巨大的昆蟲一般的怪物,它……他沒有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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