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嚴可昱抓起了電話,接通了樓下的安全部:“有沒有看見嚴可昌?”

自從昨日的事件後,嚴家大廈裏就加強了安全警備,幾個警衛在不間斷的巡視所有的樓層。

接電話的人是警衛隊長:“監控顯示可昌先生剛才上了電梯,正在和小周先生一起下一樓。”

嚴可昱不知道嚴可昌在算計什麽,心頭一陣煩躁,說:“你帶人到一樓等他,一看見他就把他抓起來,送他回家,關到房間裏,任何人不要跟他說話,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他出來。”

“是!”警衛隊長回答,又問,“那小周先生呢?”

“他要去哪裏你們就送他去哪,不要管他。”

“是。”隊長挂斷電話,走出監控間,門口恰巧有幾個下屬站在那裏,他點點頭,警衛們馬上會意跟上,快步走到了電梯跟前。

四樓……三樓……二樓……

“叮”一聲,電梯到了,金屬門緩緩打開,隊長臉上準備好面對嚴可昌的笑容凝固,——電梯裏,空無一人。

“嚴可昌不見了。”他扭頭對屬下說,“馬上安排人到各層去找!”

通過對講機消息傳遍了整棟大樓,所有的警衛都行動起來,奔跑着尋找嚴可昌。

嚴家大廈的四樓是休閑場所,一角有個小小的茶吧。

嚴可昌和周一秋面對面坐在最角落的一張圓桌便,一人捧了杯茶作深思熟慮憂國憂民狀。

“還想吃點什麽?盡管說!我請你!”嚴可昌豪氣幹雲地說。

“不想吃。”周一秋悶悶不樂。

嚴可昌大驚:“這不像你啊?你是我認識的周一秋嗎?你要是周一秋,應該是趁人不注意,連桌子都想啃兩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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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周一秋說,“昨天我就站在樓下,還在看手表等他下來一起吃飯呢!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大蟲子,就摔我邊上!那黃花花的腦漿……那褐不溜丢的體液……那綠油油的血……濺我袖子上了,那難聞的……我現在想起來還沒胃口……”周一秋突然想到什麽,聞了聞自己的袖子,還伸手給嚴可昌聞,“我換了件衣服還覺得有氣味,你聞聞是不是我的錯覺……”

嚴可昌陣陣反胃,以周一秋匮乏的語文水平,都能把當時的情景描繪得身臨其境,可見心靈創傷頗深。

他推開了周一秋的手:“好好好!不吃就不吃,喝你的茶吧。”

外面有警衛路過,沒有看見最裏面的兩人。

“我昨天不在,蟲子是怎麽回事?”嚴可昌裝模作樣地問。

“你聽我說,”周一秋一直憋在心裏,找景宸怕他看不起自己,找嚴可昱卻又被他敷衍,眼前這個雖然一直吵吵鬧鬧但畢竟是親戚況且智商又跟自己差不多的嚴可昌看來是唯一可以商量的人了,“那只蟲子,我知道它是人變的。”

“啊?”嚴可昌作大吃一驚狀,心中在冷笑。

“而且我覺得,我也會變成蟲子……”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我就是知道……”周一秋皺着眉,有些惆悵,“我,我想要當個好人,也不想變成蟲子……”

嚴可昌看着他的苦惱模樣,幾乎要笑破肚皮,但臉上還是一副關心的表情:“好人是不會變成蟲子的。”

周一秋原本一直在擔心景宸和他的兩個約定,一是不要變成壞人,而是不要變成蟲子,此刻聽嚴可昌說這句話,不由眼前一亮,擡頭看着嚴可昌。

“咳咳……”嚴可昌幹咳兩聲,說,“相信我,沒錯的。你只要當個好人就行了!”

“哦,這樣啊!”周一秋點頭,心情也暢快起來,“可昌你比昱哥聰明!他就沒跟我說該怎麽辦!”

“我幫你想想具體該怎麽做,”嚴可昌頓了頓,看周一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你是說,景宸的媽媽一直生病是吧?”

“是的是的!神志不清!”

“我聽說啊,嗯,我也只是聽說,以前,爸爸在山裏別墅養了一種透明的蝴蝶,可以入藥,對治療神志不清的病人最有效。”

周一秋非常納悶:“我只以為舅舅退休以後開始不務正業了,原來他在研究醫學嗎?”

“那當然!”嚴可昌說,“蝴蝶入藥,還是你爸爸以前的公司研究出來的。可惜剛有成果他就過世了。”

周一秋的父親從前是開生物制藥公司的。

這樣一來,周一秋原本八分懷疑,降到了五分。

“你聽我說,”嚴可昌看表情就知道周一秋上鈎了,“你先去找啊,透明的蝴蝶,我記得別墅裏有一些從南美進口的,不過不純正,要那種全透明的,別人看不見的才好。你要是找不到,我從別墅裏給你帶兩只,你帶到景宸的媽媽跟前,點燃它,”嚴可昌望着周一秋的眼睛,“記住一定要點燃它,燒成灰以後一秒都不要耽擱,馬上沖水,給景宸的媽媽服用下去。”

周一秋眨巴眨巴眼睛:“你逗我玩的吧?我才不信!這個治病方法太小兒科了!”

萬萬沒有想到周一秋居然聰明了一點點。嚴可昌說:“你試試呗,萬一有效呢?上次不就說他媽媽垂危了嗎?醫生治不好他,不如就用我姑父、你爸爸的研究成果試試吧。”

聽到爸爸,周一秋又有點動搖了。

“那……那你先帶兩只給我,我先找人試試再給媽媽……”

“好的沒問題,不要讓景宸知道,他又不清楚你爸爸的研究多厲害,而且他一看就是那種老頑固。”

“我知道!不會讓他知道的,他讨厭蝴蝶。”

——景宸讨厭蝴蝶。嚴可昌扭過頭在周一秋看不見的地方冷冷地笑一下。

——那個女人,隔了五年,再次看見透明的蝴蝶,燃燒的噩夢,一定會有特別的感觸吧。

“可昌先生!”終于警衛找到了嚴可昌。

嚴可昌在他們走過來之前,先站起身:“一秋我先回家了,蝴蝶我想辦法托人帶給你。”

“哦……好。”

嚴可昌正要走到警衛身邊,突然轉過頭,問:“一秋,你為什喊那個警察的媽媽,也叫媽媽?”

“啊?”周一秋莫名其妙,但是又想起景宸和周琰都叮囑自己不要讓嚴家人知道曾經的收養往事,回答說,“有什麽不對嗎?”

“也沒有,”嚴可昌笑了笑,“就是覺得太快了。”

中午。

景宸回到家中,打開門,屋子裏靜悄悄的,周一秋還沒有回來。

他走進周一秋的房間,走到窗前,從口袋裏掏出皺巴巴的煙盒,點起了一支煙。

外面有風,輕輕拂動窗簾。

煙灰落到窗棂上,景宸看着窗外發呆,火點燒到了手指,周一秋還沒有回來。

他知道周一秋去了哪裏。

——那時候,他還在會議室裏跟林法醫和陳指揮溝通情況,江夏傳來消息:“周一秋出門了。”

非常時期,而且無論從哪個方面,周一秋都是警方的重點人物,一直有人在跟蹤保護,——以及監視。

周一秋的身影出現在了遠處路的盡頭,穿着白襯衣的年輕人,頭發有點亂,像是早上出門沒打理好,高高的個子,手裏提着什麽,高興地跟路上遇到的鄰居打着招呼。

——數年之前,和母親争吵後的景冬陽低着頭,離開了家。

再也沒有回來。

周一秋走到樓下,像是聽見了什麽,擡起頭,看見了窗後的景宸。他馬上就笑開了,對景宸揮揮手,三步并作兩步地跳上臺階。

“你已經回來啦?”一推開門,周一秋就興沖沖地說,把手中的東西放到了桌上。

“這個是……?”景宸看,那是一個有名的餐廳的外賣袋。

“啊?”周一秋有點扭捏,“這家我以前吃過的!感覺不錯,就想帶點回來給你嘗嘗……”

他沒說出來的是,他原本想要帶回來冒充自己做的,他自己做飯很難吃,而記憶力,景宸喜歡的那個景冬陽,有着不錯的廚藝。

——他很不服氣。

“哦。已經中午了。”景宸說。

周一秋莫名的有點緊張,感覺今天的景宸有種古怪的沉默。

點的菜都是周一秋喜歡吃的,裝盤放到桌上後,周一秋扒了幾口,看見景宸只是心不在焉地挑了幾根菜,才有點懊悔:“我忘記問你喜歡吃什麽了……”

景宸一怔,看着他,仿佛看見了少年時候的景冬陽。

他收回思緒,自己又夾了幾筷子菜,看周一秋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也給他的碗裏加了幾塊肉。

“今天幹什麽去了?”景宸問。

“啊?……”周一秋差點被嗆着,擡起頭來,“我……我……我去買吃的了呀。”

——“小景,”在警局的會議室裏,江夏沖了進來,臉色難看,“跟着一秋的同事說,他去了嚴家的大廈。”

會議室裏,原本沉悶的氣氛,此刻像是空氣都要凝結。

“那是他親戚家。”景宸試圖解釋。

“我們都知道嚴家是什麽人,”陳指揮打斷他,“一秋現在也是危險人物……我們不知道什麽是他自己的想法,什麽是這鬼東西控制他做的事,現在還放他在外面自由行動,已經是看在他父親和你父母的面子上了!你知道他會做什麽?也許就像你利用他打入嚴家一樣,他們也在用周一秋試探我們的情報!”

“我沒有想利用他!”不知道什麽字眼刺激到了景宸,他站起來,大聲說。

會議室裏忽然沉默了,半晌,江夏走上前,拍景宸的肩:“小景別這樣……別生氣,我們有話好好說。”

“就買吃的了?”此時,在家中,景宸不死心,又追問了一遍。

“啊……是……是啊……”周一秋說。

“我知道了。”景宸低下了頭,沒再說話。

周一秋在廚房門口打轉,不時擡起頭,看景宸的背影。

景宸在洗碗,籠頭開到了最大,水聲嘩嘩。

周一秋覺得景宸不太對勁,好像在生氣。他方才撒了謊,有些心虛,忐忑不安。

他會變成蟲子,這一點已經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他甚至從來沒有懷疑過,只覺得這是在前方的必經之路。他依稀有點印象,還有什麽親密的人變成過蟲子。

可是蟲子太醜了,景宸厭惡蟲子。——昨天,在昱哥的地盤,有只蟲子從天而降落到他身旁,他擡起頭,看見了景宸的臉。——那時景宸臉上的震驚,就算不是厭惡,肯定也不是什麽愉悅的。

“那個……”他絞盡腦汁,沒話找話想跟景宸說,“我們下午去看媽媽嗎?”

景宸頓住了動作,水打在手中的盤子底部,濺到了水池周圍。

——不久之前,在會議室裏。

“周一秋去了嚴可昱的辦公室,和他交談了半個小時。”江夏帶回了便衣的情報。

“他去找嚴可昱做什麽?你知道嗎?”陳指揮問景宸。

景宸愣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久後,又有了新消息:“周一秋在電梯裏遇見了嚴可昌,兩個人一起去了四樓的茶屋。”

“去聽聽他們在說什麽?”陳指揮說。

江夏對着聯絡器吩咐了一番,片刻後,搖了搖頭:“嚴家大廈裏好像出了什麽變故,保安在到處巡視,我們的人接近茶屋會引起懷疑。”

“找機會靠近!”

又過了一段時間,江夏擡起頭,看了看景宸,才把目光轉回到陳指揮身上,猶豫地說:“他們只聽到了幾個詞……”他的目光又滑到了景宸身上。

“聽到了什麽?”

“他們在說:蝴蝶……”

景宸擡起了頭。

“還有:媽媽……醫院……燒着……”江夏重複完便衣告訴自己的話,看其他人還都注視着自己,搖了搖頭,“他們只聽到了這些。”

蝴蝶……媽媽……醫院……燒着……

——憔悴的、奄奄一息的母親在醫院裏,渾濁的眼睛看着前方,皮膚上一道道深如溝壑的皺紋。

她瘋了。——都這樣了,還不能放過她嗎?

沾滿了洗潔精的盤子,遇到水更加滑膩,盤子從景宸手上落到水池中,砸到另一堆盤子上,一連串刺耳的響聲。

“哎呀!”周一秋沖了過來,抓住景宸的手,“你沒受傷吧?我來吧……”

景宸反手抓住周一秋說:“一秋,你聽我說……我的話你也帶給嚴可昱和嚴可昌。”

“嗯?”周一秋沒反應過來。

“媽媽已經快不行了,有什麽你們沖着我來,不要打擾她。”

周一秋這才明白景宸的意思,臉色也“唰”的慘白:“不……不是……我不知道……”他語無倫次地說。

景宸看他,似乎确實是不知情的樣子,略微平靜下來,用沾水的手摸了摸他的臉,繞過他,想離開廚房。

周一秋卻以為他生氣了,緊緊握住他的手,解釋說:“我,我今天去看了昱哥和可昌,我說謊了,對不起……我不想害媽媽,我想治好她,可昌跟我說,有個偏方,只要找到一種透明的蝴蝶,在媽媽面前燃燒,當成藥,她就會好起來……”

景宸聽着,閉了閉眼。一是氣嚴可昌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歹毒,另一方面氣周一秋連這都信,豬腦啊!

“然後呢?”他問。

“我腦子裏有蝴蝶!”周一秋說,像是怕他不相信,抓着他的手摸自己的後腦,“這裏有,我本來也不信的,可是,可是既然有,也許可以試試呢……”

景宸望着他,說不出話來。

“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頭砍下來,把蝴蝶取出來,萬一能救媽媽呢……”周一秋說,說一件其他人看起來特別荒唐,特別異想天開,惹人嘲笑的事。

他害怕變成蟲子,可是他不怕死。并且很高興自己的死,對別人是有用的。

景宸用力抽回了手,看着周一秋仿佛受傷的表情,嘆了口氣,抱住了周一秋。

他輕輕摸了摸周一秋短短的頭發,嘆息一般,喃喃地說:“你怎麽這麽蠢……”

這麽蠢……太蠢了……

沒有人通報,門卻開了。

嚴可昱擡頭看了一眼,馬上面帶痛苦地閉了閉眼,合上手中在看的文件夾:“你們是怎麽回事?一天一個輪流來?我看起來很閑是嗎?”

來的人是景宸,他同樣面色不善。

以往這兩人見面時,雖然也有過劍拔弩張,好歹還帶了點不熟悉人之間的虛情假意。此刻撕掉僞裝,言語神情之間的不耐煩簡直沖破天際。

景宸不等他招呼,走到對面的靠椅邊,坐了下來。

嚴可昱定了定神,緩和語氣:“今天一個人來的?沒帶着一秋?”一轉眼,他又戴上了“好哥哥”的面具,“不是我說你,周一秋年紀小,你看着他的時候多上心一點,你看看他昨天出門那頭發,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他孤兒呢……”

“不需要你教訓我,”景宸打斷了他的假惺惺,望着他說,“管好你弟弟。”

“我弟弟?”嚴可昱一愣,“可卓?還是可昌?”

看景宸的神色,他反應過來:“哦,是可昌,可昌又幹什麽了?你氣成這樣?”

景宸卻沒有說,目光掃過嚴可昱方才合上的文件夾,文件夾上方露出一角的照片。

“你們現在焦頭爛額了吧?”景宸說,“梁覺衡死了,結果你們嚴家的企業裏,半個月已經自殺了三個人,意外死亡一個,還不算前天那個從樓上摔下去的……”

确實,嚴家如同被詛咒了一般。梁覺衡死了,而在衆人的口口相傳中,嚴雁聲其實也死了,這兩人的死亡帶走了嚴家大多數人的信心,幾乎每天早上,嚴可昌都能聽見新的壞消息。

“你也知道我忙不過來,”嚴可昌笑,“那不如把周琰還來,有他幫忙我可以輕松點,這邊穩定一點,你們那也可以輕松點。”

周琰……他不會回來了。

“無論是周琰,還是周一秋,”景宸低下頭說,“都不會插手你們的事了,”他頓了頓,“我也不會讓他沾手我們的事。他還年輕,你和我都不要送他上絕路。”

嚴可昱臉色冷下來:“這點不是你我能決定的,周琰不會來,你猜周一秋會變成什麽樣子?”

“這個不用你管,”景宸說,“你管好你弟弟就可以了。”

“我和你不一樣,我會給可昌一點自由的空間,”嚴可昱向後仰,靠到了椅子上,“不如你也給一秋自己選擇的機會,看他選擇我們,還是——寧願跟着你變成怪物?”

景宸站起了身:“你的弟弟,如果你管不了,不妨交給我,”他手伸到腰間,再抽出時,帶出了一副手铐,在嚴可昱桌前輕輕敲了敲,“你管不了,我來替你管。”

說完,他收起手铐,轉身離開了嚴可昱的辦公室。

景宸的腳步聲剛剛消失,嚴可昱神情頓變,暴怒地将手中的文件夾砸到旁邊的地上,文件夾展開,幾張照片落了一地。照片上仿佛是一些案件現場的照片,地上全是血。

“什麽三個……”嚴可昱咬着牙笑,“已經五個了。”

過了一會,他稍稍平靜一點,抓起了電話:“幫我去問一下嚴可昌,他昨天到底跟一秋說什麽了?……主人過來算賬了,而我他媽的什麽也不知道!都沒辦法罵回去……對,問清楚!”

“還有……”臨挂電話,嚴可昱想起了另一件事,“通知所有人,父親明天晚上請大家聚餐,”他看了看地上,照片裏已經死亡的身影,揉了揉眉心,“對,每個人都要到,父親有話跟大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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