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明蘇止步, 低頭看去,忽而一怔,皇後過于清瘦了, 她的手像是只覆了一層薄薄的肌膚, 手背上淡青色的筋都看得到。
“明蘇……”皇後出聲。
明蘇的手顫了一下, 望向皇後,心中浮現抗拒。
她掙了掙,沒掙出來, 皇後拉住她手腕的力道加大了,拉着她坐回原處。
鄭宓自是發覺了她的抗拒, 明蘇不喜歡她喚她名字。
她只能當做沒看到, 嘆息了一聲, 道:“別着急。”
明蘇也不掙紮了,任由她握着她的手腕, 依她的設想行事, 宮中必得有一人看着, 皇後是最好的人選,這也是她将她的計劃說了部分出來的原因。
窗外傳來三更的更聲。皇帝今夜照舊歇在薛美人處, 想必眼下正快活。
鄭宓發覺,明蘇的法子,可行,只是她不能擔這佞幸之人的名頭。
明蘇看到桌上的湯盅,粥用盡了, 湯盅還未收拾, 想起方才那粥晶瑩透亮,軟滑适口,必是炖了多時。
可是皇後早料到她會來, 會在宴上過飲,一早便命人備着的?
“我命人出宮查過。”鄭宓出了聲。明蘇的思緒自湯盅收回,看向皇後,她眼中平靜無波,并不驚訝,也無被人查探的不滿。
鄭宓見此,接着說了下去:“你情形不對,我很擔心,但問你,你必是不肯說的。我查了多日,起頭還能尋到些蛛絲馬跡,似乎與三皇子五皇子有關。
但後面幾日,你将痕跡抹得幹幹淨淨,我便什麽都探尋不出了。”
這是自然的。明蘇垂下眼眸,笑了一下:“娘娘的勢力畢竟還未蔓延出宮。反過來,若是娘娘要在宮中藏什麽事,兒臣也會什麽都查不到。”
她不軟不硬地嘲諷,鄭宓只覺得拿她毫無辦法,她仍握着明蘇的手腕,拇指在她的腕心輕輕地撫摸,安撫她的狂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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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力道恰到好處,是明蘇熟悉的感覺。明蘇果然不再嘲諷,只是臉色間還有些不高興,眉角輕輕搭着。鄭宓看得心軟,嘆了口氣,道:“我來吧。”
明蘇意外,猛地擡頭看她。
鄭宓冷靜道:“你說的不錯,陛下自尋死路,與其讓他繼續敗壞朝綱,禍害天下,不如逼他早早退位。這條路不能由你去鋪,但可以由我來鋪。”
明蘇怎麽都想不到她會做這樣的決定,她一下子不知該擺什麽表情,該說什麽話,遲疑了半晌,卻見皇後無一絲動搖,方知她說的是認真的。
“你……”明蘇自定下這法子以後,一步一步皆反複推敲,每個細節都細細推演。
但她卻怎麽都想不到,皇後會下這樣的決定,她頓了頓,方道,“不必你來,我都布置好了。”
她說得有些生硬,卻很堅決。
鄭宓比她更堅決:“有些事,我做得,你做不得。
一來,後宮畢竟比前朝隐蔽,大臣們耳目不靈,便于我行事;
二來,我是皇後,我給陛下準備美人,是賢惠之舉,你為人女,沒有過問父親姬妾的道理。至于第三……”
鄭宓停頓片刻,笑着道:“你出了事,我未必保得住你,但我出事,你定能保得住我。”
她竟想了這麽多。明蘇張了張口,發覺皇後說的是對的,後宮之事一向隐蔽,前朝不得窺探,皇後在後宮所行之事,隐蔽得當,便不會傳到大臣耳中,且她為皇帝遴選美人,是理所應當之事,不會有人懷疑。
皇後衡量得失很精準,只有一件她沒料到,便是她早已不将生死看在眼中了。
“明蘇……”皇後仍是這般喚她,明蘇看着她,“你要好好的,你的安危很寶貴,你不能沖動,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拼。”
她竟是知道。明蘇一時語塞。
鄭宓當然知道,這些時日,殿下瞧着與平日無異。
可她卻能感覺出來,殿下身上懶懶的,像是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
唯有方才,說到陛下時,她的怨氣憤恨,才使她有了些鮮活的模樣。
她很怕她會出事,結果今日,她便将她的設想說了出來。
這法子可行,只是太過瘋狂,也太過置自身于不顧了。
“自我入宮所見,公主看似嚣張跋扈,不知情理,可我細觀之下,也瞧得出公主是在慢慢積蓄勢力,一步一步,走得堅決卻不急躁。
我不知你為何突然就變得如此急切,以致全然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可是明蘇,你要知道,我,還有淑妃,都希望你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鄭宓望着她說道。
明蘇看着她,她的語氣,她的目光當真像極了阿宓。
她沒忍住,問了一句:“那你呢?事成之後,你要什麽?”
鄭宓便笑了一下,見眼下氛圍有些凝重,她開起玩笑,道:“事成之後,我想要一個後位。”
本是玩笑,可一說完,她卻當真向往起來,若是明蘇真能登基。
而她能做她的皇後,每夜共枕而眠,一處用膳,一處說話,她與她抱怨朝中如何使人操心,她則替她分憂,勸她平心靜氣。
又或未必是帝後,哪怕只是一對平民夫婦,她們住在山間又或河邊。
不論是哪兒,只要能在一起,都是如今連夢中都不敢夢到的事。
明蘇顯然沒料到她會提這樣的要求,顯出為難之色。
鄭宓看到了,她道:“我說的是太後之位。公主莫要多慮。”
原來是太後之位,明蘇松了口氣,當即道:“娘娘放心,若能事成,兒臣必尊娘娘為太後,與我母妃平起平坐。”
鄭宓點頭,她笑了笑,心下卻很難受。
一下說定了。明蘇原本也只是想若要照她的法子來,後宮必得有一人替她照看,皇後是最好的人選,有她看着,賢妃德妃等人便能阻隔在外,即便有突發之事,也來得及往外傳消息。
眼下皇後提出将事情接過去,那便更順利了,可規避不少風險。
但明蘇也沒打算當真将什麽事都由皇後去做,既答應了她許她太後之位,便要讓她能在宮中安樂無憂。
明蘇忽然覺得空蕩蕩的心中好似多了層牽絆,與這世間的牽絆。
“時候不早,公主早些安置吧。”鄭宓說道。
一面說,一面起了身,作勢送她出去。明蘇便也起了身,她腦海中回想起皇後方才的那一句要一個後位。她突然問道:“娘娘方才之語,果真是玩笑?”
她是知道皇後喜歡她的。今夜更是證實了。若非喜歡,誰肯這般無私,将如此驚險之事接過去做。
鄭宓沒料到她會這般問,足下的步子便頓了一下。
但只片刻,她便行止如常地走到殿門邊,背對着明蘇,說道:“自然是玩笑。如今你是公主我是皇後,來日若順利,你是皇帝,我是太後,你我之間,我怎敢有奢望。”
怎敢有奢望……明蘇在心中默念這句,又問:“若我來日有了要納入宮中的女子,你會如何?”
皇後背對着她,她今日穿的是紅色的朝服,大袖寬袍,底下是襦裙,背對她站立,瞧上去端莊無比。
她的身子一動不動,聲音也極平穩:“若有那日,請公主賜我宮觀一座,我願在其中,長伴青燈。”
她說罷打開了殿門,寒風頃刻入殿,暖意被驅得一幹二淨,明蘇冷得打了個寒噤。
皇後站在殿門外,回頭看她,興許是說了方才的話,她的眉眼瞧上去十分冷清。
明蘇走了過去。
殿外很靜,夜色漆黑,沒有一個宮人。顯然是皇後為避人耳目,将宮人全部遣退了。
“兒臣告退。”明蘇行了一禮。
“去吧……”鄭宓道。
明蘇便走了,她走兩步,鄭宓又喚住她。明蘇回過身,等着她開口。
鄭宓說道:“你在前朝,不論做什麽,必得穩住朝綱,不可殃及百姓。否則,你我便是罪人。”
明蘇道:“此事兒臣與娘娘不謀而合。”
鄭宓和緩了眉眼,這才道:“那就好,快回去吧。”
明蘇又行一禮,這才走了。
她走出仁明殿,沿着宮道前行。仁明殿與貞觀殿中間的這一路,她走了不知多少遍,早已熟悉得狠了。眼下她踏着夜色,一面走,一面卻想着皇後說的話。
“若有那日,請公主賜我宮觀一座,我願在其中,長伴青燈。”
皇後是這般說的,她喜歡她,知曉與她無緣,若有那一日,她不會阻攔,但也不願見她與旁人親近。
明蘇想,這樣的話,很凄切,但應當也很動人,可惜她感覺不到,她心中沒有一絲波瀾。
皇後說話之時,她只想着,若是阿宓還活着該多好。
成事之後,她一定冊封她為皇後,她們每日都要躺在一張床上,阿宓抱抱她,或是她抱抱阿宓。
每日都是這般。
若大臣們不許,那她就不要天下了,她與阿宓去做對平民夫婦,她們當年走過那樣多的州郡,見過那般多的美景,可惜都如囫囵吞棗,未能細細觀賞。
正好,她就與阿宓一起,将從前走過的路都走一遍。那時,她們該都很快樂吧。
明蘇朝着貞觀殿走,玄過在殿中等着她,見她回來,連忙迎上前:“殿下可回來了。”
明蘇點頭,揮退了他,自去了寝殿。
躺下時,她想,皇後真好,但她是阿宓的,那便在別處補償吧,聽聞她家中還有一弟,這幾日,便去瞧瞧,看看能否照拂一二。
她這般想過,合上眼,心心念念的,仍舊是鄭宓的模樣。
直至初五,明蘇才騰出空來。她提前一日命人往棠宅送去了拜帖,初五那日,明蘇一早便登門,棠宅中只有一名仆役,一名婢女,很是清簡,全然不像一國之母的母家。
皇後之弟名演,明蘇到時,他方自房中迎出,神色間有讀書人的清高,也有少年的意氣。
明蘇看了他許久,覺得很有趣,皇後與棠演竟是全然不同的性子。
聽聞棠演是皇後撫養長大,但他身上卻看不出一絲皇後的通透,反倒有些老學究的暮氣。
明蘇笑了笑,自不與他拿架子,道:“不必多禮,算起來,孤該喚你一聲舅父。”
棠演拱手一揖,冷冰冰道:“不敢當。”
他們眼下還站在庭中,為免失禮,明蘇只帶着玄過入內,侍衛都留在了門外。她往那房舍瞧了瞧。
棠演看到了,道:“請信國殿下随草民入內。”
明蘇笑道:“好……”
棠演在前帶路,宅子并不破舊,但也不新,更稱不上華貴,瞧上去只是一處四五品小官的家宅。明蘇奇怪:“娘娘入宮後,未曾照拂家中嗎?”
棠演坐姿十分端正,聞言答道:“皇後娘娘每月都會派人來探視,亦留了不少金銀玉器。”
明蘇點點頭,這才對,皇後行事周全,又如此疼惜這幼弟,怎會一入宮便不管不顧。
可既有錢物,這宅邸為何不擴一擴?于國舅而言,此處确實稱得上清貧了。
棠演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淡淡道:“安貧樂道,我心安矣,并無不好。”
他都這般說了,明蘇也不好說什麽,只得悄悄地将她身上所帶的三千兩銀票按下不提,以免影響了他安貧樂道。
她飲了口茶,這茶自不是什麽好茶,沏得很粗糙,敗壞了茶的味道。全然不是皇後手中沏出的清香。
她越發覺得,此處與皇後格格不入,這全然不像皇後曾待了二十餘年的地方。
棠演不善言辭,公主不開口,他也不知說什麽,又或是,他根本不願與公主多談,便只端茶坐着。
明蘇倒沒什麽不自在,她什麽場面沒見過,又怎會将他一個還未入仕的書生放眼裏。
她自顧自地将這間廳堂環視一圈,都看遍了,怪異之感越發濃郁。
尋常人興許不會留意,但明蘇是宮廷間長大,又在外飄零過,當過叫花子的,對富與貧,貴與賤的區別一清二楚。
皇後所展現的知書達理,溫婉端莊,與她舉止之間的從容鎮定,同這間宅院的清貧簡樸格格不入。
明蘇想了想,道:“能否領孤往娘娘舊日的閨閣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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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