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天近傍晚。
少林做東,安排那路途遙遠的門派暫且住下,其餘皆散。清逆打主事院內出來,正看到秦晉站在門扉之外,發梢上鋪了一層晶瑩露水,似是等了好些陣子。
清逆并不意外,信步踏來道:“天涼露重,為何不在房內等候?”
秦晉瞧他身後還跟着兩名小僧,似要跟清逆去往何處,只揶揄道:“怕你跑了,無處說理去。”
清逆道:“師門在此,我能跑去何處?”
秦晉也知道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顧也不再分争,只緩緩将怪劍一亮,道:“清逆大師,按說你我數次并肩,交情甚篤,只還沒機會比試比試,我瞧現下倒是個好時機。”
随行小僧見狀立刻上前,卻被清逆擺手喚退。
“武功拳腳學來皆非為争高下,”清逆道:“閣下若有郁氣欲發,和尚不動,任打便是。”
秦晉失笑,道:“師父盡心救我性命,一草一藥皆是洩氣散郁的方子,所以何氣之有?”他反手提了劍柄,任劍鋒鍍上初月,“只是我這把老夥計,驕縱許久,如今被你們憑白插在那坨肮髒玩意兒上頭,難免需要發散發散。”
清逆攏起袍袖,好整以暇道:“如何發散?”
秦晉故意攪了這場煞有介事的盛會,雖未找到楚朝秦下落,卻不想發現那‘百趾窮奇’果真是個幌子。不過既然是假的,那清逆之前那套說辭便可推翻,他也不再繞圈子,徑直道:“出家人不打诳語,大師索性說實話罷,那百趾窮奇我也見過,緣何又長出女人的手臂來?楚朝秦雖殘忍無道,但那青眉劍朱三娘與我倆一道上山,無論怎般深仇也該給她留個全屍才對。”
清逆靜默良久,道:“你一道随我來罷。”
這次誓師大會影響着實不小,但少林方丈年事已高,一應事物盡數交付于幾位高僧主持,玄乘便為其一。兩人一路走偏,最後行至戒禪院外才停下,秦晉聽得裏頭怒罵不斷,于影影綽綽的荒涼月色當中無比瘆人,疑道:“誰之所在?”
清逆不答,徑直推門進去。
秦晉緊随其後,走過天井後才發覺仍用兩指粗的鐵鏈鎖着,左右兩名小僧上前,将鎖打開。
鎖聲窸響,立刻聽見裏頭傳來冷哼,道:“你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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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逆點頭,命他們退下,又擺手示意秦晉待在門外,這才獨自撩袍進去,喚道:“玄乘師兄,方丈着我來此,讨問一個真相。”
戒禪院內點了一盞小燈,方圓照明尚不足一目,秦晉在外看見玄乘已經除去僧帽,端坐榻上,手腳雖無束縛,卻是須發皆張。清逆嘴上如此發問,然而卻是上前,伸指解了他之穴道。他松松筋骨,嘴上連連罵道:“真相為何,還需問我?如今既借誓師大會抖落出來,還不速速一掌打死我,省的日後費事!”
清逆聽完,亦是沉默良久才道:“那百趾窮奇之軀,果真是你所為?”
玄乘重哼一聲,不再說話。
“諸佛從本來,常處于三毒,然經上雲言大乘最上乘者,皆是菩薩所行之處,無所不乘,亦無所乘,終日乘未嘗乘,此為佛乘。”清逆閉目念道:“你我身處空門,乃在菩薩入道之所,應是無欲無色、無情無物、無煩惱處,何故要為此深陷迷津、沉湎迷悟,耽于貪嗔癡之中呢?”
“不生煩惱、妄入涅為?”
玄乘冷笑,道:“清逆師侄,當日商議這樁計劃時你故意閉門不見,可在大會上偏偏又來攪局,是何道理?”
清逆輕輕回道:“只因誓師大會,毫無道理。”
玄乘怫然擡眼,道:“此話何意?”
“誓師旨在鏟除魔教,清涼山早覆滅于朝夕之間,魔教不複存焉,而楚朝秦更是隐匿許久再未為惡,敢問這誓師大會道理為何?”清逆道:“再者衆派聚集目的究竟為何,是武林大義抑或觊觎圖譜,師伯不會不知。”
秦晉在外聽得明白——原來這偷天換日的勞什子狗屁大會是玄乘這和尚一手操持的。
玄乘瞅着他道:“再未為惡?且不論早先那斷龍山莊滅門一案,只說眼前山下數人慘死,你看得真,倒說說是誰動的手?”
清逆緘口,似在思考。
玄乘又道:“尤是那陳長老頭頂凹陷,一招致命,豈不是與當年斷龍董莊主同樣死法?看是這楚朝秦得了圖譜,竟與他爹當年一般無二,這名門正派林林總總論理皆是他之仇家,若然一日狂打狂殺起來,如何了得?”他繼而冷笑:“清涼山滅?哼,那依你看來,這魔在于山頭,還是在于人心?”
清逆緩緩道:“師兄,那你借機收斂陳長老等人屍身,不惜刖手剜足拼成百趾窮奇之形,妄以亡者蠱惑衆生,這魔又在何處?”
玄乘聽得羞惱,嘲道:“近日借着方丈佛體抱恙,神智不明,你們于背地裏肮髒勾連做過多少好事,莫不是也觑着首席之位?現下又裝作一派道貌岸然來問我,羞也不羞?”
秦晉聽得心驚膽戰,實沒想到這古剎清淨之地,居然也埋藏着勾心波谲之事。清逆聽他扯出門內龊事,唯有嘆道:“首席之位,清逆未敢生過染指之心。”
“不惦記首席之位,又何必在商議誓師大會時故意躲開,否則以你在江湖中一貫抛頭露面之名望,倘若那刻有一句話,這盛會恐怕也會斟酌再三了!別當我看不出你之伎倆——”玄乘嘲道:“先令那秦晉出來做衆矢之的,引得諸派出手後再破我臺局洗白于他,衆人羞愧在前,自會受那番言辭感染指責于我——真好個天衣無縫的算計!”
玄乘罵道:“你倒說說,那楚霆谷是怎麽死的?果真為秦晉所殺?”
秦晉一愣,而清逆卻是再無動靜,使人着急。他剛要現身出去,忽聽袍翻袖湧之聲乍起,再看牆上影子——玄乘一掌快如疾風,扇得那燭火搖曳不停,迅猛襲向清逆!
清逆低頭沉思,居然毫無抵抗之意。秦晉着急,當即拔劍出鞘,流光一般沖入房內,剛好幫他擋下一招。
玄乘偷襲未成,反被吓了一跳,登時向後退去,片刻後又笑道:“哈哈!老衲猜得沒錯,你救下這小子果有他圖!”
他一面說話,一面揚臂贊掌,秦晉再欲擋時,反被其黏住劍身無從施展。玄乘內勁渾厚,算準他雙腕受傷無力回擊,一時手起掌落,直撲天靈。秦晉無奈之下,忙舍劍扭身攜了清逆欲走,邊喝道:“你這和尚傻愣什麽?他給你下了藥麽?”
玄乘随後已握住劍柄,直刺向兩人而來,癫狂笑道:“心內有愧,焉能不傻?快些受死罷!”
那劍尖與秦晉後心差之毫厘,清逆方才如夢初醒,猛然轉動手腕,徒手去接劍刃。他腕上纏有佛珠,只是怪劍鋒利,一觸之下檀珠崩散,落地有聲。玄乘一劍封住去路,縱身躍起,劍鋒忽地轉向清逆喉上抹去。秦晉本夾于他二人中間,此刻腳步挪移閃去一旁,順勢撈起幾顆佛珠,穩穩向他手上擲去。
佛珠正中穴道,玄乘吃痛後一着不慎松了劍柄,清逆連忙上前奪劍,殊料對方竟同時變招,起掌再度拍向秦晉。
勁風來襲,秦晉避無可避,唯有舉臂來擋,卻忽聞耳畔聲如裂帛,繼而血霧噴薄,霖雨般撲簌而下。
他緩緩睜眼,正看到怪劍一半已然沒入玄乘胸口。
玄乘雙目圓睜,面皮之上全是無法相信的神色,定定望着清逆。
清逆微微氣喘,一手持劍,粘稠鮮血自指間往下滴答,他頓了須臾,終是合起手掌,閉目念道:“阿彌陀佛。”
門外兩名小僧本離得不遠,如今聽見裏頭傳出打鬥之聲,發覺不對,雙雙飛身闖入,正巧看到玄乘之血潑濺成花,染了滿窗。
兩人驚耳駭目,瞧見怪劍染血,不由得失聲喊叫,秦晉身移影動,于瞬間放倒他們,回頭對清逆道:“還不快走?”
清逆眉頭緊鎖,緩緩道:“我既造下殺孽,自應承擔,你快快離去罷。”
秦晉怒極,幹脆伸手拽了他袍襟,一面向外拖一面道:“承擔個屁!你拿老子的劍殺他,老子再自己跑了,日後還不得被這群和尚給活剝了?快走!”
清逆:“……”
說起跑來,秦晉意外發現這和尚竟是毫不拖泥帶水,袍袖一翻便出了牆垣,帶着自己往那深山僻靜處躲去。
五乳峰外高山林立,盡是險峰,清逆所選道路更是古怪,崎岖峻峭無一不占,幸而兩人輕功極佳,通途無話,直趕了一夜,在天吐丹紅之時方才停下,已距少林百裏之遙了。
秦晉功力不濟,扶了面前一顆老松,喘道:“這等輕車熟路,倒是讓我開了眼界。”
清逆額上初露微汗,然而心不跳氣不喘,道:“我此行非是逃走,乃為贖罪。”
秦晉瞧他說得冠冕堂皇,知道這和尚向來不說假話,便撩袍去溪裏掬了把水灌下,方把腹內那股活跳跳的灼氣蓋了下去,随口問道:“怎生贖罪?說來聽聽。”
清逆瞧他相貌狼狽,反走過去伸手去搭脈相,片刻問道:“以你實力,怎可能疲累至此?”
秦晉近來被人醫治習慣了,笑道:“看來年紀見長,不服不行。”
清逆搖頭,命他坐好,自己提氣通他經絡,覺出秦晉內裏虛空,仿佛多年囤積修為減了大半,再回想昨日誓師大會之上對陣玄乘,那副捉襟見肘之态,便道:“你是将功力傳予了誰?”
秦晉貪歡,其實把大半功力都陸續傳給了楚朝秦,嘴上卻是死撐,道:“你當這是屜上饅頭,想取給誰便取給誰?我連日受傷,本就氣勁難繼,加上進來荒于勤練,功力減退也是該然,有何奇怪?”
清逆凝神,道:“不止如此,你身上怪狀頻現,如有機會我會再替你仔細看視。”
秦晉身上藏有圖譜,與楚朝秦結下的締約又羞于啓口,實在不知該如何與他解釋,唯有一笑置之。他忽然又想起一事,道:“你卻也別瞞我,這誓師大會上事多有蹊跷:那陳長老等人是你親見由楚朝秦所殺?先前我聽他們說過少林曾擒拿住一名活人,怎麽又弄虛作假來湊數?還有那坨……那百趾窮奇身上,為何插有我之佩劍?”
清逆收手,繼而嘆一口氣,道:“說來話長,你且歇息,歇足之後我帶你去見一人,便知道了。”
這和尚哪裏都好,可有事無事總愛賣個關子,秦晉同他說話活要累死,自然無心再歇,不住催促着他趕緊前行,好圖個心裏舒坦。清逆知他何意,點頭應允,起身往那茫茫山中走去。
先前許是佛門淨地,縱為深山老林,也是山明水秀,生機盎然,但愈往前走愈是奇怪,枝盤根虬,陰森可怖,到後來耳邊一派寂靜,竟連只鳥啼也聽不到了。秦晉謹慎如常,沿途默默做下記號,眼看清逆在前走得胸有成竹,便打趣道:“這前後境界,天壤之別,倒像是要去入魔一般。”
清逆憑借一雙僧履開道,踏在盤根錯節的地面上咯吱作響,道:“秦大俠不妨看看左右,可有半絲熟悉?”
秦晉早已留意,瞧這樹木排列次序,倒是非常眼熟,再走百餘步後方才豁然開朗。他緩步停下,道:“若我沒猜錯的話,這裏可是清涼山下五行林?”
清逆轉身,微微一笑:“不錯。”
秦晉環伺四圍,不禁啧啧嘆道:“我竟不知這少林與魔教之間,居然還有這等捷徑通連?”
“一早便有,只是從未與外人道也。”
清逆說罷略一颔首,只身往裏走去。
秦晉上回來到這處還是在諸派攻山之際,當時救下楚朝秦後,委實在這林子裏困了好一陣子。他此刻跟在清逆身後,試探道:“和尚,清涼山雖無甚稀奇,但這林中暗含奇形八卦,變化萬千,就連小魔頭都無法識全,你怎會認得?”
清逆只管前行,五行林奇就奇在林中樹木千百,皆是一般無二,三株成行,五株成列,看上去彼此平行,但走近來卻又發現互相交錯,腳下路非路,道異道,秦晉跟着他三步一停,五步一頓,生生花費了有一炷□□夫,也未見得深入半寸。
他不肯說話,秦晉也就不再置喙,只是愈走愈見焦慮,再看天色已過正午,陽光直射不入密林之間,兩人與外界如同隔了一層無形屏障。清逆一貫少言寡語,秦晉只聽得清自己心跳之聲,噗通噗通仿若山澗湍水,飛流直奔,幾欲振聾發聩。
他按捺下性子再行百十來步,終是難忍,正欲發飙時卻看清逆猛地停在當處,道:“到了。”
秦晉一愣,細看此處與別處并無相異,于是疑道:“到哪了?”
清逆向前邁開一步,繼而轉了身子往兩株桐木之間走去,秦晉連忙跟上,随他轉過去才發現這裏多了一面石壁,而石壁黢黑,隐于樹蔭之中實難發現。這時清逆順着石壁又往前行,那裏南北相連,僅餘一條羊腸小徑,彎彎曲曲可容單人側肩而過,秦晉一見明了,便與他先後貼石穿過,面前豁然又現出一處狹窄通道,眼看着有道階梯拾級而下,不知通往何處。
秦晉眯起雙眼,問道:“地窖?”
清逆率先往下走去,才下了不過十幾階便到了盡頭,盡頭卻豎着數十鋼棍,每根都足有小兒手臂粗細,鑄得結實非常,通天貫地擋在前方,一時沒了去路。秦晉猜出這是一處牢籠,但經誰人鑄造、所關者誰仍不得而知,也不再白費唇舌,且袖手站在不遠,看他要做什麽。
清逆探出兩指,先敲了敲那鐵欄,一陣響聲過後,随即在那洞內也開始窸窣作響起了回應。不多時,便有一人蹒蹒跚跚撲過來,抓住兩根欄杆,發出絕望一般的嘶吼。
清逆道:“這才是我們當初捉到之人。”
那人蓬頭垢面,秦晉覺得眼熟,走近來仔細一看,啧了一句,奇道:“楚陸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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