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餘濤的靈堂設在了城外的一幢獨棟的白色小樓中。

景宸和周一秋下車時,恰好看見唐醫生抱着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從裏面走出來。

她看見周一秋,微微一愣,還記得白天在警局的遭遇,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抱着的小姑娘身形瘦小,衣着雖然講究,但是頭發枯黃,羊角辮只有細細的兩把,面帶病容。此刻臉上挂滿了淚珠,好像已經哭脫力了,臉蛋伏在唐醫生肩上,抽噎着低聲喊着爸爸。看來是餘濤的女兒。

嚴可昱皺了皺眉,走上前用拇指擦掉女孩的眼淚,口中責怪道:“不是說先瞞着小貓麽?”

“不能讓她連爸爸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啊?”唐醫生拍拍小女孩的背,繼續說,“我先送她回去休息,一會兒再過來……你在這守夜嗎?”

“嗯。”

“那我一會給你把頭疼藥帶過來。”唐醫生客套地對周一秋點點頭,就抱着小貓上了另一臺車。

餘濤的靈堂布置得頗具規模,裏面卻一個人也沒有。

一片白色中,餘濤的遺像孤零零在其中,倍感凄涼。

“餘濤好像知道自己要死,提前一天,把家人都藏起來了。”嚴可昱說,隐瞞了一個關鍵細節,因為嚴可卓劫持了小貓,餘濤才匆忙藏起了家人。

景宸和餘濤僅有一面之緣,還是在對立的情況下差點被他開車撞死,只是給他靈前上了炷香,就走到旁邊。

周一秋倒是非常鄭重地給餘濤上了香,還行了禮,對着餘濤的遺像,說:“餘哥,從我認識你,就覺得你一直不開心……”

景宸和嚴可昱聽着,兩個人都面色古怪。

周一秋頓了頓,繼續說:“希望你下輩子可以輕松點。”

靈堂不知道焚的什麽香,香氣撲鼻,暖風熏得人恹恹欲睡。周一秋年輕,昨夜又沒怎麽睡,坐了一會就困得搖搖欲墜,景宸把他送到旁邊的休息室中休憩,自己回到了靈堂。

嚴可昱站在餘濤靈前,看着遺像發呆,聽到景宸刻意放重的腳步聲,他幹巴巴一笑,說:“你看,他又什麽都不記得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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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有過這樣情況嗎?”

“有過兩三次,他動了手,然後馬上又不記得,最後還得我來給他收尾……”嚴可昱說,“還是周琰好,雖然下手黑了點,但是敢作敢當,從不像周一秋一樣,做了,然後一忘了之。我有時候看着周琰都比看着他親近,周琰還是個人,他到底是什麽東西……”

“餘濤死了,你遷怒到一秋身上。”

“……也許吧。”

“我去看看一秋有沒有醒,要是醒了我就帶他回去了。”

嚴可昱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好好看着他。”

景宸沒說話,走到了隔壁的休息室,周一秋躺在沙發上,手腕遮在眼前,擋住了燈光。

他睡得熟,景宸一時不忍心喊醒他,,看看四周,關上了燈,自己坐到沙發的另一邊。

——所有人,連嚴可昱,都相信是周一秋殺了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休息室外,又傳來了人聲,唐醫生回來了。

“一秋呢?”她一來便問。

“已經走了。”嚴可昱方才也在發呆,沒有留意休息室的情況,此刻看燈關了,想當然的以為他們已經走了。

“給,你的頭疼藥。”唐醫生把一個金屬藥盒遞給嚴可昱,又去服務臺倒了杯水,看着嚴可昱把藥吞下。

“小貓怎麽樣了?”嚴可昱問。

“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你會收養她嗎?”

“為什麽不?”唐醫生利落地收拾着水杯和藥盒,說,“我喜歡小孩子,我願意當她媽媽。”

“如果小貓需要一個父親……我可以和你結婚。”

唐醫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臉上又露出她時常會有的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在餘濤靈前說這種話,你不覺得有點不太尊重?”

“換個時間我會再說一遍。”

唐醫生不置可否,走出靈堂,半天沒有回來,嚴可昱走出去,發現她在走廊裏抽煙。

“我知道你的态度了,”嚴可昱說,靈堂的香火熏得他也有點頭暈,“我不會再提了。”

“怎麽?”

“你只有在特別煩悶的時候,才會抽煙。”

“你發現了?”唐醫生一笑,在窗臺上摁滅了煙頭,走回了靈堂中。

兩人在靈前席地而坐。

過了一會,嚴可昱說:“說點什麽吧,我有點犯困。”

“困就休息會兒吧。”

“說點什麽吧。比如說,你為什麽會應聘我弟弟的家庭教師?你很能幹,父親和我都覺得你別有用心,又沒發現你跟警察有聯系……”

“哦,”唐醫生找了一個煙灰缸,放到中間的地上,自己點起一支煙,又遞給了嚴可昱一支,“我還真沒跟別人說過我的事。”

“你別看我現在還是單身,我談戀愛挺早的,十六、七就喜歡上隔壁家幫我補課的鄰居了,我們也算是青梅竹馬,他比我大一歲,那時候已經上了大學,他也喜歡我,那時候我們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讓我也考上他上的那所大學。我順利考上了那所大學,他比我還高興,我還記得那天,他借了親戚的車,帶我去游樂園慶祝,我們玩了一整天,下午,他先送我回了家,然後去還車。”

“那天他很久才回來,回來以後魂不守舍的,我問他怎麽了,他說開車撞到了一個人,但是下車一看,那人毫發未傷晃晃悠悠自己走了。我就說人都能自己走,應該沒事吧。他說不對,他是學醫的,那樣的撞擊會造成怎樣的傷,他比誰都更清楚,還給我看了一張手機拍的被撞的那人的照片。從那天起,他就變了,變得非常奇怪,跟我,跟他的家人都越來越疏遠。有一天,他連封信都沒有,就失蹤了。”

“呵,別人可以不管他,我不能不管啊,從小到大十幾年的感情,我想他是被人殺了?還是被人騙了?還是加入邪教了?我到處找,終于被我找到了他,他那時是著名社會活動家梁覺衡先生的私人醫生,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梁覺衡不就是他撞的那人嗎?什麽鬼?”

“我以為我可以把他給拉回家人和我的身邊,沒想到他變了個人,拒我于千裏之外,逼急了他還想殺了我,我想不管他了,但又覺得他爸媽可憐,就想混進梁家看看到底在搞什麽鬼。有他在,我永遠混不進梁家,還好,被我發現了你的父親和梁覺衡的關系。只是沒有想到,最後我也被植入了蝴蝶。然後也加入了你們,和你們一起給不知道什麽鬼東西賣命……”

唐醫生說到這裏,轉過頭,看嚴可昱已經失去了知覺,倒在地上。

“嚴可昱?嚴可昱!”她呼喚了兩聲,神色變得冰冷,移過來,把手中的煙頭在嚴可昱脖頸處點了點,燙出了一點黑印,但嚴可昱依舊人事不省。

唐醫生重新把煙叼到嘴上,自己飛快地從坤包中掏出一個針盒,取出一個注射器,裝上長長的針頭,從口袋裏摸出一個藥瓶,裏面有一些乳白色的液體。她把液體注入注射器,她好像有點緊張,還特別着急,手指彈了彈注射器,排掉空氣,一只手摁住嚴可昱的脖頸,從後腦勺下方将針頭刺入嚴可昱的腦中。

她的拇指摁在推杆上,臉上卻露出了遲疑的表情,半天,她咬着牙說:“餘濤會死,也許你不會……”

她又低下了頭,像是已經下定了決心。

這時,靈堂的另一邊,傳來一聲物品落地的聲音。

“誰?誰在那裏?”她慌張地抽出了針頭,藏在嚴可昱身側。那邊再沒有其他聲音傳來。

唐醫生站起身,從包中掏出小手槍,拉開保險,慢慢向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休息室的門虛掩着,裏面沒有開燈,隐隐約約有細微的聲音傳出來。唐醫生握着槍,走過去,輕輕推開了門。

裏面沒有人。沙沙的聲音來源于靠着牆的沙發一頭,唐醫生走過去,看見地上有個手機,正在不停地震動。她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已經有了好幾個未接來電。不知是誰的手機,遺落在了這裏。

唐醫生心念一動,摸了摸沙發坐墊,沒有體溫。她微微松了口氣。

“有人嗎?”外面傳來人的聲音,同時,手中的手機也再度震動起來。

——嚴可昱還在外面!

唐醫生顧不得手機,急忙沖出休息室,只見景宸已經低身坐在嚴可昱身邊,扶起了他的頭,焦急地查望着。

“景警官。”她把拿槍的手背到身後,說。

“唐醫生,你在就好,嚴可昱這是怎麽了?”

“可昱最近身體不舒服,可能是累了,需要休息。”

景宸看到了嚴可昱身邊的注射器:“這是什麽?”

“等等!”唐醫生眼疾手快沖過去,奪過了注射器,“這是提神藥劑。”

景宸看看她,似乎是真信了,幫她把嚴可昱背到隔壁的休息室沙發上躺下。

“剛剛我們走得急,一秋的手機落下了。”

唐醫生把撿到的手機遞給他。

“對,就是這個,我打了好多電話,就希望有人找到還給我們。”

唐醫生看着他,心裏在判斷他的話的真假,他是不是一直在附近,偷聽了她和嚴可昱的所有對話。

這麽一想,殺念頓起,她看着景宸的臉,別人的命其實她并不放在心上。

“一秋糊塗蟲,丢了手機還不知道,如果周琰絕對不會這樣,是不是?”景宸說。

——是的,周一秋呢?她忽然明白過來,景宸現在在這裏,周一秋卻沒有出現……是不是周琰也潛伏在附近,暗中觀察着一切,保護着景宸?

這一來,當前危險的人并不是景宸,而是她自己。

“謝謝,”景宸看看手機,“我走了,對了,唐小姐,”他問,“據說您曾經有位愛人,他後來怎麽了?”

——他聽見了。全身的血猛然沖上頭頂,但馬上又冷靜下來。——周琰就躲在黑暗中。

——他是警察,只要他沒有跟嚴家人完全合作,就還有轉圜的餘地。

“死了。”她說。

“怎麽死的?”景宸走到門口,追問道。

“自殺?爆炸?車禍?墜崖?槍擊?……世界上死法這麽多,只要想死,怎麽都有辦法。”

“哦,”景宸平淡地說,“我還以為是中毒。”

唐醫生沉默了一會兒,擡起眼睛冷笑了一聲:“景警官,因為我并不想與你為敵,所以倒是可以給你提供一個無關緊要的信息——沒有人中毒,沒有任何人中毒。”

“謝謝,”景宸說,仿佛在嘲諷,“這個消息很重要。”

景宸走出門,他的車停在馬路對面,路燈下。

景宸坐上車,看看旁邊睡得頭一點一點的周一秋,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臉:“還好你惡名在外,不然今晚還真不知要怎麽收場。”

早就知道那女人不是善茬,卻沒想到這麽兇狠。

他拿起自己的手機,播了一個號碼,那邊馬上就接了起來:“小景,你們跑哪去了?”

“馬上把唐安慧的資料全部調出來,我把一秋送回家就會警局。”

“好。”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去殡儀館看看餘濤,看看他的後腦……”

“……你有什麽新發現?”

“看看他的後腦下方有沒有針眼。”

“哦。”

景宸挂斷電話,旁邊周一秋也醒了,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打電話吵醒你了?”

“沒啊……餓醒的。”

景宸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一邊發動汽車,一邊說:“走吧,帶你去吃東西。”

才開出幾百米,對面一輛黑色的轎車快速駛來,和他們擦肩而過。

“诶?舅舅的車。”周一秋說,探出窗外回頭盯着車牌看。

“注意安全。”景宸把他拖了回來。

“舅舅為什麽跟我們一樣,深更半夜來拜祭餘濤啊?”

景宸知道車裏的人是嚴可卓,他不方便見人,半夜出現不在意料之外。——只是嚴可卓會來拜祭餘濤?

——如果被嚴可卓知道唐安慧意圖謀殺嚴可昱,那就是另一番熱鬧了。

景宸猛地剎車,然後掉頭向原路駛去。

唐醫生一個人坐在餘濤靈前。她回過頭,看遺像上餘濤蒼白的臉,良久,神經質地一笑,說:“誰知道是真死了還是裝的呢?”

她的手摸向口袋中的煙盒,突然想起了嚴可昱不久前說的話“你只有特別煩悶的時候才會抽煙。”意興闌珊地又縮回了手。

屋外先是傳來一聲刺耳的剎車,接着迅疾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唐醫生擡起頭,只見嚴可卓沖了進來。

“可卓?”她吃了一驚,站了起來,“你怎麽來的?有人看見你嗎?”

嚴可卓沒有回答她,左右環顧一圈,沖過來,問:“我大哥呢?”

唐醫生微微一愣,用手指了指側面的門:“在休息室,睡着了。”

嚴可卓狠狠瞪着她一眼,沖進休息室,一眼看見了嚴可昱,抱住他喊了幾聲大哥,嚴可昱依舊毫無知覺。

唐醫生走過來,雙手環抱胸前,倚在門邊:“他沒事,只是累了,明天會醒。”

嚴可卓回過頭來,瞪着她,慢慢地站起身,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透明的塑膠袋,撕開上面的封口,開口朝下,十幾粒藥丸從裏面掉出來,滾落一地。

“我一直很好奇,”嚴可卓聲音很古怪,“你給我吃的藥,到底是什麽?”

唐醫生微笑着說:“緊張什麽?又不會吃死你。”

“你想讓我們都變成白癡?”

“我寧願你們變成白癡也不想看見一堆怪物。”

“什麽怪物?”此時,嚴可卓的聲音卻平緩了下來,“人面獸心和獸面人心?你喜歡哪一個?”

“嚴可卓,我只是希望你們能夠正視自己,”唐醫生說,“你們自己在做什麽,你們自己知道,——不僅知道,而且去做了。隔三差五的後悔,假裝什麽‘不是我自己要做的,都是該死的洞穴裏的怪物逼的……’——裝着裝着就把自己都給感動了,真的覺得自己好慘好不容易,再自殺就以為可以洗白了……你知道有多惡心嗎?”

“所以……”嚴可卓目光陰郁,逼視着她,“所以你想讓我們都變成聽話的傻子?”

“我想讓你們不要幹自己不喜歡的事,”唐醫生說,“也不要變成蟲子。——那就變成傻子好了。”

“餘濤是怎麽死的?”

“他會自殺只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副作用。”

“我們也會死。”

“沒關系……你母親過世前見過我,她說,寧願你們是傻子,”唐醫生笑,“或是死了。”

見嚴可卓不說話,唐醫生頓了頓,繼續笑着說:“你小時候身體不好,您的母親最愛你,你沒興趣達成她的遺願嗎?”

景宸和周一秋回到白樓,進門,恰巧看見嚴可卓舉起了槍。

來不及細想,景宸沖了上去。

槍聲響起,因為景宸的幹擾,子彈只是擦過了唐醫生的右臂。

“嚴可卓你在幹什麽?”景宸按住他的手。

周一秋臉色煞白,也擋到了嚴可卓和唐醫生中間:“可……可……可卓,你發瘋了嗎?”

嚴可卓陰沉着臉,什麽也不說,推開景宸,就要開第二槍。

“咔擦!”身後傳來一聲輕響,幾個人同時轉頭,看見門口有個捧着相機的男人。那人也知道自己被發現了,轉頭就跑。

“一秋!”景宸叫道,“不管用什麽法子,把那人追回來。”

“哦!”周一秋先是在發呆,朝那人追去。

插曲一過,嚴可卓依舊面沉如水,盯着唐醫生就要開第二槍,景宸握着他的手腕阻擋,眼角看見唐醫生跌坐在那裏,似乎吓愣了。

“還不走?”景宸沖她厲聲叫道。

唐醫生如夢初醒,從地上爬起,捂着手臂的傷,趁景宸和嚴可卓纏鬥時沖了出去。

一夜過去,天色将明未明。

唐醫生漫無目的地在市區亂晃了半個小時,把車停在路邊,伏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

這天又是個陰天,沒有太陽,鉛灰色的天空一點點變亮,街道上出現了早起的班車和清潔的工人。

唐醫生右肩的風衣被她自己的血打濕。

她掏出手機,猶豫很久,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馬上,那邊就有人接起了電話。

一聽見那個聲音,她的眼淚又成串地滾落。

“喂?哪位?”半天等不到聲音,那邊的人問。

“你不是死了嗎?”她說,又重複了一遍,“你不是死了嗎?!”

那邊的人沉默了一會:“你認錯人了。”

“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她吼道,“不要再騙我!”因為情緒太激動,她咳嗽了兩聲,有血從喉嚨裏嗆了出來。

“你受傷了?”那邊人敏銳地問。

“我沒事!”她下意識地反駁,又問了一遍,“你不是死了嗎?”

無數的艱辛和委屈全部湧上了心頭,腦子裏、胃裏、心裏,都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翻江倒海。

“你不是死了嗎……你不是死了嗎?”她一遍遍地問,“為什麽騙我?”

不知道什麽時候,對方已經挂掉了電話,只有她握着手機,淚流滿面,像個傻瓜。

她走下車,把手機扔進了下水道的縫隙裏,看着它屏幕亮了一下,然後流水經過,屏幕徹底黑暗。

她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摸了摸口袋裏的注射器,笑了笑,也扔進了下水道。她的口袋裏還有兩枚綠色的膠囊,她回到車上,把車開到偏僻的地方,擰開膠囊,把黃褐色的藥粉全部倒入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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