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十年八載傾霆念

“有什麽想問的,趁我心情不錯,趕緊問吧。”顧念風側過身子,忽然對鄭東霆說 。

鄭東霆搓搓手,頗為不好意思地問道:“那個 ……我們接下來去哪裏啊?”

顧念風默默看着鄭東霆,一句話也不說。

直到把鄭東霆看得實在心虛了,鄭東霆才忍不住說:“好了,我知道了。”

鄭東霆頓了頓,才深吸一口氣,問道:“你為什麽會我師傅的點穴定身術?”

顧念風微笑道:“其實你想問,我是不是你又一個師弟吧?”

“你怎麽知道?啊,不……我絕對沒有這麽想。”鄭東霆立刻一臉正氣地否決。

顧念風輕笑一聲,說道:“十年前,他是來找過我,說要收我為徒,但是……我沒答應。”

“你為什麽不答應?”鄭東霆一臉不甘心。

顧念風暼了鄭東霆一眼,随口道:“因為做他徒弟撈不到好處,還會惹一身麻煩。”

“真是太有道理了。”鄭東霆壓着牙,表示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真理。

“也是在十年前,我知道了你的存在。”顧念風低聲笑道,“居然已經十年了……”

鄭東霆苦笑一聲:“十年,我認識你才八年。”

原來從那麽早開始,就注定日後,他們會有一場糾葛。只是這糾葛,如今已經理不清、難剪斷,失了初衷,面目全非了 。

十年前,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堪回首不是因為它悲涼凄慘,而是因為他過于美好,過于不真實,令人無法相信,因而也不能承受。

十年前,那是鄭東霆剛剛從牧天候一門出師,向白馬堡飛奔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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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苦練的功夫足以讓他名揚天下,功成名就就在眼前。

十五歲的鄭東霆已有了征服天下的雄心,童年在白馬堡所遭受的委屈和不幸他要雙倍讨還。他夢想着憑借一個人的力量奪回屬于自己的白馬堡,率領着白馬隊縱橫天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行俠仗義,濟困扶危,成為江湖上萬人稱頌的名俠。

“十年前,那時候我對生活充滿了夢想和信心,憧憬着建立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期待遇到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渴望交到一群肝膽相照的朋友,夢想着癡迷于狂歌烈馬、景秀風流的歲月。”鄭東霆失神道,他忍不住想和顧念風傾訴,告訴他過去的那個自己其實也是那樣潇灑不羁,告訴他過去的那個自己其實也很光彩奪目。

他認識顧念風時,就已經落魄江湖,顧念風看過他狼狽的樣子,也陪他走過了那大半個黑暗凄涼的時光。但他還是想讓顧念風知道,完完整整的自己是什麽樣子的。他看不透顧念風,那就只能把自己的所有交到顧念風手上,過去、現在,最好還有未來……

顧念風沒有打斷鄭東霆的話,他能感受到鄭東霆的誠意,那是孤注一擲的勇氣和決心。是一場交付,而他願意接受。

鄭東霆,我給你真心,也予你假意,冷暖你自知,痛苦或者甜蜜,你已經來不及後悔了。

鄭東霆記得自己回到并州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匹雪白的烈馬,打了一葫蘆烈到撕肝裂肺的燒刀子,一邊狂便策馬,一邊高歌痛飲,提前品嘗那行走江湖的風流不羁。

十年前并州的風裏都透着清冽的香甜,并州的飛鳥都在唱着江湖行者的歌,他感到自己像一個扛着戰旗沖入沙場的英雄,就要踏着敵軍的屍骨沖到生命的巅峰。

那種沁入五髒六腑的火辣辣的感覺,鄭東霆至今記憶猶新,那是自己曾經擁有的熱情。

想到那一刻的時光,鄭東霆就感到唇齒發幹,舌尖浸滿燒刀書的味道。那是他第一次飲酒,第一次大醉,也是唯一一次體驗到縱馬江湖攜酒行的痛快。

帶到自己醒過來,一切已經不複存在,馬沒了,酒沒了。狂歌烈馬的錦繡歲月、驚天動地的行俠之夢、還有憧憬過無數次的刻骨銘心,都化為了虛空。自己一無所有,只能形單影只地落魄江湖。

然後……他遇見了顧念風。

撐着一把油紙傘,緩緩從水幕之中朝他走來的白衣少年。

在那段長達十年的落魄黑暗的日子,唯一的光明就是那麽一個人,極盡從容地從宿命的那一頭,浮光掠影般的走過來微微一笑。

一顧傾霆念,萬般癡迷起。

鄭東霆從回憶裏脫身,還有一點沒反應過來,眼神裏帶着茫然。

顧念風伸出手捏住鄭東霆的下巴,輕輕吻上鄭東霆的唇,吮吸,啃咬,輕舔,或輕或重。

習慣了有所保留,這是他唯一能給出的無言的許諾。

鄭東霆不自覺地回吻,死死糾纏,擡手環抱住顧念風。

真是奇怪,有的時候,他對顧念風怎麽看也看不懂,可有時候,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知道了所有的意思。

這樣的許諾即使無言,也值得用心銘記。

忽然傳來馬蹄狂奔的聲音。

兩人難得的旖旎才被打斷。

顧念風松開手,和鄭東霆分開,看向聲音的來處。

一個手持赤紅戰旗的騎士,渾身披挂着漆黑如夜的武士服,頭上紮着烏黑色的飄帶,身後飄飛着雲卷浪翻的黑氅,策着肥頭大耳的黑鬃馬,怒目圓睜地沖殺而來。

這位黑衣騎士雙目圓睜,一張黝黑清瘦的臉龐青盤乍現,肌肉扭曲,仿佛正在經歷着無法忍受的憤怒,想要将一腔怒火發洩在這一片倒傾的天地之上。他的嘴大張着,似乎在破口大罵,又似乎在發出振奮人心的沖鋒口號。”那是……彭七?他在喊什麽?“鄭東霆被眼前的景象徹底震撼住了。”他在喊……“顧念風仔細地望着彭七的嘴型,他的唇語還不錯,能複述道,”兄弟們,和我一起殺死……“說到這裏,顧念風停住了,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鄭東霆。”殺死誰啊?“鄭東霆忙不疊地好奇問道,“他似乎喝醉了。”

“恩,我知道,他是在青樓裏喝的花酒。”顧念風淡淡道。

“你怎麽知道?你難道……”鄭東霆瞪了顧念風一眼問道。

“你自己看他手上那杆旗……”顧念風一臉淡定。

鄭東霆放眼一看,頓時驚得眼珠差點兒掉到地上:“這……這是肚,肚,肚兜!”

鄭東霆一個箭步蹿到彭七馬前,一把将他從馬背上拉下來。将肚兜舉到他的面前:“彭老弟,你瘋了,你娶的可是皇親國戚啊,這才幾天啊?就出去嫖妓,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彭門想想啊。你妻子會多傷心啊。”

彭七一把推開抓住他衣領的鄭東霆。凜冽的山風迎面吹來。他青紅相間的臉色瞬間變得蠟黃,猛然彎下腰,張口狂吐出一地苦水。

吐了一地的彭七此刻似乎清醒了一些,他慘笑一聲:“她會傷心她巴不得和我分開,好找她心頭真正的相好,她巴不得我永住青樓不回家!”

鄭東霆頓時一驚:“居然有些事?堂堂郡主背夫偷漢,當真是聞所未聞!這個相好是誰這種人如何能留,當殺則殺。”

顧念風撫額道:“東霆……你閉嘴……”

誰知道顧念風的話音剛落,彭七突然直起腰身,一只手從懷中翻出一把牛耳尖刀,猛地往鄭東霆的咽喉上抵:“鄭兄所言極是,這種人當殺則殺。”

顧念風并指成劍,一道指風打在彭七的手腕上,尖刀落地。

“剛才他喊着要殺的那個人就是你。”顧念風似笑非笑道。

鄭東霆不解地對彭七道,“彭老弟,冷靜點兒,郡主偷的漢子不可能是我吧?我冤枉啊!”

“不是你是誰?自從那一日擂臺上你使出‘夜落星河劍’擊敗弓天影,慧兒就再沒正眼瞧過別的男人。”彭七怒目圓瞪,猶如一直暴怒的雄獅,“一切的一切都怪你,為什麽你不要論劍第一,為什麽你不幹脆娶了已經對傾心的慧兒,到現在,所有的事都要我來承受!”

“瞧你那副熊樣子,你還是當初哪個簪花騎馬腰佩七刀闖洛陽的彭七嗎?歌舒慧不喜歡你就對了!鄭爺我若是歌舒慧也瞧不上你!青州彭門豪邁傳家,哪輩出過你這麽個窩囊廢!”鄭東霆豁出一切,破口罵道。

他的話宛若鋼刀一般直剜入彭七的心中,他拿刀的一陣發顫,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噎了起來,滿嘴鋼牙狠狠咬在下嘴唇上,鮮血濺出,整個人仿佛中了邪一般怔住了。

“不錯,口才有進步。”顧念風好整以暇道。

鄭東霆無奈道:“和你學的。”

彭七長長出了一口氣,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用手撐住地面,無力地說:“鄭兄教訓得是。我……我只是……”他說到這裏,用手按住額頭,一張臉漲得通紅,渾身瑟瑟發抖,仿佛有一根鋼針在刺着他的腦髓,“我只是嫉妒。嫉妒得發了瘋、發了癡、迷了心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沒事,沒事……”看到他痛苦的樣子,鄭東霆也是一陣同情,他一把按住彭七肩膀,用力晃了晃。

“我……我娶她的時候,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我發誓一生一世對她好,和她歡歡喜喜快快樂樂過一輩子。我盡心盡力伺候她,費盡千辛萬苦讨她歡心,但是她……她就連做夢都在叫着你的名字……嗚……”說到這裏,彭七仿佛崩潰了一般縮作一團,蜷在地上,頭抵着地,號啕大哭。

“……”鄭東霆握住他的衣袖,“彭兄,我看你是個專心一意的人。如果你真的愛歌舒郡主就不要輕易放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相信你和嫂夫人終會在一起幸福過日子。”

此刻的彭七似乎已經不想再提此事,他用力搖了搖頭,散去頹喪之念,勉強振奮精神問道:“顧兄、鄭兄,我從洛秋年那裏知道關中刑堂遇到太行山的圍困,就和他一起到長安來了。看你們這樣似乎是從刑堂沖出來的?”

“正是!”鄭東霆連忙問道,“你們可是要去救人?其他人呢?”

聽到他的話,彭七臉色一紅,将頭擺到一旁,一副慚愧的神色:“哼,‘天下無頭’柯偃月的名頭太過響亮,雖然洛家召集了不少人,但是沒人敢率領他們去解圍。洛家小少爺洛秋年死活要找我大伯出頭,一時又不知道哪裏找。我氣悶之餘到安樂坊飲花酒,多灌了幾杯黃湯,就跑出來撒野,讓兩位見笑了。”

“你的大伯可是彭求醉大俠?”顧念風問道。

“正是。”

“我們正是突圍出來尋找彭大俠的!”鄭東霆驚喜地說,“聽人說長安蕭家和彭大俠關系甚好,所以我們第一站就是去長安找他。”

“嗯,既然這樣,我陪你進城去找老蕭。兄弟們,跟我走!”彭七轉身将那匹黑鬃馬拉到身邊,神氣十足地飛身上馬,一勒馬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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