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千年蟲”穿着一身藍條的囚服,坐在桌前,自己跟自己玩着紙牌。

門一響,她仰起頭,看着進來的人,臉上露出了笑容:“啊,警官先生,好久不見。”

進來的人是景宸,他回頭跟拘留所的同事打了個招呼,關上門走到千年蟲對面坐下。

“你叫柴千千?”他問。

“嗯,是的,本名。”

“你的父親柴廣明是個氣象學家?”

千年蟲露出了緊張的神色,半天,攥緊了手中的紙牌,低低地“嗯”了一聲。

“你十三歲時,他失蹤了……”景宸偏過頭,看着千年蟲的臉,“能不能告訴我,他失蹤前後發生的事情?”

千年蟲久久沒有說話,輕輕地啜泣起來。

門口的看守被哭聲驚動,向這邊看了一眼,景宸對他搖了搖頭,看守又轉過頭去。

半天,千年蟲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笑着說:“警官你真是個不體貼的人,連紙巾都不會遞一張。”

“抱歉,今天沒帶,以後我會留意。”

又是一陣沉默後,千年蟲終于開口了:“我爸爸是個氣象學家,這麽多年我一直想不通他為什麽會被那些人盯上。”

“我十三歲那年的三月份,——植樹節那天,學校帶領我們到郊外植樹,晚上七點多才回到市裏,媽媽來接我回家。我們在車站旁邊的快餐店吃了晚餐,到家大概是八點半快九點,走進樓道,就覺得有不正常的情況,二樓的消防箱被砸開了,碎玻璃落了一地,水管長長的拖在地上,我和媽媽很害怕,跑上樓,我家的防盜門被砍壞了,門上還插着一把紅色的消防斧。”

——門被砍壞,消防斧插在門邊。跟景徽和藤恩益遇襲的地方一樣。

“推門進去,家裏面也是一片狼藉,爸爸的書房裏有一大灘血,牆上被用手指蘸着血寫了幾個字‘去報警啊’,後面還畫了一張鬼臉。寫字的那截手指掉在一邊,我認得出來,那是我爸爸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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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當時想報警,被我攔了下來。”

景宸問:“你智商很高,為什麽當時卻不願報警?”

“因為我有種預感,報了警,我爸爸真的就回不來了。”千年蟲低下了頭,繼續說,“我讓媽媽準備賣房子,準備錢救爸爸,想不到綁匪卻一直沒有消息,媽媽忍不住,瞞着我偷偷報了警。我一看這樣不行,原本想偷偷解決,既然鬧大了,就借助輿論的力量給綁匪和警察兩邊都施壓吧。于是我找了幾個玩得很好的同學,每天在市中心宣傳,求警察趕緊破案,求綁匪放回我爸爸。”

——那時警方被催得焦頭爛額,每天都因為破案不利而飽受指責。

“一個半月後,我爸爸回來了,不知道他是吃盡了苦頭自己遛回來的,還是綁匪良心發現把他放了回來。他回來後就宣稱自己只是工作和生活壓力太大,去外地散心。我和媽媽都很尴尬,不過爸爸回來了,還是很高興。可是,慢慢的,爸爸越來越不正常了,他怕黑,怕風,把自己鎖進了書房裏,從不出來,手裏一直握着把刀,有次不小心砍傷了我。”

“媽媽忍不住了,再次去報了警,求警察抓住綁匪,讓爸爸的心靈創傷解脫。有個女警察來了我家……”千年蟲突然停住了,盯着景宸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爸爸趕走了那個女警察,同時對媽媽大發雷霆。媽媽一直在哭,然後爸爸說要跟她離婚,我走近爸爸的書房時,聽見他在裏面自言自語,說什麽‘我放棄了,我聽你們的,不要傷害她們’……然後他就哭了。”

我放棄了……我聽你們的……不要傷害她們……

“晚上,媽媽把我送到了外公家,自己還是不放心爸爸,又回去了家裏……”千年蟲低下了頭,“當天晚上,媽媽死了,心髒病發作,換言之,是被什麽東西吓死的,而我爸爸從此失蹤了。”

——柴廣明變成了蟲子,吓死了他的妻子。

“後來梁覺衡找到你?”景宸問。

“嗯,他帶我去看了爸爸。”

“你怎麽知道那是你爸爸?”景宸再次問,地底的那些怪物,至少從外表看,是一模一樣的。

千年蟲挂着眼淚,笑了起來:“我說了,爸爸他被砍掉了一根手指,那個東西……他的爪子上有一趾殘缺。”

景宸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擡起手,用手指擦掉了小姑娘臉上的淚珠。

“方警官是你的母親對不對?”千年蟲仰臉對着景宸說,“她當時跟我說,會幫助我的,我說我不需要幫助,你幫幫我的爸爸。”

千年蟲抓住了景宸的手:“警官,你幫幫我爸爸。救救他啊!”她還不知道梁家的地下洞穴已毀,所有的怪物都已經被梁覺衡消滅。

景宸把小姑娘扶起在座位上坐好,抽出手,摸摸她的頭發,說:“我會盡力幫助你。”

景宸安撫好小姑娘,走出了探視室,陳指揮站在門口。

“襲擊景徽他們的人是梁家的人,手段和當年綁架柴廣明教授等一樣。”景宸說。

“梁家人被我們抓得差不多了,而且藤恩益號稱手段跟周琰不相上下,他們這麽容易就被襲擊?”陳指揮沉吟着。

景宸低下頭,思考了片刻:“藤恩益之前在嚴家受了傷,看起來情況很不好。”

“好,”陳指揮說,又看了景宸一眼,“明天下午嚴可昱要舉辦新聞發布會,你去盯一下,看看他們又要搞什麽鬼。”

“是。”

八卦小報的報道越演越烈,連續十天在頭版頭條報道了嚴家近年來發生的所有意外及自殺死亡事件和捕風捉影的桃色新聞,到了第十二天,嚴家終于忍不住了,決定在當日下午兩點,舉辦新聞發布會,嚴可昱親自澄清謠言、痛斥醜聞。

景宸和周一秋提前一個小時到了舉辦發布會的酒店,在套房中見到了嚴可昱。

嚴可昱仿佛十幾天沒睡,臉色青灰,眼白中盡是血絲,舉手投足都帶着些許蒼老的頹唐氣。

“三分像人。”景宸評價道。

嚴可昱多年來被弟弟們磨出了一副好脾氣,對景宸也有些意外的寬容:“化妝師馬上就到。”

化妝師忙活了半天,但是嚴可昱目前的精神狀态造成底子太差,景宸看了看,還是表示了肯定:“五分像人了。”

嚴可昱苦笑了一聲,看着周一秋說:“以後嚴家的事都跟你沒有關系了,你好好的,過會就回家去,別什麽熱鬧都湊。”

“啊?”

景宸推了一下周一秋的背:“去倒杯水。”

“好。”周一秋立刻跑去了客廳。

嚴可昱見他支開了周一秋,臉色沉下來:“你來幹什麽?湊熱鬧?為什麽還要把一秋帶過來?”

“我有話想告訴你,”景宸這次卻沒有跟他針鋒相對,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針盒,在嚴可昱面前晃了晃,“唐醫生的研究成果。”

——警方按照唐安慧留下了資料,配出了注射藥劑。

“哦?”嚴可昱冷笑,“會把我變成白癡的那個研究成果?”

“也可能是讓你特別想自殺。”景宸說。藥物的副作用太多,誰也說不清會怎麽樣。

“呵,”嚴可昱笑,“你是想着我死了以後,可以更加肆無忌憚的騙我幾個弟弟了是不是?”

景宸不理會他的嘲諷,繼續說:“我們修改了配方,加大了鎮定劑的含量,也許會讓你入睡。可能會睡很久。”

嚴可昱轉過身,看着他。

“不管怎麽樣,”景宸也盯着他的眼睛,“比死了好,也比變成蟲子好。不是嗎?”

“不需要!”嚴可昱說,“如果你擔心會發生什麽事,直接殺了我比較快,我不喜歡活得像死了一樣。”

“你現在活得就像死了一樣。”景宸說。

嚴可昱瞪了他一眼,轉身走進了電梯。

電梯裏燈光昏黃,反光的牆壁映出嚴可昱的身影。

“叮”電梯門關上,緩緩下降。

嚴可昱看着牆壁上,自己蠟黃的臉,最近他太累了,家裏家外人心惶惶。他伸出手來捏了捏眉心,一眨眼,看見自己的手變成了黑色,他大驚,伸出兩手,都變成了黑色,不是人體皮膚的那種棕黑色,而是甲蟲的殼、石油的光澤那種顏色。

他慌忙撸起袖子,黑色一直蔓延到了小臂上端,血管外的皮膚都是黑色。擡起眼,從金屬牆壁的反光看見臉上也全是黑色的斑紋。

電梯一層層向下,很快指示燈就要到了一樓,外面有很多人,會有無數人看見他現在的模樣。

他慌張地連連用手按其他樓層,奇跡在這時候出現,手上的黑色褪去,發抖的手又恢複了平常的顏色。

他看向牆壁,他的臉也恢複了正常,剛才的模樣仿佛只是一場恐懼的夢境。

電梯門一打開,無數閃光燈在他面前交織成片,無數的聲音在向他提問:

“嚴先生,您對《自殺家族的醜聞》這篇報道有什麽看法。”

“全是造謠,已經委托給律師提起訴訟。”

“但确實有這麽多人非正常死亡,您們對這個事實有解釋嗎?”

“這是個悲劇,但不是造謠的理由。”

嚴可昱應付着希望搶到第一手報道記者,走到了發言臺前,擡起眼看看四周,除了聞風而來的記者們,還有一些嚴家的保镖,以及更多一看就是便衣警察的人。眼神無意間掃到了會場的最後,那裏坐着一男一女兩位老人和一個中年的女子。在一片嘈雜喧鬧中,這三個人安靜得像是置身事外,他們的目光緊緊盯着嚴可昱,帶來無形的壓力。

“嚴先生,我們找到了最近被判定自殺的餘濤先生的家人,他們不相信餘先生會自殺,對于這一點您有什麽解釋嗎?”有記者注意到他的視線,上前提問道。

“餘濤的死……”嚴可昱艱難地對着坐在最後排的三個人,餘濤的父親、母親還有姐姐說,“真的是場意外……我很抱歉……”

“我們什麽也不會說!”餘濤的姐姐突然站起來,大聲說,“餘濤的死我們不追究了,不追究了還不行嗎?嚴先生,我們什麽也不會說,求你了,把小貓還給我們吧!”

餘濤的家人是唯一肯出現在媒體面前的受害人家屬,姐姐一站起來,馬上吸引了記者的全部注意力。

嚴可昱的腦子裏有聲音在嗡嗡作響,自從唐安慧死後,一直困擾他的頭疼再度襲來,他的手在不住的顫抖,感覺指間正在一點點變黑。思維不再受控制。

“您們想見小貓,記者會後我馬上來安排,你們遠道而來,先好好休息休息吧,我讓人帶你們去看看餘濤的墓地……”

“我們什麽也不會說的!”餘濤的父親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我們不會說,所以不要威脅我們……我們已經失去兒子了,現在只是想看看孫女……”

場面即将再度失控,記者們湧到那三人身邊,争先恐後的問出更多的問題。

景宸走到一樓的會廳,聽見裏面鬧哄哄的,走進門只見嚴可昱呆立在發言臺上,人群的中心是三個陌生人。

聽值班的便衣說明情況,景宸只是一愣,又看了看嚴可昱,在他印象中,嚴可昱好歹算是精明強幹,不然也不能在嚴雁聲死後還獨撐大局這麽久,現在卻連這樣的局面也無法掌控了。

他使了個眼色,幾個便衣擠進去,亮明身份,把餘濤的家人給帶出人群。

騷亂過後,衆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嚴可昱身上。

“下面請嚴先生發表聲明。”一直沒什麽用的司儀說。

“嚴先生……嚴先生?”

第一分鐘時,所有人都以為嚴可昱還在憋什麽大招,屏息等待着。

第二分鐘,已經有人産生了疑問,細微的嘈雜聲從第一排蔓延到了最後一排。

“啊!!!”突然有人大聲尖叫起來。

臺上,嚴可昱的臉突然像是皮膚下有什麽血管破裂了一樣,看不見傷口,卻有血從整張臉上滲透出來。

嚴可昱也好像如夢初醒,伸出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引起了更大一陣尖叫聲,他的手是黑色的,像是被套上了一層甲殼。

“世界并沒有你們想的那麽安全,”嚴可昱說,他的喉嚨好像也有了變化,說話的聲音含糊不清,“有一種東西……我也不知道它們是什麽,可能是寄生蟲,也可能是什麽高科技的産物……我不知道,它會控制你們,讓你們做一些你們知道不是正确的事……我們都是它們的受害者,我們也不是什麽好人,可是如果不聽它的會變成什麽樣,看看我就知道了……”

他站不穩,向前摔倒,推倒了面前發言臺,自己摔了下來。

他的眼睛在往外凸,好像十分難受,用手抓自己的咽喉,抓破了皮膚,裏面的血肉依舊是黑色的。

在尖叫聲中,他艱難地擡起頭,看見了向他奔來的景宸:“幫幫我……救救我們……”他嘶啞地喊道,“殺了我,你答應過的。”馬上覺得好像有什麽堵住了咽喉,一根荊棘叢喉管中長了出來。

景宸沖到前面,撲到因為不斷掙紮而推開了好幾個人的嚴可昱身上,嚴可昱原本英俊的面容已經完全變形,不停地咳嗽,狀若瘋狂。

“什麽也不要想!”景宸壓住他亂動的手腳,說,“相信我……相信我,想想可卓和可昌,你想想他們……”嚴可昱的眼睛原本已經連眼白都變成黑色,此時聽見弟弟的名字,好像恢複了些許神智,眼珠微微動了一下。

“你相信我……”景宸說,看周圍,帶來的便衣們已經在包圍成圈擋開了記者和其他人。他在嚴可昱耳邊說,“想想你的弟弟們,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對不對?”

嚴可昱艱難地點了點頭,景宸看旁邊,馬上有人遞過來一支藥劑。

看見注射器,嚴可昱又掙紮起來。

“你不會變成蟲子,”景宸低聲說,“你睡一覺,讓它也睡一覺,等你醒來,所有事情都會解決的,接下來交給我行不行?”

嚴可昱張了張嘴,口中模糊地發出可卓和可昌的聲音。

“交給我,交給我。”景宸說,像那天夜裏的唐醫生一樣,把針頭從嚴可昱頸下插了進去。

“可卓……可昌……”嚴可昱說,慢慢地閉上眼睛。

可是,嚴可昱突然力大無窮,猛地掀開了景宸和壓制他的其他人,自己站了起來,眼睛已經完全不是人類的樣子,仿佛有其他生物通過嚴可昱的眼睛看着周圍的一切,仿佛有什麽東西就要突破嚴可昱身體的束縛,很快就要出來了。

他揮手,站在他手邊的人身上立刻出現了幾道像是被利爪抓過的傷痕。

“瞄準!”陳指揮出現在了門口,發出了攻擊的指令。

“不要殺他!”景宸叫道,“鎮定劑生效需要一分鐘,不要殺他!”

“你看他還是人嗎?”陳指揮指着嚴可昱越來越猙獰的臉說。

“他是人!不管什麽樣子,他是人!”

仿佛為了印證他說的話,鎮定劑終于起效,嚴可昱直直地跌倒了下去。

景宸回過頭,看見周一秋,站在不遠處的地方,看着嚴可昱,眼神中似乎有無數種情緒,不解、茫然,更多的是恐懼。

景宸方才被嚴可昱撞到了傷口,他咳嗽兩聲,走到周一秋身邊,捂住了他的眼睛,抱住他,安慰說:“他沒有死,會好起來,會好起來的。”

周一秋在輕輕地發抖。

“我也會變成蟲子。”他清晰地說。

嚴可昱被擔架送出賓館時,雖然走道都被便衣組成人牆分隔開來,但還不時有人高高舉起相機,閃光燈接連不斷。

景宸看着周圍,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擋在嚴可昱的臉上。

周一秋從那之後就沒有說話,默不作聲寸步不離地跟在景宸身後,嚴可昱上了救護車,景宸遠遠看了陳指揮一眼,拉着周一秋也跟上去。

救護車突破人群,向醫院飛馳,景宸掀開嚴可昱臉上的衣服,旁邊一直留守車上的醫護人員發出倒抽冷氣的聲音。

很快有人來給嚴可昱心髒和四肢裝上監測設備。

周一秋盯着嚴可昱的臉看,雙手緊張地握成了拳頭。

到了醫院,嚴可昱馬上被送進了檢查室,全面檢查過一遍後,他就會被送進監護室,24小時監護。不會讓他醒來,——按他的情況,他一醒來就會變成蟲子。也不會讓他死去,——仿佛若是嚴可昱死了,這場人類對不知名生物的作戰,我們便輸了一樣。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景宸半夜才回到家中。

周一秋之前說困,景宸便讓他提前回家休息,打開門,客廳的燈亮着,但沒有人。

景宸走到周一秋的房間門口,輕輕把門推開一條縫,光線照到床上,周一秋皺着眉,但确實是睡着了。

江夏走後,景宸關上門,在門口愣了一會兒,走到周一秋房間門口,推門,走進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梁家已經基本被摧毀;嚴可昱一出事,嚴家也沒有能打的人了。但反而現在危機四伏,看得見的敵人已經一敗塗地,看不見的敵人還潛伏在暗處,伺機待動。都說不準局勢是變好了,還是變得更糟糕了……

“爸爸!”周一秋仿佛做了個噩夢,坐起了身。

景宸抓住他的手,抱住他,另一只手打開了床頭的燈:“一秋,怎麽了?”

燈光下,周一秋驚魂未定地看看他,然後反手更用力地抱緊他:“我……我夢見爸爸也變成了蟲子。”

景宸心裏一沉,拍了拍他的背,說:“沒事,只是噩夢。”

“吓死我了……”周一秋說,“好像真的……我爸爸是生病過世的,要是他是被人害死的,我……”

他嘴上說着不信的話,眼睛卻在一點點變紅,然後眼白也開始慢慢變黑。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景宸察覺了不對,退後一點,看他的臉,只見他的臉上也在出現黑色的細細的,和血絲一樣的紋路。

“我怎麽了?”周一秋自己也察覺到了不好,伸手想摸自己的臉,他的手背上,五指之下,青筋已經變成了黑色,透過皮膚,像是長出了黑色的骨骼。

“啊!”周一秋低聲叫了一聲,睜大眼睛看着景宸,像是想看到他眼睛裏自己的模樣,“我是不是要變成蟲子了?”

“不會的,一秋。”景宸說,客廳還有幾份鎮定劑,他想轉身去拿,卻被周一秋抓住了手,“沒用的!沒用的……我知道。”他聲音有點變調,好像帶了點哭腔:“哥……我……我不是故意想變成蟲子的……”

他臉上出現了更多的黑色的細紋,還在不斷往脖頸蔓延。

“你別看我,”周一秋說,呼吸急促,“你走,別看我,也別管我了。”

怎麽可能不管你,景宸扶起周一秋,把人帶到了客廳,找到鎮定劑,給他注射進去。

但是真的沒用,幾分鐘後,周一秋身上的細紋還在不斷蔓延,像是玻璃碎裂前的裂紋。

周一秋似乎有了什麽不好的預感,抓緊景宸的手,又說了一遍:“我不是故意想吓唬你的,你走吧,我現在很醜,馬上會很兇,還會把你吃掉……不想被你看見……”說着,他想把景宸往外推。

景宸腦子裏一片清明,手中還在按部就班做自己應該做的事,長期的克制讓感情無法沖垮理智,只是連他自己無法發覺,有眼淚不斷滾落下來。

看看景宸的眼睛,周一秋愣了愣,說:“我想喝水。”

景宸知道他肯定另有打算,但是沒辦法,站起來回頭的一瞬間,周一秋推開他,沖進了旁邊的洗手間中,馬上關上了門。

“一秋!”景宸拍門,裏面周一秋似乎靠在了門背上,把門抵得死死的。

“你不要看我……我這麽難看。”

景宸踹了一下門,門下方出現了一道裂紋:“有什麽關系?”

“有關系!”裏面周一秋吼道。

景宸喊他的名字,又踹了腳門。

“你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裏面,周一秋說,聲音好像變了一個腔調,“沒事的,我自己可以解決。”

景宸停下了動作。

“讓我來吧。”那個聲音說。

突然有無數回憶呼嘯而過,景宸問:“……冬陽?”

隔了很久,裏面人回答:“嗯,是我。”

景宸轉過身,貼着牆慢慢地坐了下來,聽裏面大部分時間是安靜的,偶爾有玻璃器皿和其他東西落地破碎的聲音傳來,大概是景冬陽撐不住的時候,會使用其他東西來分散注意力。

漸漸的,天一點點亮了,不知道過了多久,門終于打開了。

景宸站起身,看似乎一直在身邊,又似乎很久不見了的弟弟。

景冬陽頭發上、衣服上都是水珠,眼白的黑色已經褪去,但臉上的紋路還在。他看看景宸,還有點狼狽的神色,仿佛自己做的還不夠好,緊張地笑:“臉上始終消不掉……想再等等,怕你着急……“

景宸什麽也說不出來,抱住了景冬陽。景冬陽慢慢地、猶豫着,也環住了景宸的肩,然後抱得越來越緊,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氣。

“我想你,”他低低地說,低下頭,隔着衣服親了親景宸的肩,又說了一遍,“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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