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皇後舊日閨閣還保留着她出嫁時的模樣, 裏頭幹幹淨淨,纖塵不染。
看得出是時常清掃的, 也可見, 棠演對皇後的感情很深。
房間不大, 遠不及明蘇寝殿的一半大小。她先站在門口籠統地望一眼,裏頭桌椅箱籠,妝臺首飾, 筆墨紙硯,杯盞茶壺應有具有。
棠演留在了房門外, 明蘇一面往裏走, 一面問道:“此處物事,可曾動過?”
“除日常清掃,一應物件皆維持長姐出嫁之時的原樣。”棠演答道。
明蘇點了下頭, 也就是說, 這裏頭的物件, 樣式也好,擺放方式也罷, 皆是照着皇後的行事習慣來的。
興許是這幾日猶在春假裏,朝中無事,只有達官顯赫間的相互應酬。
她在這接連不斷的應酬間往來無趣,心中欲找些趣事,她踏入房中, 竟将這房中的物件一樣一樣地細觀起來。
明蘇看得興味盎然, 她先看妝臺,妝臺上還留了些簪子耳飾與胭脂水粉。
女孩子對這些物件,難免多些興致, 明蘇得了棠演的準許,将妝奁匣子打開了看,還将簪釵耳飾都取了出來,一件一件地拿在手中來看。
這些首飾,自是遠不如皇後如今所用。但不知是否是她心中存了怪異的影子。
于是看這閨閣,便是處處都不尋常,明蘇總覺,這些首飾太過素淨。
皇後的妝容并不多華麗張揚,但也絕不致如此素淡。
明蘇回憶了一番,單就除夕、初一兩回的宮宴來看,皇後的妝容與她所着衣衫,所配簮釵環佩,皆是恰到好處,除夕家宴,側重于溫婉和煦,初一宴的是內外命婦,她便要端莊大氣一些。
再回想更久前,皇後剛入宮時的模樣,明蘇有些記不清了。
但模糊印象之中,皇後的妝容更偏向于溫暖和婉,所用簮環則更看重質地,更偏愛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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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蘇的目光在手中這枚素淨的銀簪上停頓了片刻,這些光是瞧着,都覺一股肅然的清冷。
皇後與出嫁前,竟有這樣大的不同。
怪異之感,越發濃重。明蘇沉思着,過了片刻,她忽地笑了一下,自覺過于較真了。
皇後的妝容興許是宮中梳妝的姑姑選的,而此處的首飾又興許是遺留的幾件,其餘與皇後氣質相契的,并未留下,而是被她帶入宮去了。
這樣一想,怪異感淡了些。她将手中之物原模原樣地放回匣子裏。接着又拿起桌上的茶具來看。
皇後與她一般,皆好茶,這套茶具在明蘇眼中很粗陋。
但她轉念一想,這家中便是如此清貧,此處多出一套名貴茶具,才是當真古怪。
她将茶具放回原位,又走到床前,上頭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沒什麽離奇的。
再看書架,書架上擺了不少書,仔細一看,都是四書五經,與各類注釋。
明蘇忍不住,又與她識得的皇後進行對比。四書五經這般正經書籍,皇後應當讀過。
但以她們相處時的談吐來看,皇後應當不止讀過這些。
若只讀過這些,為人必是刻板嚴肅,便如棠演一般,瞧上去像個老學究,但皇後言辭間,時常風趣生動,見識亦十分廣博。
明蘇在書架前站了一會兒,随手抽出一本翻開,書上寫了一行行見解、注釋,是十分清秀的簪花小楷。
原來皇後的字跡是這樣的。明蘇想道,她并未見過皇後寫字,倒是不能作比較了。
将書本放回,明蘇看向門外的棠演。棠演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清矍的面容上一雙幽邃的眸子淡淡地望着房中。
明蘇不由自主地想,相貌倒是極像,應當是姐弟不錯。
這念頭一浮出,她便是一驚,她怎地将宮中的皇後,與從前的皇後一一地在心中對比了一番,難道皇後還能是假的不成?
明蘇擡手擰了擰眉心,緩步走了出去。她與棠演說不到一處去,便也懶得回廳中敘話了,直接開口告辭。棠演也未留她,默不作聲地将她送到大門外。
明蘇站在門外,回頭看了眼這座清簡的宅邸,忽然,她開了口:“聽聞令堂烹得一手好茶,可惜孤無福,不得品嘗。”
棠演冷道:“先母小戶人家出身,哪知什麽茶道,信國殿下莫要說笑。”
明蘇一聽,心頭咯噔一響,這與皇後先前所言不一樣。
棠演見人都送出去了,也懶得與她周旋,站在門內,潦草一揖,便轉身走了,門邊那仆役見他走了,便将門關了起來。
棠宅的門緊緊地閉起,在這冰天雪地裏,很有幾分蕭瑟的意味。
玄過見殿下被這般關在了門外,不免惱怒,莫說殿下,便是他,也許久不曾見過如此無禮之人了。他怒道:“這京中怎會有如此不知禮數的人家!”
說罷,正要勸殿下莫惱,便見殿下正愣愣地出神。
玄過當即顧不上惱怒了,小心翼翼地喚道:“殿下,您怎麽了?”
明蘇回過神,搖了搖頭:“沒怎麽。”
她說罷舉步朝着車駕走去。走到車駕前,她還是忍不住停下了,看着玄過,欲言又止。玄過被看得膽戰心驚,慎重地站好,不敢出聲。
明蘇斟酌了一番,方問:“你覺不覺得,這宅院,怪怪的?”
這宅院?玄過頓時便來了氣,真誠道:“的确怪,主子不知禮,仆婢也不知禮,小的在這京中,已多年不曾見過如此無禮之人了。”
明蘇搖頭:“不對不對,不是這個。”
玄過便問:“殿下指的是什麽?”
他這般問,明蘇倒有些說不上來了,她頓了頓,方道:“你不覺得此處,不像是皇後舊時居處?”
玄過驚訝,緩緩道:“殿下何意?”他回頭望了眼,青瓦白牆,門上還貼着對聯與門神,很是溫和平淡的一處宅邸,怎會不是皇後舊時居處?
明蘇也順着他的目光看了,光着看着外頭,倒與皇後平日裏的恬淡柔和很相符。可方才在裏頭所見,又全然不是這回事。
她輕輕吐出了口氣,轉身上了車駕。
接下來兩日,明蘇不住地想着這事。她終于想通了,為何她一入宅院便覺此地與皇後格格不入。
并不是說,清貧之家,便養不出知書達理、溫柔和婉的女兒,而是養不出那般氣度從容,見識廣博的女子。
見識與氣度尋常是自小熏陶出來的,是以家世器物積累成的。
明蘇也見過小戶人家出身,但城府極深之人,那樣的人,到了宮中數月之後,便浸染透了,絲毫瞧不出竟是那般清貧的家世。
但皇後不同,她記得,去歲夏日,皇後入宮不久,她們便見過,那時皇後便十分沉穩,心思也極活,氣度衣着,言辭談吐,便似是在這宮中居住過多年,無一絲不合。
明蘇心道,那宅子如何養得出這般女子,若說是一二品的高官家中小姐才像樣。
再看棠演,皇後的性子,養出的幼弟,怎麽都不該是這模樣的。
倒不是說棠演不好,性情耿直、安貧樂道,不因驟然間的富貴而偏移本心,這是極為難得的品性。
但以皇後的為人,她教養出的幼弟,應當要稍稍圓融些吧。
還有皇後的亡母分明不善茶道,她為何說,她的手藝是随母親學來的?
總之處處都透着怪異。
明蘇怎麽想都想不明白,倒将自己想得有些敏感起來,看什麽都覺古怪。這樣不行。她幹脆入宮了一趟,當面試試皇後。
入宮那日是初七,連着數日好天氣,雪也化了些,雪地上濕漉漉的,在陽光底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因是新歲,宮中人人面帶笑意,天空格外開闊,白雲一縷一縷的,又帶着寒意,卻又沒什麽凜冽的風。清爽舒适,是一極好的日子。
明蘇見此,不複她在府中苦思時的沉晦,心境也略略開朗起來。
皇後在宮中看畫像,畫像上皆是工筆畫就的女子,容貌皆極美。
見明蘇來問安,皇後很高興,立即便命人将她請了進來,又命宮人奉茶。
明蘇朝那些畫像看了幾眼,皇後便笑道:“都是行宮中的美人,還有些是底下新呈上來的。後宮的妃嫔,看來看去都是那幾個,陛下不厭,本宮都看厭了,便想趁新歲,多擇幾人,也好為陛下延綿子嗣。”
這是她們那日說好的,皇後已開始行動了,且不露分毫馬腳,好似就是她一人的主張一般。明蘇忽生愧疚,皇後這般好,她怎能想些有的沒的。
“娘娘說的是,父皇膝下的确單薄了些。”明蘇悶聲道。
鄭宓察覺了,便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看了看她,笑着道:“公主今日怎有空來我這兒了?”
明蘇正欲開口,宮人奉上茶來,這茶自不是皇後親手沏的,可明蘇不由便想起那日,在棠宅所飲的粗茶。
她心一沉,笑道:“前兩日見着了棠清,便來看看娘娘。”
她有意将棠演的名字說錯了。說罷便細細留意皇後的神色。
鄭宓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公主說的可是演兒,幼弟不愛應酬,公主何處見的他?”
她聽出來了。明蘇松了口氣,端起茶盞飲了一口。
但又一想,棠演的名姓不難打聽,皇後每月都遣宮人回家,可見對家中的情形必是知曉的,她試探也試探不出什麽來。
“是初五那日,兒臣登門拜訪所見。”明蘇說道。
鄭宓便笑:“這便是了,演兒喜與詩書為伴,而不愛與人往來,平日裏甚少出門。”
又道,“他為人耿直,不會變通,若有失禮,公主莫怪罪。”
聽着全然便是對幼弟的拳拳愛護之心。
明蘇便不說話了,有一搭沒一搭地飲茶。鄭宓卻有些不安,不知她為何突然去見了棠演,方才說錯了名字,是有意還是無意。
明蘇忽然道:“兒臣在棠宅也飲了盞茶,可惜卻是茶水粗陋,與娘娘的手藝全然不同。
兒臣與國舅閑談說起令堂精通茶道,可國舅卻說令堂從未習過茶道。”
聽到此處,鄭宓便知道了,必是明蘇不知怎麽,察覺了她與出嫁前的差異,故來試探。
她有些緊張,口中卻裝得從容自如:“先母在幼弟還未之事時便過世了,那段時日,家計艱難,我以節儉為上,家中所用,俱是粗糙簡陋之物,所飲茶水亦是如此,演兒自幼不曾飲過什麽好茶,自然便以為先母不善茶道。本宮也是入宮之後,手邊有了好茶,方才重拾此道。”
這解釋也還過得去,畢竟棠家從前過得簡樸,是宮中皆知的。明蘇便信了。
鄭宓說完,便留意着明蘇的神色,見她不再有疑惑。
頓時松了口氣,可安心之餘,又失落起來,若是能順勢說出,她就是鄭宓,便好了。
可說出來,又有什麽用,明蘇待她早已不是從前了。何況她們接下去要做大事,若是明蘇知曉她是誰,還能與她心平氣和地相處嗎?
鄭宓這般想着,卻是越發失落起來。心愛之人就在眼前,但卻不能相認,此事何等折磨。
茶盞中還冒着熱氣,今日所用的,是青瓷茶具,質地剔透,釉質溫潤,與盞中清雅的茶香很是相宜。
明蘇透着氤氲的熱氣,看到皇後眼角幾分黯然,忽然有些心軟。
她為何要來試這一趟?難道皇後還能是假的不成?這般懷疑,若是皇後知曉,想必會心寒吧?
明蘇低頭以杯蓋撥了撥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她已心軟了,但連日來的疑惑卻抑制不住地往上湧,好似弄清此事,是一件極為要緊的事一般。
明蘇暗自一哂,能有什麽要緊事?阿宓都不在了,除了為她讨回一個公道,還有什麽事是要緊的。
她想着,擡頭時,恰對上皇後的眼眸,她正望着她,她眼中有些暗淡,可眸子裏的缱绻溫柔,卻與明蘇日日夜夜都盼着能重逢能再見的那人一模一樣。
明蘇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既疼又喘不過氣。
她臉色驟然蒼白,目不轉睛地盯着皇後,像是第一回認識她,眼中滿是陌生與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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