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嚴可昱打過電話來的時候,景宸正帶着周一秋在超市裏購物。
他推着車,周一秋在試圖把看見的所有順眼的貨物塞入其中。
手機響了,景宸看了看來電人,又确認了一遍才接起電話。
“景先生。”那邊是嚴可昱的聲音,依舊客套而冷淡。
“嚴先生,”景宸看看前方周一秋還在東張西望的身影,停下了腳步,“看來唐醫生沒有說謊,您果然清醒了。”
大概嚴可昱也從他二弟口中得知昨晚後來發生的事了,苦笑了一聲:“讓你見笑了。”
景宸不信他此時打電話來只是寒暄這麽簡單,耐心等他的正文,果然,沉默片刻後,嚴可昱說:“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麽?”
“唐醫生失蹤了,你幫我找到她。”
景宸耳邊突然閃過了昨晚嚴可昱說的話“如果小貓需要一個父親……我可以和你結婚。”
前面周一秋轉身看見景宸遠遠地落在了後面,向他招手。
“你向警察求助?”
“不行?”
“也不是不行,就是比較少見。”
嚴可昱仍舊在苦笑:“我已經沒有人可以信任了。”
——他的父親死了,朋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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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我會着手辦理找她的事情,不過我告訴你,找到她以後,我們會把她控制起來。”
“沒關系……”嚴可昱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故意對景宸說的,“她什麽也不會說……”
“這麽擔心,為什麽你自己不去找她?”
“你沒看今天的周刊嗎?”嚴可昱反問。
景宸挂掉電話,立刻找到一張今天的報紙,……嚴家橫行無忌這麽多年,終于被八卦周刊盯上了,封面相片發表了題為《自殺家族的醜聞往事》的報告文學體的荒誕豔情小說,景宸翻到最後,驚悚的發現緊急的追加增刊中還有自己的友情客串,昨晚在餘濤靈堂發生的事情也被記錄了下來,還好照片被周一秋搶了回來,自己在報道中僅是以路人甲的身份,文字出境了一下。
景宸立刻決定把尋找唐醫生這項任務擔于己肩,不讓這種無聊小事幹擾到嚴可昱,讓他專心致志從事威逼利誘雜志社承認造謠撞騙撤回稿件這樣的正事中。
景宸回到警局,想把昨天發生的事跟陳指揮彙報一聲,免得真有記者打上門來被問個措手不及,陳指揮和江夏卻都不在辦公室。景宸在走廊裏轉了一圈,在樓梯間旁邊發現了江夏。
“陳指揮呢?”景宸問。
江夏深深看了他一眼,說:“你跟我來。”
江夏走得飛快,景宸跟在身後,心中明白大約是發生什麽事了,江夏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自己。
江夏仿佛是怕他自己後悔一般,将景宸帶到了四樓的指揮室,停住了腳步,半天,才說:“我們進去吧。”
他跟門口站崗的同事打了個招呼,推開了指揮室的門。同事看見跟在他身後景宸,愣了愣,欲言又止,但沒有阻攔。
指揮室裏坐滿了人,幾乎所有和洞穴案有關的行動小組成員都坐在裏面,他們聽見門聲,回頭看見景宸,有人露出吃驚的表情,但是沒人說話,又轉頭看向了前方顯示屏上的監控畫面。
陳指揮也坐在前面,他手下壓了一張報紙,景宸看見正是今天的八卦周刊。
江夏拉着他在後排坐下,兩人一起看向顯示屏上搖搖晃晃的畫面。
——是現場抓捕的畫面,屏幕被分成了十幾個小畫面,地點是在一個破舊的樓房中,從每個人身上戴的監視器可以看出,這是一群行動人員訓練有素地上樓、定狙擊點、布防。
“抓誰?”景宸問,這樣的行動,必然是預備了很久,而自己卻一點風聲沒有聽到。
“有确切線報,景徽和藤恩益藏在這裏。”
……景徽?
景宸明白了剛才同事們看自己的眼神為什麽那麽奇怪,不再說話,關注着顯示屏上的一切。
有人靠近了他們藏身之所的房門,卻發現了不尋常的地方。
“報告指揮部,報告指揮部!”聯絡器在響,“目标發生意外,房門似乎被暴力突破過。”同時,有一個監控畫面被操作人員切到了最大,那是一扇老式的雙層防盜門,外門把手被擰斷,落在一旁,裏面的木門被利刃砍爛,一柄紅色的消防斧就在旁邊,鋒刃卡在門框上。
陳指揮身體前傾,抓住了聯絡器:“立即突破。”
畫面上人的動作立刻快了起來,踹開已經搖搖欲墜的門,端着槍沖進屋裏。
——還是晚了一步,屋子裏到處是打鬥過的痕跡,家具傾倒,牆上全是斧痕,窗戶碎了,地上有斑斑的血跡。
——有人趕在警察之前,襲擊了住在這裏的人。
“報告指揮部,報告指揮部!沒有發現目标人物。”
陳指揮閉了閉眼,繼續指揮道:“開展現場勘查,不要放過任何證物。”
“是。”
顯示屏上的畫面依次暗了下來,指揮室中的氣氛沉悶,陳指揮轉頭看了看大家,說:“十分鐘以後到會議室開會,好好分析這次抓捕失敗原因。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還用分析?”有一人說,“很明顯是有人走漏了風聲,把消息傳給了景徽……或者其他什麽人。”
那人對着陳指揮說話,目光卻看向了景宸。
“話可不能亂說啊!”江夏站起來,擋在景宸面前。
“好了!”陳指揮喝住了兩人,“任務失敗大家心情都不好,但現在是內讧的時候嗎?滾回去準備好報告,馬上開會!”
那人悻悻地瞪了江夏一眼,走出了會議室,衆人也一一走出去,最後會議室裏只剩下陳指揮和景宸江夏。
“陳指揮。”景宸走到他身邊,低聲喚道。
陳指揮手下還壓着那份八卦小報,看着景宸走到跟前,他手指在桌上扣得緊了緊,還是忍不住,抓起周刊砸到景宸身上:“這又是怎麽回事?”
“昨天晚上,我和周一秋出了警局就看見了嚴可昱……”景宸連忙把昨晚在靈堂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陳指揮。
陳指揮聽着,手扶着額頭,拇指不停揉着太陽穴,像是快要被景宸這個不省心的屬下給煩死了。
“所以餘濤是自殺的?因為唐安慧藥物的影響?”
“是。”
“所以唐安慧現在已經跟嚴家決裂了,還在被嚴可卓追殺?”
“是。”
“所以你就在嚴家的破事裏面越栽越深?”
“啊?”
“你還打算跟着嚴可昱一起在八卦周刊上出道嗎?”陳指揮忍無可忍,敲着桌子問。
“我……我已經着手抓捕唐安慧,抓到她,我們就有更多的疑惑可以解開。”景宸心虛,急忙轉移話題。
“那就快去!景徽和滕恩益抓不到,我可以說他們兩個詭計多端,不怪你們,”陳指揮似乎把剛才抓捕任務失敗的怒火也一并發洩到景宸身上了,“唐安慧一個孤立無援的女醫生,要是抓不到,你們就是廢物!”
“是。”景宸向屋外走去,走到門口,頓了頓,轉過了身,“陳指揮,剛剛我們看見的情況,是景徽和藤恩益遇襲了。”
“我會不知道?”陳指揮擡起眼睛,反問道。
景宸被他嗆了一句,有些尴尬,但還是繼續說:“希望在抓捕他們的時候,不要格殺勿論……如果有可能,希望能盡量抓活的。”
陳指揮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說:“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景宸低下頭,離開了指揮室。
江夏跟在他身後,安慰道:“陳指揮心情不好,他說得話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完了……”
“你什麽時候去西南?”景宸突然問。
“……很快吧。”
“保重……注意安全。”
江夏側臉看了看其他地方,說:“你自己一個人也要小心。”
“景徽他們住所被襲擊的手法我以前好像在哪見過。”離別似乎太惆悵,景宸再次轉移了話題,回想剛剛在監視屏幕上看見的一切。
江夏拍拍他的背:“這個一會兒我來查,你別關心這個事了,畢竟是你堂哥,你得避嫌。抓緊時間把唐安慧找到,也許陳指揮氣能消一點。”
“我這就去找。”
這日景宸沒有把車停在地下車庫,就在院子裏,他走到車旁時,周一秋正趴在方向盤上,百無聊賴地用手拽後視鏡上挂的毛絨擺設。
景宸坐上了副駕駛,再看,周一秋已經坐直了身體,問:“我們去哪?”
景宸本來想說“我去查案,你回家,或是去看媽媽”,看到周一秋盯着自己的眼神,猶豫片刻,問:“我要去找唐醫生,你跟我一起嗎?”
“好啊好啊,”周一秋喜出望外,又猛地反應過來,“唐醫生犯法了嗎?”
“她犯法了,我要抓她……”看周一秋已經是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景宸安慰道,“也有人想害她,我想幫她。”
“哦,”周一秋發動了汽車,很快又打起精神,“反正學校已經不要我了,不然我跟着你當警察吧?那個……是要考試的吧?”
景宸不敢接話,以周一秋的智商,以周琰的前科,他想當警察那絕對是沒戲的。驀地想起了景冬陽,如果五年前景冬陽沒有被送回嚴家,現在應該是個優秀的警察。大約養父母還有自己都是警察的遠古,景冬陽小時候的作文裏,憧憬的也是未來當名好警察。不過已經沒用了,即便景冬陽可以回來,他也當不了警察了。
想到這裏,胸口便是一痛,還好這個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景警官,”電話那頭是監控部的同事,“嫌疑人唐安慧車牌號3Y7的紅色轎車,在今天淩晨4:12分駛過鳳凰樹路口,右拐上了青河路,駛過青河路425米處監控,就失去了蹤跡。”
“好的,謝謝,請繼續幫我檢查監控。”
“放心吧,警官,”電話那頭的人笑,又問,“需要叫支援嗎?”
“需要的時候我會聯絡你們。”
“好,不用跟我們客氣。”
周一秋開車,二人在青河路唐安慧的車消失的路段來回駛了幾趟,發現了一條小巷,在景宸的指揮下,周一秋開車進去。這是兩個老式大雜院中間的巷道,一條斷頭路,極少有人來往,巷道中盡是垃圾,幾只野貓站在牆頭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闖入者。
路越駛越窄,前方的路漸漸只容車頭通過,打開車門都不行了。
有些奇怪的氣味順着風飄了過來。
“停車!”景宸說。
周一秋依言停下了車。景宸打開車門,下了車,回頭跟周一秋說:“你在這等我。”
周一秋聽話地點點頭,景宸慢慢向前走,手摸向了腰間的槍套。
路的盡頭,紅色的轎車停在舊圍牆的前面,車頭緊緊卡在那裏,牆邊沒有半絲縫隙。越過被撞倒的垃圾箱,能看見車牌號,尾數是3Y7。
兩邊無路可走,景宸爬上了後備箱,然後踩着車頂,走到了前蓋。回過身,看向車內。
圍牆後面種着一棵高大的樟樹,層層疊疊的樹葉倒映在前窗上,和駕駛座上的人的影子重疊了起來。
唐安慧靠在椅背上,頭歪向一邊,眼睛半睜着,手指間還夾着一支煙,煙灰積了很長。她的臉上有些青腫,太陽穴附近還有部分潰爛,原本姣好的容顏已經不複存在。
景宸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服毒而死,而且用了烈性痛苦的毒藥,她為了殺死腦中的透明蝶也是堅持到了最後一刻。
景宸的喉嚨有點緊,仿佛有某種強烈的氣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掏出了手機:“清河路14區域請求支援。”
“收到。”馬上有人回答。
“請讓法醫和勘察人員一起過來。”
那邊的人頓了頓:“收到。”
景宸挂斷電話,再次查看現場,轎車副駕駛的窗戶開着,景宸環視四周,車窗前不遠處的圍牆下,一個用香煙裏面的錫紙疊成的紙飛機落在牆頭兩個啤酒瓶碎片之間。
——景宸第一次見到唐安慧是在嚴家山間的別墅裏,她站在嚴雁聲房間的門口,高高在上,豔麗又冷酷地笑着,把一張便簽折成紙飛機,飛到嚴可昱面前。
怕破壞到上面的指紋,景宸找到一張塑料紙,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錫紙飛機,裏面空白的地方,被用鉛筆密密麻麻地寫了一些公式,還有一些簡單的劑量說明。
這是唐安慧一直在研究的東西,如何盡可量地擺脫透明蝶的控制。為此她不惜以嚴家三兄弟、餘濤作為試驗品。——也許還有其他人,最近嚴家自殺率高得超過了之前所有的年份。
警方也一直想做這樣的事,可惜他們沒有可供研究的試驗品。
有風吹來,樹葉發出嘩嘩的聲響,地上的紙屑、垃圾被風帶得亂飛。如果景宸晚一刻發現這個紙飛機,或許它就會被這陣風帶去不知名的地方,或許落入下水道,或許落在馬路上,被不知情的人掃到垃圾箱中。
唐安慧到底在想些什麽,她死前留下了她自己的研究成果,又把它們疊成紙飛機飛出了窗外,她是希望人們發現它,還是希望它永遠不要被發現。
景宸再次看向車內,半睜着眼睛死去的唐安慧。仿佛又看見了何曉懿,和自己的母親。
這些女人……為什麽一個賽一個的決絕。
景宸擡起頭,看見周一秋也走了過來,大約是久久等不到景宸,有些不放心。他也認出了唐醫生的車,也預感到了不好。
景宸愣了愣,走到車尾,跳下車,摸了摸周一秋的臉,說:“別害怕,別害怕,我會保護你。”
——唐醫生并沒有原先想象的那麽難找。
她死了,死人既不會躲起來,也不會亂跑。
她是自殺的,用了很烈性的毒藥,遺容不好看。
在警方的法醫室中,景宸看了看那張青腫的臉,又測過臉來看了看旁邊一言不發但兩只手都握成了拳頭的嚴可昱,先走了出去,在門口又對江夏和其他人偏了偏頭,衆人無聲地走了出去。
景宸關上了門,不一會兒,裏面傳來嚴可昱壓抑地痛哭的聲音。
景宸擡起頭,其他人都走了,周一秋紅着眼睛站在對面,好像也很難過,但什麽也沒說。
景宸看看周圍,沒有其他人,他向周一秋張開手,周一秋馬上抱了過來。
自從和他重逢以來,真相越來越近,情況卻越來越糟,已經死了很多人,為了解決這件事,好像還會死很多人。嚴可昱大概也感覺到了,他的父親死的時候,他的朋友死的時候,他雖然傷心,但沒有這麽失态過。
景宸抓了抓周一秋的頭發,心裏想:“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死的。”
過了半個小時,嚴可昱終于走了出來,他已經重新整理了儀容,除了微紅的眼圈,看不出方才的失态。
“你要回去了嗎?我們想請你做個筆錄。”景宸站在門口等他。
嚴可昱搖了搖頭,嘶啞地說:“我什麽也不會說的。”
景宸啞然了片刻,說:“有什麽事可以給我打電話,我們可以提供幫助……”
“沒用的,”嚴可昱打斷了他,“我求助過,沒用的,沒用的……”
“昱哥……”周一秋在旁邊說,想拉住他。
嚴可昱避開了他的手,卻停下了腳步。他沒有轉身,背對着景宸,說:“你看好一秋和周琰吧,也許他們需要你。……我已經顧不得他們了。”
“你打算帶嚴可卓和嚴可昌做什麽?”景宸聽出了他話裏絕望的有點危險的東西,“你要幹什麽?”
嚴可昱沒有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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