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皇後的目光與阿宓如出一轍, 望向她時一樣的缱绻,一樣的柔和,一樣的愛護。

她每每與她對視, 或沉湎, 或自責不該沉湎, 卻從未想過,為何全然不同的二人,會有如此相像之處。

鄭宓對上她震驚的目光, 脊背微微地繃直,口上卻若無其事道:“公主為何這般看我?”

話音一出, 便似兜頭一盆冰水徹頭徹尾地澆下。

明蘇陡然間醒了, 不對, 聲音不對。她再觀皇後的面容,便如第一回見她一般, 仔仔細細, 角角落落地看。

也不對, 相貌不對。雖都好看,卻顯然不是一副長相。

明蘇頓時頹了下去, 難道是魔怔了?否則方才那一瞬間,她怎會冒出皇後便是阿宓的離奇念頭。鄭宓由着她看,并不躲閃。

明蘇默然不語,端着茶盞,靜靜地飲。

一旁舉畫的宮人還立着, 鄭宓揮了下手, 示意他們先退下。

明蘇正收拾心情,鄭宓見她沒什麽說話的興致,也就未開口攪擾。

殿中倒格外寧靜下來, 唯有茶水傾瀉的脆響不時傳來,是皇後親自在為公主添茶。

過了好一陣,明蘇方有些回過神來的模樣。鄭宓這時方問:“公主今日很是反常,是怎麽了?可是遇上了什麽難解之題?”

這一句是必要問的,殿下方才顯然是心中埋了事,她待她一貫關心,此番卻不聞不問,待殿下出宮之後。

若回想起來,必會覺得古怪,以為她心虛,故不敢問。

也不可問得過于細致,否則落入殿下耳中,便像是在試探了。

明蘇是很能記得住旁人待她好的性子。她這般關切一問,明蘇必會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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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宓問完這一句,明蘇果然如她所想,不怎麽敢看她,語氣也略略和軟下來:“無事,多謝娘娘關心。”

說罷,她愧意愈盛,皇後待她如此上心如此關切,可她卻拿那等聳人聽聞的荒唐事去猜疑她。

她有些坐不住了,便站起了身:“趁着還有一日閑暇,兒臣去看看母妃,便先告退了。”

鄭宓起身送她,一直送到殿門外。

以方才的話語來看,明蘇只是對她與棠玉的不同産生了疑惑,只不知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懷疑,譬如懷疑她便是鄭宓。

皇後望着步履匆匆的背影,忽而覺得自己可笑,容貌不同,身量不同,聲音也不同,分明就是兩個不同的人,如何聯想到一處去。

借屍還魂之事,何等詭異離奇,明蘇怎能想得到?

鄭宓松了口氣,可心中又難免遺憾。

明蘇離了仁明殿,便匆匆忙忙地往淑妃處去了。她到時,淑妃正取了本話本在看,見她突然來了,便将話本反撲着放在桌上,起身迎她。

明蘇魂不守舍的,見了她,先行了禮,而後自提了桌上的壺,倒了盞茶。

淑妃哎了一聲,勸阻道:“這茶涼了,令換新的來。”

話音還未落下,明蘇便将盞中之茶一飲而盡了。

大冷天裏,冰涼的茶水,使得她五髒六腑都似被冰住了。明蘇打了個激靈,腦子卻清醒起來。

淑妃招呼宮人,命将這壺茶拿下去,沏新的來,又望着明蘇,責備道:“怎這般急,涼水入腹太過傷身。”

宮人很快便沏了新茶送來。淑妃替明蘇斟了一盞,袅袅的煙氣,淡淡的茶香,都使得明蘇想到方才在皇後殿中的情形。

目光相似,還有烹的茶也是一般滋味,還有也愛叮囑她要多着衣,要少飲酒……

明蘇的腦海中飛快地冒出許多念頭,攔都攔不住,待她反應過來,她忙打住了,心慌意亂的,必是她想得多了。

怎麽也不會的,這分明是兩個人。

淑妃見她混混沌沌的,不知她是怎麽了,也不敢問。

自宓兒的死訊傳來,明蘇便不大一樣了。她不敢提,怕明蘇正沉溺悲傷,她一提,她便更難受了。

也怕她想的是旁的事,她一提,倒讓明蘇又記起這一遭來,又傷一回心。

淑妃瞥見撲放在桌上的話本,便拿了起來,推到明蘇眼前,笑着道:“這話本還怪有意思的,你若不忙,便拿去看看吧。”

明蘇正想要尋些事來做,以免總想着皇後與阿宓的相似處,聞言,立即顯出格外感興趣的模樣道:“讓兒臣看看。”接過書,便翻了翻,翻了一輪,一個字都未看進去。

明蘇:“…”她有些生氣了,氣自己,皇後喜歡她,她無法給予相同的愛慕。

但此事難勉強,她們并不相互虧欠,但她若因想念阿宓,便硬将皇後看做阿宓,那她便太對不起皇後了。也對不住阿宓,将旁人看做她,阿宓該多失望。

如此一番惱怒生氣,明蘇總算定下心來,重新翻了一遍,大致知曉了,竟是講述江湖中的游俠兒的故事。

“沒想到母妃喜歡這樣的故事。”明蘇笑道。

淑妃也跟着笑了笑:“楚家是以軍功起家的,直到你曾外祖父,發覺升平日久,武将受輕視,便要你外祖父,棄武從文。

可惜相較孔孟之道,儒家經義,你外祖父更喜舞刀弄槍,排兵布陣。

曾外祖父無法,只得由他去,卻将希望寄在了你幾位舅父身上,這才使他老人家如願了。

你大舅曾在鄭太傅門下求學,雖未能如鄭太傅一般,學識不凡。

但也在二十歲上做了探花郎,入仕為文官,你其餘二位舅父稍差些,但也都是正正經經的進士及第。一門三進士,此事一度傳為美談。”

外祖家的事跡,明蘇自是有所耳聞,笑道:“曾外祖父泉下有知,必是高興。”

淑妃點了點頭,轉口卻道:“但我卻更喜武人的義薄雲天,豪邁之氣。”

她說着低頭看話本,“俠客間的意氣,我看着,很是欽羨。年少時,還曾想過要闖蕩江湖,做一懲奸除惡的女俠。”

明蘇一怔,母妃甚少提起自己的身,也不怎麽談及自己的喜好,以致她聽了,有些意外,磕磕巴巴地道:“原來如此。”

她怎麽看都覺母妃當是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官家小姐,原來竟是如此熱血心腸。

只是這樣一提,明蘇倒想起來了,許多年前,她很小的時候,晚上睡不着覺,央着母妃為她講故事,母妃講的便是游俠兒們肝膽相照的仗義之事。

可後來,尤其是這兩年,母妃便變得內斂起來,舉止言談,都十分柔婉,也常讀詩書,學着撫琴。

這模樣,倒像極了母後。

明蘇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母妃如今倒與母後十分相像,兒臣年少時,在母後膝下讀書,便是這般光是叫她看上一眼,都覺被溫柔包裹着。”

淑妃冷不防聽她提起先皇後,怔愣了一下,随即又是神色如常:“興許是太過想念她了,想得多了,行事便不知不覺地與她相像了起來。”

明蘇意外,她一直以為母妃與先皇後不合。年幼時,母妃要她親近先皇後,說的緣由也是因先皇後學識淵博,能教導她。

那些年,她雖時常出入仁明殿,但母妃卻從未去過,有時去接她,也是等在仁明殿外一射之地遠的拐角處,輕易不靠近。故而她更以為母妃與母後必是積怨極深。

難道其中有內情嗎?

但她并未說出來,她想,哪怕原先不合,如今人不在了,能想起的便多半是那人的好,想得多了,那些好哪怕原先只是五分,也變成了十分,便更懷念了。

母妃興許便是如此,母後亡故後,她再多不滿也都不計較了。

明蘇這般猜想,也就未曾深問,又坐了會兒,她拿起桌上的話本,便告退了。

她走後,淑妃在殿中坐着,坐了許久,方輕輕地嘆息,卻是什麽都未講。

明蘇拿着話本回了府。天色已不早了,她用過晚膳便去了書房。

可平息下來的心,又開始焦躁。像是猶不死心一般,她的腦海中又開始浮現皇後與阿宓的相似處。

這回更細致了。

她竟回想起半年前,她與皇後在紫宸殿外初見的情形。

那日日頭很曬,她并未打傘,才初見的皇後便很不認生地與她道,暑氣重,不打傘,公主中了暑氣,又要難受了,且用本宮這頂吧。

時隔半年,她不知怎麽,竟将那時皇後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她還記得那時她便心生熟悉之感,因多年前有一回,阿宓也是這般,在她耳畔絮叨着,天熱,不打傘中了暑氣,殿下又要難受了。

這樣一想,明蘇心頭重重一跳,跳完又很慌,皇後與阿宓相貌上一點都不像。縱是化妝,也不致這般神異吧?

更何況……明蘇呼吸一滞,何況阿宓已經沒了,那幾人為保命,不會騙她的,阿宓喪生在程池生的刀下,連屍身連骨灰都未得保全。

明蘇一瞬間似是入了狂,恨意鋪天蓋地,她的眼睛都赤紅起來,想要将程池生淩遲,将他挫骨揚灰。

頭猛然間疼得厲害,她像是聞到了血腥氣,是阿宓的血。

阿宓是在容城外的林子裏沒的,她去過那片林子,是不是曾踏過她的喪生之地。那時她多害怕,她恐怕很牽挂她的安危?

明蘇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她驟然站了起來,大口地喘息,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目光落在話本上,她将話本翻開,竭力聚精會神地看,不讓自己分神。

她強迫着自己看進去了些。這話本寫的是一心懷蒼生卻背負血海深仇的游俠兒報仇雪恨,驅除外辱的故事。

游俠兒身世凄涼,學武途中也不順當,中途還被人推下萬丈深淵毀了容貌。

他幹脆尋了一位手藝人做了個人?皮?面?具,又服藥弄壞了嗓子,以另一人的身份行走世間。

最後自然是他大仇得報,揚名立萬。

明蘇知道她若去睡,必是睡不着,多半還會胡思亂想,幹脆便看了一夜,将這話本看完了。

而後她稍加梳洗,便去上了朝。這一日還算順當,她心心念念要給阿宓報仇,自然不敢分神,忙于政務時,頗為專注。

可當日回府後,她又開始将皇後與阿宓聯系到一起了。

她甚至将話本翻開,仔細地看人?皮?面?具是怎麽做的,還有那藥服下是只能将嗓子破壞嗎?會不會有種藥是能将嗓音變成另外一種的?

她翻了一遍,合上話本時,頗為嗤之以鼻,心道,如此荒唐之事。

不過是說書人編來有趣,引人看下去的,她竟還當了真,仔細探究起來。

真可笑。

明蘇你真可笑!

她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

結果第二日,她還是将話本拿出來看,這回想的卻是,興許是真的,否則說書人如何編得出來?這般離奇之事,平白編,怕是有些難。

第三日,她便想,必是真的,世間這般大,能人異士何其多,做個人?皮?面?具有什麽了不起的。

第四日,她翻書的手都有些哆嗦,若是阿宓帶了人?皮?面?具回來,設法取代了原來的皇後,入了宮,那便能解釋為何她相貌不同,聲音不同,可目光卻是如此相似,還有其餘那樣多的相似處了。

明蘇知道她必是瘋了,可她停不下來。哪怕只是一丁點微渺的希望,都足以使她渾身發顫。萬一呢,萬一真的是阿宓呢?

她克制着,不讓自己顯得異常,她尋了個理由入了宮,去見皇後。

皇後已選了三名美人,皆是出挑之人,眼下正吩咐人去教導規矩,又專派了三名姑姑,為她們保養身子,指點妝容。

明蘇到時,皇後正忙着,她便坐在一旁看,她控制不住,只要一想皇後興許就是阿宓,她便忍不住近乎貪婪地望着她。

皇後忙完了,歉然道:“我這邊正亂着,連累公主久候了。”

明蘇忙收斂了她的目光,狀似随意道:“不妨事,是兒臣叨擾娘娘才是。”

鄭宓便笑了笑。

這時當再說些旁的的,可明蘇實在太期盼了,多等片刻都是煎熬。于是她道:“娘娘面上沾了東西。”

一面說一面探身過去,在皇後臉頰邊緣摳了一下,并無異常,沒有面具,她不死心又摳了一下,還是沒有。

明蘇急得要命,心跳快得讓她兩耳轟鳴,她還想再試,手卻被皇後握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知道大家着急,但是請給她點時間摸索,一般看到兩個相似的人,很難想到借屍還魂這回事的,她已經在漸漸地朝真相靠近了。

如果明蘇一發現不對勁便一拍額頭說,這道題我會做,是借屍還魂。

那也太假了。你們看到肯定也會覺得,這是什麽奇怪的發展,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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