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九三預言
嚴衡并未在參觀的過程中發表意見。
而看罷之後,嚴衡也只讓人将毛毯和毛衣毛褲取走,然後便将随同而來的人遣散,自己帶着吳名回了院子。
這會兒已近午時,已經熟知吳名習慣的嚴衡回院後就先讓人送上午餐,然後才邊吃邊聊地和吳名說起了羊毛紡織的事。
雖然許了吳名插手,但嚴衡完全沒有把這樁事交由他來負責的意思。
說是私心也好,防備也罷,嚴衡終究不想讓吳名太過忙碌,若是能每天躺在床榻上等他臨幸,那才是最好不過。但嚴衡也清楚這是妄想,吳名這家夥太過随性,懶起來的時候,八匹馬都拉不動他,但若是覺得無聊了,沒事也能找出事來。
因此,嚴衡直接問起了吳名是怎麽調教那些侍女,他在院子裏實行的那些規矩有沒有可能推廣到何芊芊那邊。
吳名懶得一一答複,直接叫玳瑁把他總結出的章程和标準取了過來。
有了紙,吳名自然不會再用竹簡和絹布,讓玳瑁等人做記錄的時候用的就是紙,院子那邊采用的章程和标準也都寫在紙上,章程一頁,标準三頁,拿在手裏輕飄飄的,完全看不出份量。
但看過之後,嚴衡卻不禁有些心悸。
那一頁章程不算什麽,不過就是些時間安排,獎懲條例。關鍵是那三頁标準,實在是太過标準詳細,不僅規定了每種毛線的粗細大小,更注明了每種毛線需要放多少羊毛,如何操作;織毯子要用哪種毛線,織毛衣的時候又該用哪種毛線;織一張毛毯的時候需要用多少根毛線,每根毛線又該以怎樣一種順序排列……
這就是标準呢!
有這麽一份标準在,就算是男人也未必不能學會紡織。
嚴衡捏着這薄薄的三頁紙,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軍隊和農耕。
他在學史的時候曾聽夫子講過,始皇帝以及始皇帝之前的幾位秦王就是這樣治理國家的,不僅軍隊裏使用的兵器要按一模一樣的規格打造,就連農夫都得在國家規定的時間按照國家規定的方式種植國家規定的莊稼,連埋種子時挖的土坑都有大小和深淺的規定。
得知此事的時候,嚴衡只覺得不可思議,然而無論夫子還是先帝卻都宣稱秦國就是靠着這種方式強大起來的,只不過夫子在說完之後便又告誡他,秦國雖然以此強盛,但也正因為太過苛刻,失了人性,這才引發了二世之亂,幸虧先帝力挽狂瀾,行王道,施仁政,總算是穩住了天下民心。
然而被夫子贊不絕口的先帝本人卻對此事态度暧昧,在他再三追問之下,也只是摸摸他的腦袋,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槍杆子裏面出政權”。
嚴衡那時年幼,對這樣的答複自然是滿頭霧水,但即便到了今日,他也依舊是似懂非懂,只是愈發意識到政權對軍權的依賴——若無足夠的武力做支撐,再大的權力也不過就是水上浮萍,空中樓閣。
今日看到這三頁标準,嚴衡便想起了往事,脫口道:“夫人可是贊同始皇帝的治國之道?”
“呃?”吳名一愣,挑眉打量了嚴衡幾眼,發現他不像是在說笑,便也正色道,“這要看我身處何處,姓甚名誰。”
“夫人這是何意?”嚴衡沒想到竟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
“若你是一個六國遺民,被始皇帝滅了國,抄了家,接着還得像奴隸一樣去遵守秦國苛刻的法律,你會誇獎他,贊頌他嗎?”吳名反問,“秦國的律法有多嚴苛,你應該比我清楚。走路的時候往地上吐口痰都要受罰,丈夫打了妻子也要受罰,連當官的做了錯事都要和平民百姓一樣被處罰——別說從未受過這等約束的六國遺民了,就是換了如今的你,能接受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律法嗎?你能在自己做錯事的時候允許別人抽自己鞭子嗎!”
嚴衡皺了皺眉,“這樣的律法确實苛刻了些。”
“苛刻?”吳名一聲冷笑,“難道往幹淨的路面上吐痰是對的?難道丈夫打妻子是合情合理的?難道當了官就可以知法犯法?難道是貴族就可以欺壓百姓?”
嚴衡無法反駁,即使他覺得吳名的話裏有些自己無法接受的東西,但一時間卻也找不出能夠與他辯駁的道理。
而吳名已繼續道:“還有,你只看到秦國律法是如何苛刻,卻不曾想過為何這等苛刻的律法卻能讓秦國民心凝聚,國富兵強?”
這也是他一直奇怪的。
嚴衡當即站起身來,朝着吳名深施一禮,“還請夫人教我。”
吳名被他這一本正經的模樣鬧得嘴角一抽,頓了一下才繼續道:“其實,說白了就兩個字——平等。”
“平等?”嚴衡愈發迷惑。
“沒錯,就是平等。”吳名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在西方,一直到資産階級革命才提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概念,但在東方,古老的秦國就已經将這一概念付諸實踐。
“秦法固然苛刻,但這種苛刻卻能遍及到秦國的每一處角落,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無一例外。”吳名感慨道,“在這種人人平等的律法之下,百姓不會覺得達官貴人比自己高貴,自然也不會去羨妒他們的生活。更何況獎懲獎懲,在苛刻的懲罰之前,秦法已經給出了更加優厚的獎勵。就算是什麽都不會的普通百姓,只要在戰場上勇猛殺敵,一樣也可以通過功勳來飛黃騰達,澤被子孫,而這一點是六國的律法絕對無法給予的,也是最為六國遺民所诟病的。”
“那為何這種得到秦人擁護的律法,到了六國卻被民衆抵制?”嚴衡立刻問道。
“因為六國的百姓不清楚秦法可以給自己帶來什麽好處,而士族門閥卻很清楚這種律法能給他們帶來何種惡果,一旦推行開來,士族的地位便崩塌在即。為了切身利益,他們自然要使足了勁去宣揚秦法如何之壞,對其好處卻是只字不提。”吳名漠然道,“要知道,所謂民心可用,就是因為平民百姓的見識少,容易受蠱惑,進而被他人利用。”
“……民心可用這句話好像不能這麽解釋。”嚴衡皺了皺眉。
“不該這麽解釋的話多了。”吳名譏諷道,“難道你覺得人與人之間也不該平等?百姓和士族之間就應該劃下一道鴻溝,永世不可逾越?”
“子承父業,各安其職,也沒什麽不好吧?”嚴衡有些心虛地說道。
吳名嘲弄一笑,“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吳名話一出口,嚴衡便臉色大變,一把抓住吳名雙肩,喝問道:“你從哪裏聽來的這句話?!”
“呃……當然是聽人說的。”吳名眨了眨眼,對嚴衡的反應很是不解。
如果穿越男沒把這句話據為己有,而歷史上的大澤鄉起義也不曾發生,那這句話在如今這個年月裏就是個笑話,嚴衡聽到之後,理應是一笑置之才對。
嚴衡深吸了口氣,平靜了一下情緒才緩緩道:“先帝曾言,若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寧有種乎’之言,秦必亡矣。”
“呵呵。”吳名幹笑兩聲,問道,“你相信嗎?”
秦之所以亡,和這句話其實沒有必然的聯系。滅秦的楚是有種的,代替嬴氏一統天下的劉氏也是有種的,真正喊出這句話的人雖然沒種,但最後既沒成為王侯,亦沒當上将相。
穿越男不過是拿着《史記》充先知,糊弄這些看不到未來的秦朝土著。
“原本是不信的。”嚴衡抓住吳名雙肩,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臉龐,“但,你卻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來。”
“到底怎麽回事?”吳名故作好奇地問道,“那個……先帝又是怎麽知道這句話的。”
嚴衡猶豫了一下,終是開口道:“其實,先帝并不曾将這句話告知于我,只是機緣巧合,他在與別人說起時,被我聽到……”
先帝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正和他的皇後——也就是如今的太後吵得不可開交。嚴衡不知道兩人是怎麽吵起來的,只能從聽到的只言片語裏猜測應是哪個家族惹惱了先帝,求到太後這裏,太後幫其說情,結果卻讓先帝更加惱怒,一氣之下便吼了出來,“再縱容下去,就該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寧有種乎’,亡我大秦了!到時候,他們會給大秦陪葬嗎?!”
争吵到這裏便戛然而止,但并非是帝後二人中的哪一個服了軟,讓了步,而是先帝說完這句話便發現了門外站着的嚴衡。
聽嚴衡說完,吳名倒是猜出更多,無外乎就是貴族欺壓百姓,穿越男擔心會官逼民反。
“對了,你這句話到底是聽誰說的?”嚴衡忽地問道,“不是姓呂的?”
“呂什麽?”吳名第一個想起來的名字是呂不韋,但跟着就記起高陽曾經說過,上一世的時候,原主阮橙跟一個名叫呂良的人起兵謀反,似乎還打下了好大一片地盤。
“呂良。”嚴衡的表情明顯有些緊張,“你記得他嗎?”
“記得呀。”吳名點頭。
嚴衡落在吳名肩上的雙手立刻僵硬起來。
但緊接着,吳名便補充道:“高陽提起過,說是和上一世的阮橙有些牽扯。”
“就是這麽個記得?”嚴衡頓時哭笑不得,身體亦不自覺地放松了許多。
“早跟你說過了,上一世的事情,我是一點都不記得。”吳名翻了個白眼,“話說回來了,呂良到底是誰啊?”
“一個小卒。”嚴衡道,“他原本只是個父母不詳的孤兒,在蒙家軍中待了整整五年才晉升為伍長,但自此之後便突然崛起,靠着軍功連升數級做了百将,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短短幾年便将蒙家軍據為己有,改旗號為赤,并自立為上将軍,在隴西舉起了反旗。此後,呂良便率領一衆手下征伐天下,最後更是攻下了鹹陽,與天下共主之位只剩一步之遙。”
呃,怎麽聽着又像是一個穿越男呢?
吳名眨了眨眼,暗暗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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