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為什麽不碰你
齊簡聽見聲響,仰頭喝幹半壇酒,随手丢掉酒壇,對着柳憶勾勾食指。
月光之下,齊簡黑絲高束腦後,戎裝冷峻,眼角微紅,唇邊含笑目若朗星,比身旁繁花更加妖冶搶眼。
柳憶呼吸一頓,心砰砰跳得厲害。
“你來了?”見柳憶沒動,齊簡歪着頭,向前邁上一步。
看他這一步邁出來,柳憶頓時反應過來,小霸王龍醉了。眼見着齊簡要往花叢裏栽,柳憶小跑過去,連拖帶抱,勉強把人撈進懷裏。
酒氣濃烈得嗆鼻子,柳憶無奈道:“小祖宗,你這是喝了多少?”
齊簡歪着頭,認真思索半天,扭過去開始數酒壇:“一、二、三…六壇。”
數完,他皺着眉,臉色糾結起來,掙紮着要往旁邊去。
“怎麽了?不舒服啊?”他動得太厲害,又毫無章法,柳憶吓得死死摟住齊簡,生怕一不小心,倆人一起摔進花叢。
齊簡含糊地哼唧幾聲,目光盯頓在某處,停止掙紮。他拍拍柳憶胳膊,按着他臉頰,讓他偏頭朝那處看去,沉默片刻,輕笑幾聲,說了句七。
“七?七個酒壇?”柳憶明白過來,“你是說,你喝了七壇酒?”
齊簡微微颔首,眨兩下眼睛,用食指按住柳憶雙唇,噓一聲:“齊府大門上,幾排鉚釘?”
這,小霸王龍喝醉了,怎麽是這種套路?回答自己一個問題,就要再問自己一個?別看平時成熟穩重,說到底,還只有二十歲呢,柳憶好笑地搖搖頭,而後想起來,不對,過了今天,便是二十一了。
“你不知道啊?”齊簡扭回頭,直直看向柳憶雙眸,看了好一會兒,他眨眨眼睛,聲音裏帶着絲委屈,“這你都不知道,哼。”
喝醉的小霸王龍,意外可愛,身上鋒芒斂去,隐約浮現少時影子,柳憶心尖輕顫,扶着人,邊哄邊往外帶:“知道的,七排。”
這會兒,月亮已經西去,眼看着天快轉亮,花房裏卻照比之前,更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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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是算黎明前的黑暗?柳憶笑笑,拽着齊簡,深一腳淺一腳往外挪,笑着笑着,眼睛莫名發酸,他收緊雙臂,将齊簡抱得更牢些。
懷裏的人,戎裝加身,手下所觸,都是冰冷鐵甲。
君子溫潤,如玉如蘭,當年溫暖皎然的少年,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倉促挂上铠甲、束上馬靴,一腳踏空,墜入萬丈世塵。
柳憶深吸口氣,擡手拼命揉眼睛。
齊簡跟着柳憶慢慢吞吞走一會兒,拉着他,停頓下來。
看看柳憶泛紅的眼睛,齊簡疑惑擡頭望天,又四下環顧,目光越發迷離:“也沒刮風吹沙,你眼睛,怎麽紅了?”
“我也不知道。”柳憶抿着嘴,小聲道。
齊簡似懂非懂點點頭,也沒追問,只是掙開柳憶懷抱,尋棵滿是紅花的灌木,歪歪倒倒坐到它旁邊。
柳憶抹把臉,走過去拉他:“走不動了?”
齊簡搖頭:“我在等人。”
“你在…等誰?”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眼淚,又有破堤趨勢,柳憶趕忙搖頭,拼命吸氣,心裏一遍遍告誡自己,這又不是演狗血劇,男人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
齊簡垂眸靜默片刻,微眯起眼睛,打量柳憶,好像想将他容貌徹底看清,看了好一會兒,他勾起唇角,輕輕笑了:“等你。”
心髒被無形的手捏住,柳憶單膝跪地,俯身将齊簡狠狠摟緊懷裏。眼淚不受控制般湧出眼眶,他自暴自棄,将臉貼在齊簡肩甲上,深吸口氣,嗚咽出聲。
這人,到底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替自己一步步謀劃好,又悄悄調兵遣将,漏夜入宮,只是因為,自己放不下柳家,他便傾盡所有,保柳家和自己平安喜樂?
抱着自己的人,身體僵硬到發抖,齊簡偏着頭,想問原因,話還沒出口,心先痛起來。他伸出雙臂,把人反擁進懷裏,一下下拍着,卻沒開口。
柳憶哭了一會兒,感受到齊簡安撫,有點不好意思,這麽大個人,還讓個二十才出頭的霸王龍寶寶哄,怪丢人的。
他用袖子抹幹淨臉頰,揉揉眼睛,盡可能穩住聲音:“起來吧,我們先回寝殿。”
誰知,齊簡又幹脆利落地搖了頭:“不走。”
“你等到我了。”忍着心痛,柳憶展露笑顏,還好,幾年後,自己沒讓他再空等。
齊簡聽完這話,臉上笑容愈發明豔,目光卻漸漸沉下去。眸中星光忽閃片刻,熄滅了,柳憶又等一會兒,看到齊簡再次睜開眼睛,眼底,已有水光。
“因為,我還有話跟你說。”
說完這話,齊簡發狠推開柳憶,擡手折下枝紅豔花朵。撚着花瓣,齊簡垂下眼眸,幽幽道:“我還沒告訴你,我厭惡你。”
這個變故,完全出乎意料,柳憶愣了愣,腦袋有點發懵。
“我厭惡你,是不是很驚訝?”齊簡笑容冷酷,目光陰摯,緊蹙的眉峰在逐漸轉亮天色裏,越發清晰起來。
“當年,你說走就走,五年了,連封書信,都沒寫過。”齊簡将碾碎花瓣,一點點放進嘴裏,細細咀嚼,緩緩吞咽。
柳憶看着他的動作,皺起眉。
咽下花瓣,齊簡笑笑:“你真當我不會怨恨?你真當,我還是昔日少年?”
柳憶抿嘴,拉住他手腕,帶着他避開花枝尖刺。
齊簡并不領情,冷哼着用劍背拍開柳憶,繼續道:“還來碰我?你知不知道,我現在看到你,就覺得惡心?”
“齊簡?”柳憶聲音提高些,心頭和指尖一同顫抖。
“你不信啊?”齊簡放下劍,改成用手捏住柳憶手腕,又慢慢拉開柳憶袖口,看着白淨手腕,他嘆口氣,唰一聲扯開自己衣袖。
“你看看這裏,這道疤,割下這一刀時,當初的齊清羽,在我這裏,就已經死了。”用劍柄戳戳心口,齊簡笑着放開柳憶手腕,背身又去折枝花。
皮膚被花枝短刺劃破,晶瑩血珠從指尖冒出,圓滾滾一小顆,綴在指尖頂端,十分可愛。
随手将血珠蹭掉,齊簡邊揪花瓣,邊繼續道:“你都沒想過,這幾個月來,同床共枕,我為什麽,從不碰你?”
看見血珠,柳憶神色微變,上手想将齊簡拉過來。
齊簡揮開他的手,聲音低沉嘶啞:“那我現在告訴你,我不想。”
“只要一碰到你,我就能想到,那五年的暗無天日,就能想到,你當初的決絕狠戾。五年裏,我生不如死,你呢?你在蜀地安穩度日時,有沒有一刻,哪怕一刻,想起過,京裏還有我這麽個人?”
這是要,刀刀見血嗎?柳憶咬緊嘴唇,跪在地上的腿漸漸顫抖起來,抖得太厲害,柳憶索性也跟着坐在地上,伸手再次去拉齊簡。
“別碰我!”齊簡狠狠揮手,金屬護臂掃過柳憶小臂,疼得柳憶悶哼一聲。
齊簡動作停頓片刻,冷笑着再次擡手:“柳攸臣,你雖上過戰場,但你是什麽樣的人,你我都明白。想和我硬碰硬,你也先掂量掂量,你夠不夠格。”
說完,他站起身,手握利劍,劃出幾道劍光。
小股清風掃過,旁邊灌木動了動,火紅花瓣炸裂般飛散開來,在空中飄舞少頃,又如漫天血滴,簌簌灑落,蓋了柳憶滿頭滿臉。
殘花落進嘴裏,柳憶不經意咂咂嘴,苦澀異常。他擦掉臉上粘着的花瓣,跟着站起來,伸手想去搶劍。
“滾。”齊簡抓着劍,後退半步。
眼看着齊簡要退進花叢,柳憶不敢硬來,只能低聲哄道:“有什麽話,你過來說,好不好?小心摔進花叢裏。”
“又不是沒摔過。”齊簡聲音,低啞到聽不清楚,手上的劍,卻握得更穩,劍尖直指柳憶,仿佛他再敢上前一步,就要給他來個對穿。
柳憶皺着眉,按緊胸口,有點發愁。小霸王龍醉酒,竟是這個套路?武鬥肯定是鬥不過,那文鬥呢?
想到方才,小霸王龍字字誅心的話語,柳憶哀嘆一聲,只覺文鬥多半也堪憂,主要是自己前科在身,随便拎出兩句,就能被壓制得啞口無言。
文鬥武鬥,都沒勝算,難道真要走狗血劇套路,裝個可憐賣個萌?要不,現在跪地上,痛哭流涕,争取博得小霸王龍同情?
看着腳下鋪滿落花的地面,又看看持劍而立的齊簡,柳憶再次嘆口氣。倒不是男兒膝下有黃金,跪着顏面受損的問題,他是怕,就算把地面跪穿,齊簡也不會松口。
要不是之前,猜到齊簡打算,又從曉斯那裏詐出真相,自己這會兒,怕是剛按下手印,收下虎符。
拿着虎符,心懷愧疚來道個別,卻聽到齊簡大醉後,說出誅心之語,自己那時,會怎麽辦?
反正也是要走的,愧疚離開,傷心離開,又有什麽分別?
柳憶自嘲般搖搖頭,其實,還是有分別的。他下意識擡手,想擦擦眼睛,卻發現,眼眶裏竟沒有一滴淚水。
心痛到極致,原來,是哭不出來的?
如果不聽到這番話,日後收複隴南,駐守西蜀,午夜夢回時,自己還是會經常想起齊簡,想起心中有愧,可是聽完這番話,愧疚變成傷懷,而傷懷,過不了多久,就能忘了。
擡起頭,再次看向面前的人,柳憶咬着嘴唇,連話都說不出來。
将心獻出來,還不算,如今竟還要,親手将它撕碎,讓自己,踩着這些撕裂碎片,踐踏着他一顆真心,心安理得完成夙願?
原來,為了我,你甚至,可以做到這一步?
顫抖着伸出手,直直去抓齊簡劍尖,柳憶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他想将這人,抱進懷裏。
看着沖過來的人,齊簡臉色微變,在柳憶觸到劍尖前,他慌亂松手,任由利劍墜地,而後,在柳憶撲到身上的同時,齊簡繃緊嘴角,以掌為刀,對準柳憶脖子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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