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起先, 得知不在了,明蘇心灰意冷,費了數日才相信, 她等的人不在了, 否則, 怎會一尋五年,無半點音訊。

那幾日間,她仔細回想, 竟發覺她隐隐之間,早已有這猜想, 只是她拼命地将這念頭往下壓, 不去想, 仿佛這般便可不必面對,便堅信只要她找下去便一定能找着鄭宓。

說來也怪, 她确信阿宓不在以後, 腦子竟很清醒。

從前, 她想的事很多,盼着阿宓回來, 想着這天下不能就此一步步爛下去,想着吏治不可不清,想着人生在世,她總該做些事,留個名, 雖說這些年已被人視作嚣張跋扈的, 可年少時所受熏陶仍浸潤在她的骨子裏。

然而得知死訊後,她便覺她餘生只有兩件事要做。

一便是要将鄭家的冤屈洗了,替阿宓讨個公道, 二來母妃處也得有個保障,不能讓她晚年凄涼。

後者是她身為人女的本分,前者是害怕來日黃泉相遇,若是阿宓問起,她答不上來。

她以為她已死了心,如一木偶人一般,無甚歡喜與畏懼可言了。

直至她看了那話本,聯想起她們之間的相似,發覺興許皇後就是阿宓。她的心便在頃刻間活了回來。

她這才知,她不是死了心,而是她的一顆心與阿宓系在一處,她在世間,她便活着,她不在,她便同她一起。

她想設法地找尋皇後與阿宓的相似處,找尋她們便是一人的證據。

前朝那般忙碌、緊要,她一得了空便往仁明殿跑。深夜無人時,便一本又一本地看話本,看奇談,絞盡腦汁地想,有何手段,能使一人改頭換面得便好似另一人一般。

可相國寺一行便如當頭棒喝。

那和尚雖是個神棍,卻也使她猛然醒悟,阿宓确确實實是不在了,皇後又怎會是她。

她極感失落,這段時日細致觀察下來,她越發覺得皇後像阿宓,目光像,說話的語氣有時也像。

更要緊的是,分明是截然不同的長相,可皇後望着她笑起來時,也極具阿宓的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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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還是她想岔了。

但神棍話中軀體與魂魄是可分離的意思,明蘇還是記下了,不論是真是假,尋個有道行的來問問便是。

只是有道行的僧道也不易尋,明蘇一面令人暗中去找,一面又命尋些志怪之類的話本來看。

寫話本的大多是落第書生,有些寫得生動有趣,有些卻是讀之味同嚼蠟,明蘇看得煩不勝煩,卻是收獲全無。尋找僧道也無眉目。

她自年初便開始找尋有能耐的道士以備來日之用了。

可有能耐的道士,卻是極難尋獲,半年了,一絲眉目都無。

這日夜裏,她正在府中休息,突然宮中來了人,是名相貌平常,不起眼的小宦官,明蘇曾在仁明殿見過他。

他急匆匆地趕來,跟在玄過身後,走進小書房裏,明蘇一見他的神色便知必是有大事發生。

那內侍一入門便跪下行禮,明蘇放下手中的公文,站起了身,不必她發問,那內侍便立即道:“殿下快入宮,陛下在康平殿中驟然暈厥,太醫們束手無策……”

明蘇神色劇變,不等他說完,問道:“康平殿中眼下是誰看着?”

“是皇後娘娘,娘娘先到一步,掌控住了境況,随即賢妃娘娘與德妃娘娘也到了。

娘娘的意思是殿下當速入宮,以盡孝心,但不必比二位皇子到得早。

畢竟禁軍是在陛下手中牢牢掌着的,晚到一刻有利無害。”

明蘇一聽便明白了,若是皇帝無事,她晚到一刻,也好顯得她勢弱,削減皇帝的疑心。

而若皇帝不好,突然來了個山陵崩,那最要緊的便是禁軍與京中防衛,至于皇帝身前,自有皇後看着,出不了事。

幾乎是轉瞬之間,她便分析清了其中的厲害,與那宦官道了一句:“多謝娘娘傳話。”

眼下再尋人來排布已來不及了,三皇子五皇子處必然各有舉措。

她未必輸給他們兩個,可最難的便在于若是皇帝無事,眼下動作越大的,之後便越遭忌憚。

明蘇在殿中來回踱了一圈,心道,不對,皇後就在陛下榻前,親眼所見,知曉境況,太醫束手無策,有時未必是情況危急,興許是不好開口。

何況若是危急關頭,以她們這些時日的默契來看,皇後便不會說入宮盡孝,而會說入宮主持大局。

明蘇腦筋轉得快,想明白了,便立即懂了皇後命人傳話要她做的是什麽。

她将玄過招到身前,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玄過一愣,旋即點了下頭,道:“小的明白,殿下安心。”

明蘇自是放心,見時候差不多了,命人備馬,做出情急之狀,往康平殿去。

她到時,面色焦急地徑直闖入寝殿,三皇子五皇子都在了,見她進來,又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各自松了口氣。

關鍵時候,消息傳得快是極要緊的,譬如今日,陛下若真有不好,誰先到,誰便占得先機了。

且消息靈通與否還能瞧出在宮中勢力如何,信國弱了些。

明蘇一到,便到榻前看了一眼,只見皇帝緊閉着雙眼,面如金紙,須發似是瞬息之間白了許多,瞧着極為蒼老,呼吸之間亦很微弱。

這模樣,着實吓人,難怪會令衆人心急火燎地趕來。

趙梁就在榻前守着,殿外也有禁軍,賢妃與德妃心中如何想不好說,面上皆是急得直抹淚,逼着太醫說明白,陛下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如何就會暈倒。

皇子們也面作憂色,上前在榻前探看。一殿之中,不知幾分真,幾分假。

明蘇站到淑妃身旁,才将目光落到皇後身上,皇後站得很前,見她看她,也朝她望過去。二人目光交彙,便似說好了一般,各自挪開。

明蘇暗自一算,她有一個多月未見她了。

皇帝一直昏睡着,幾位太醫出殿去商量,商量了許久,方開了藥方,卻無一人敢篤定皇帝無事。

殿後隐約有哭聲傳來,想必是居住康平殿中的薛美人與趙美人。

德妃道:“還敢哭,若非她們狐媚……”

“母妃……”三皇子一貫粗直,此時卻提醒了一句。

德妃收了聲,面上卻極不屑。

賢妃朝後殿瞥了眼,冷哼了一聲。明蘇見此,便明白了,陛下此狀,多半是縱?欲所致。太醫與諸妃皆不好明言,唯恐有礙陛下聖明。

趙梁一言不發地在旁侍立。

守了約莫兩個時辰,到了子時,鄭宓道:“也不必都守着。”

可這情形誰肯走?

趙梁便道:“依臣之見,娘娘們與殿下們守了一夜,也要保重身體,還是早些歇着,明早陛下醒來,也好早些來問安。”

仍是誰都不肯走。

于是衆人便守在殿中,皇帝臉色極差,呼吸心跳皆微弱,一夜之間太醫們幾度診脈喂藥,誰都不敢合眼,寸步不離地守着皇帝,一有動靜,便又是一輪診脈,商議病情。

整夜下來,無一人有睡意,皇子們都将眼睛睜得大大的,恨不能上前,直接去摸皇帝的呼吸。

如此至第二日夜,皇帝方醒來,他一醒,明蘇頓時不知是何滋味,三皇子與五皇子立即便撲到榻前高呼父皇了。

皇帝沒什麽力氣,睜眼看了看這一殿之人,搖了搖頭,又費勁地擺了下手。

太醫上前摸了把,大松了口氣:“陛下醒來,便是無事了。”

有驚無險。

衆人見此處也用不着他們,這才散去。

來時外頭是黑夜,漆黑一片,回去仍是黑漆漆的,幾處宮燈彙成線,都往各自宮中去。

淑妃累了,叮囑了明蘇兩句,也就走了。明蘇原欲往貞觀殿去,不想皇後卻追了上來。

她看着像是只是回宮而已,無意遇上,但明蘇卻瞧得出來,她是特意來尋她的。

她緩下了步子。皇後走到她身邊,明蘇朝她行了個禮,皇後道了聲免禮,而後便看着她。

明蘇心虛,也極愧疚,原先是認定皇後便是鄭宓,方常來看她,而今覺得她不是,自然又淡了。但皇後心中有她,她如此多變,皇後必是很受煎熬。

她們走了一路,皆是二日一夜未眠,身子都乏了,可二人卻皆無睡意。

好半晌,仁明殿都要到了,皇後方瞧了明蘇一眼,似是斟酌言語,似是猶在忍耐。

但終于,她似難以自制,終究問了出來:“你怎麽,這麽久不來看我?”

這半年來,宮裏宮外雖都暗流洶湧,可明蘇一得空便來,鄭宓雖高興,卻時常告誡自己不可沉溺。直至明蘇一個多月未來,鄭宓這才急了。

明蘇又能如何言說,她總不能說,因為我發現你并非我心愛之人。

沉默片刻,她方道:“兒臣宮外有事,未能騰出空來看娘娘。”

說罷,便更愧疚了,她說謊了。

鄭宓竟是信了,畢竟半年來明蘇都待她極好,時常沖她笑,與她說些有趣之事,陪她看海棠,看牡丹,看芍藥,又怎會突然就冷淡。

她遲疑片刻,又道:“那你得空便來看我。”

明蘇看了看她的眼神,道:“是……”

皇後聽她答應,便笑了笑,那笑意間的神韻與鄭宓一模一樣。

明蘇看得呆了,回過神來,想起前兩日看的一本志怪話本。

說的是一狐貍精化成人,入宮做了妖妃。有一皇子對她極好,噓寒問暖地說貼心話,得空便是一場溫柔纏綿,為的便是能與她裏應外合。

她覺得她像極了那皇子,而皇後便是妖妃。她為了能成事,與她父皇的皇後往來親密,只差一步婉轉交歡了。明蘇越想越愧疚,很覺過意不去。

鄭宓卻是安心了,她心情放松下來,不知怎麽想到明蘇年少時如水般幹淨剔透,于情之一事,青澀得叫人憐愛,可不知何時起,她竟連以後宮之色迷惑皇帝的招數都想得出來。

她走近了些,問:“公主可知……”鄭宓有些說不出來,頓了頓,方道:“可知床笫之事?”

明蘇瞬間緊張,臉漲得通紅,嚴肅地看着鄭宓,她方才才想的話本之事,皇後便似那狐貍精一般,說露骨的話來勾引她了。

“我自然知曉。”她板着臉道,極力欲正經些。何況皇後也太小看她了,她怎會連這個都不知。

鄭宓卻極為失落,明蘇從前是抱她一下,都臉紅害羞得半日說不出話來的,如今卻什麽都知道了。她神色暗淡,卻想問個明白:“何人教公主的?”

明蘇心道,自然是阿宓教我的,阿宓親自抱我教我的。

“一位故人所教。”

鄭宓聽到故人二字,卻是經不住心念微動,能與明蘇稱故人的不多,她便是其中之一。她沉默下來。

行至仁明殿外,明蘇道了一句:“娘娘早些歇息。”就要告退。

鄭宓忽然問道:“敢問殿下那位故人姓甚名誰?”

聽她竟是要問到底,明蘇意外,她心念一動,望向皇後,道:“鄭宓……”

作者有話要說:鄭宓:我沒教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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