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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飯時,珊瑚爹默不作聲地,幾乎一口菜沒吃,大口大口地将自己碗裏的飯扒拉進嘴裏,又拿了個糠米窩頭三兩下啃了去,沒一會便說飽了,在院子裏轉悠了一圈,拿起水挑子便往外頭去了。
珊瑚這時心中也是亂糟糟的,看着珊瑚爹這樣更是吃不下多少,難為了珊瑚娘還在一旁添飯夾菜,嘴裏還念叨着:“這時節滿地都是海舌子,別人都當那是沒用的,可上回二黑奶奶說了,這東西好着呢!補身子!你這才剛醒,這都昏了兩三天沒吃東西了,可得好好補補,快吃快吃,不夠鍋裏頭還存着呢!”
珊瑚有些失神地點點頭,究竟有多久,沒有一個人待自己這樣盡心這樣好了?前世的自己,大約是從爹走後,便再沒了家的感覺,娘整日神思恍惚卧病不起,直至自己被迫嫁了人,珊瑚娘還是恍恍惚惚的樣子,後來聽人說才知道,那大約是得了失心瘋……
對着珊瑚娘微微一笑,珊瑚扒拉起碗裏疊得快掉下來的飯菜,眼淚不自覺地落了下來,既然老天給了她這個機會,她便要好好珍惜,這輩子,決不讓家人再無辜送死,決不讓讓惡人再有機可乘,決不讓自己再重蹈覆轍!
“大妹子!雙福說珊瑚醒了,我放下鋤頭就趕緊過來,”人還未進院子,大着嗓門的叫喊便清晰地傳進了屋裏來,珊瑚趁着他們沒注意,趕緊低頭伸手擦了擦不小心滑落的淚,再擡起頭來,那人已經進了院裏來,口中不住道:“珊瑚在哪裏?快讓我瞧瞧!”
“大姐,你這才回來啊?珊瑚正裏頭吃飯呢!沒事了,已經沒事了!”珊瑚娘聽到那急促的喚叫聲,放下碗趕緊出了院子将她領了進來。
“嬸子,”珊瑚也站了起來,聽聲音,珊瑚便知道了那是鄰居王嬸子,出了名的粗嗓暴脾氣,性子直率說話沖,也因為這個,前世珊瑚并不是很喜歡她,只是到後來才知道,她家落難時,若不是這王嬸子擠擠湊湊的幫忙扶持着,怕是珊瑚娘和鐵樹都熬不了那麽長時間,便是連最後,珊瑚娘下葬時,珊瑚實在囊中羞澀,杜家又半分半毫不願意幫忙,還是雙福哥将賣了谷子的錢拿出來相幫,這才将珊瑚娘給葬了的。于是此時見着雙福娘,心中滿溢着感激,不禁又紅了紅眼眶。
“喲,這麽看着精神倒是也好,身上還是疼着吧?那天你爹把你背回來的時候我正在村口打水,見着你渾身是傷,可吓死我了!”雙福娘一進來便拉着珊瑚的手說了起來,那嗓門兒大得,珊瑚都得微微側着身子耳朵才不被震到,可心裏卻是溫暖,前世從不知自己被人這樣關心着是件多麽珍貴的事,那時候甚至還厭煩這人太過啰嗦,只是那時的珊瑚本性軟弱,從不會,也從不敢直接否了人,便也敷衍了幾句了事,可現在,打從心底裏出來的感謝,卻是讓珊瑚認認真真地對着雙福娘道了幾句感謝的話。
珊瑚娘在一旁道:“還是你嬸子到東頭請了二黑奶奶來的,你可得好好謝謝你嬸子的!”
雙福娘聽着,依然大着她那嗓子道:“說啥謝不謝的,珊瑚可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我可拿她當自個兒女兒的!剛才我聽雙福說了,撂下東西就趕緊過來看看,看你這樣,多半也是好了的,只是這才醒了,這兩日還是多躺着好!”
看着桌上七七八八,吃的也差不多了,鐵樹早就不知道溜到哪裏玩兒去了,珍珠吃飽了,正懶懶地斜在後頭的炕上半打着盹兒。雙福娘皺了皺眉,粗着嗓子道:“吃飽了就收拾去,躺在炕上算怎麽回事兒?你姐才醒着,你好意思還讓她收拾去?還是得你娘伺候着你?”
珍珠一愣,屋裏的人都盯着她看,再傻也知道雙福娘這是在拿她短。珍珠不愛幹活兒,這是誰都知道的事,珊瑚娘一人料理着那半畝口糧地,家裏的雜活兒大都是珊瑚包了的,珍珠也是養的一身的懶骨頭,能不動就一定不會動,雙福娘尤其看不慣她,加上女人嘴碎,村裏大多數是知道她的。因為這個珍珠對雙福娘是又怕又讨厭,可是鄰裏鄉親的,又是長輩,珍珠倒也不敢如何,這時也是,撅了撅嘴,不情不願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碟勺盆,乒乒乓乓地搬到院裏洗了去。
雙福娘很是不滿地瞧着她,這才回了頭對珊瑚娘說道:“你這珍珠要是再不好好管教着,不止是你和珊瑚要多做活,到時候看哪個敢上門來提親!這都十四了,還這麽…咳,也怪我多嘴,算了算了…”
“怎的會?”珊瑚娘趕緊道:“也就是大姐能這樣掏心窩子為我家好,旁的人頂多就是當成個笑話看着了,哪裏還管人家是好是壞?我也是想着,過兩天收稻子讓珍珠跟着去,別整日裏懶懶的啥活兒也不做,今年珊瑚身子這樣了,她如何都是得去幫忙的。”
雙福娘和珊瑚娘原本便是同姓同宗,說起來還有那麽點沾親帶故的,都是臨縣遠嫁到楊沙村的,偏又剛好成了鄰居,雙福娘熱心,知道珊瑚娘身子弱,那塊地她一人吃不消,珊瑚爹每日出海也少能下地,于是便總會幫忙做些活,珊瑚娘也是知她好,這種相互之間教導孩子的事,便也成了兩人有些像必要的完成的責任了。
雙福娘點點頭,對珊瑚道:“我昨兒收了花生,煮了些,待會子我讓雙福拿來,嬸子沒什麽好東西,你拿着就當解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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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趕緊搖頭道:“嬸子怎的說這話,從小到大我可是吃了嬸子不知多少好東西,雙福哥有的我都有,哪裏還敢說沒有的!”
雙福娘一樂,摸着珊瑚的額頭看着珊瑚娘道:“這孩子,昏了一回口舌倒是伶俐了,以前說什麽話可都不是搖頭就是點頭的,咋變得這麽會說了?”
珊瑚娘明顯也是有些疑惑,珊瑚卻是一笑,什麽也沒說,好在外頭雙福喚了他娘一聲,雙福娘應了一句便往外頭去了。
珊瑚怕她娘再問,趕緊地便也跟了出來。
見着鐵樹正和雙福家大黃狗生下的小崽,圍着門口站着的人打着圈兒追着玩兒得不亦樂乎,這時看鐵樹和狗崽子玩得正歡,在一旁笑着,見着珊瑚出門來,微微紅了紅臉,爽朗卻青澀。在珊瑚前世的印象中,這個極照顧她的鄰居大哥,一直便停留在她被人賣去沖喜之前的樣子,雖是多年未見,珊瑚卻幾乎不用如何費勁,便認出那是雙福。見他臉紅,珊瑚想起,若不是爹忽然出了那事,雙福娘過幾日便會向自己的娘提過了,要讓她同雙福一起過日子的。
“雙福哥!”珊瑚笑着叫了他一聲。
雙福有些結巴地“诶”了一聲,頓一頓,大概覺得得問候一聲,便又開口問道:“你醒了?”好像還想說些什麽,卻吞吞吐吐說不出來。
珊瑚走進了來,笑着點了點頭,道:“這兩天因為我家裏都忙得暈頭轉向的,聽我娘說都是你幫我家擔水的,謝謝你啊雙福哥!”
雙福嘿嘿地笑了起來,伸手撓了撓頭道:“反正我家也是要擔水的,挑兩缸水不算什麽。”
一旁看着他倆說話的雙福娘卻是忍不住了,伸手一拍雙福的腦袋,忽然才想起這還在珊瑚家裏,伸手用力一拍雙福的屁股,大聲道:“回家去!”便将還被吼得一頭霧水的雙福趕回家去了。
遠遠的還聽到雙福娘壓低着聲音教訓他:“什麽叫做我家也要擔水的?你咋就跟你爹一個德行,這愣頭青的咋讨得到媳婦兒?”
珊瑚回頭,心中有些憂慮。見院子裏鐵樹還追着狗崽子撒了歡地滿地跑,珊瑚娘坐在門口一邊叫着他別跑太快一邊抱着張漁網,手頭上的梭子飛快地上下穿織,珍珠坐在廚房門口不情不願地收拾着碗筷,碗碟相撞地弄出很大的聲響來。珊瑚一笑,心中的那點憂愁卻是随即消散開了去。
走回院子,坐到珊瑚娘旁邊去,從一旁的地上撿起個上好了線的梭子,查了查網上的破損處,便開始織了起來。四年沒有碰過,手上多少有些生疏,聞着漁網鹹鹹的海水味道,珊瑚有些感慨。楊沙村是個漁村,沒有地的村民下海撈魚也是條活路,只是人始終敵不過海,一望無際的,掀起高浪一個就能讓人葬身海底,就像前世珊瑚的爹……
若是能不下海就好了。
前頭“撲通”一聲,鐵樹被院裏踱步的老母雞絆了一跤,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大馬趴。珊瑚一急,趕緊扔開身上的網想去扶起鐵樹,卻哪知她還沒跑過來,鐵樹已經扭着他圓圓的小屁股站了起來,兩只髒兮兮的小手随便拍了拍,又繼續追着那狗崽子去了。
珊瑚站住一愣,前世崔姨娘的兒子,便是掉了根頭發都要着急上火好幾天,跟個祖宗似的伺候,有一回去珊瑚屋裏玩兒了一圈,回來打了個噴嚏,崔姨娘便又喊又叫的說珊瑚屋裏不幹淨,害她兒子受風寒,還找了二黑奶奶開了好幾帖治風寒的藥,這樣的事發生了太多次,使得珊瑚對孩子有些又驚又怕,這時見着鐵樹拍拍灰又玩了起來,竟覺着有些不可思議。
珊瑚娘見着珊瑚方才扔下東西跑得急,這時又愣在院裏,有些奇怪道:“怎麽了?”
珊瑚皺了皺眉,将已經在院裏又跑了一圈的鐵樹攔了下來,查查看他身上有沒有什麽擦着傷着的。鐵樹一心都在那小黃狗身上,還沒等珊瑚查完便扭着身子掙開了繼續跑開了去。
珊瑚走回門口坐着,拿起梭子抱起網來,一雙眼睛還離不開院裏跑跑跳跳的鐵樹,珊瑚娘當然也看出她的擔心,笑道:“小子都是越大越皮,你別管他,讓他自個兒玩兒去。”
轉回了眼光,珊瑚道:“也不知道摔傷了沒,我看剛才摔得挺重的。”
珊瑚娘笑着看了珊瑚一眼,手上的活計也沒停下,道:“你們幾個哪個不是這樣摔摔打打長大的?咱們鄉下人,比不得城裏人金貴,哪家的娃子不都是這樣的,不也一個個兒高高壯壯好着的嗎?你看他跑得,要疼了會說的。”
珊瑚看了看前頭終于追上狗崽子的鐵樹正得意洋洋地對着那狗訓話,心中一豁,是了!自己已經回來了,再不用拘于那些讓人窒息的規矩,再不用小心翼翼地行走于那些惡女毒婦之間,再不用每日擔驚受怕地過着那些行屍走肉般的日子。
點頭一笑,道:“也是。”便繼續織起手中的網來。
珊瑚娘看着她手法略顯生疏,指了指網上的疏漏接過她手中的梭子示範了一遍,珊瑚笑笑道:“溺了一回水腦子都笨了。”
珊瑚娘也沒說什麽,只繼續織着網,似是不經意提了起來,道:“你爹其實挺心疼你的,那天将你背回來,吓得臉都青白青白的,一放下你就軟了腳,讓你去下海也是不得已……”
珊瑚娘邊說着,嘆了口氣,珊瑚見狀趕緊點頭道:“娘,你說的我都知道,家裏的情況我又不是不清楚,你說這些做什麽!”
看着珊瑚的反應,珊瑚娘停下手中的活計,拉過了珊瑚的手道:“你也莫怪你爹,他也是個老實的,你是知道的,咱家現在這樣,也是你爹實在不争氣!不然也不會讓你三叔搶了那麽多房子地去!我也是氣他的,但他也只是老實,疼你們疼進了心尖兒的,那時候我生了你,你奶奶可是連看都不去看你一眼的,你爹卻是歡喜得不行的,晚上哄你睡的是他,大半夜的也睡不安穩,就是怕你半夜會哭…”
“娘…”珊瑚并不記得前世珊瑚娘曾同她說過這個,不過想想也是,那時候自己常常是一言不發的呆坐,也沒給娘這樣的機會說話,這時聽着,眼淚有些收不住簌簌地往下落,只連聲道自己是知道的。
珊瑚娘不料珊瑚會是這樣的反應,倒是一吓,趕緊伸手拍拍她的背安慰,好容易見她不哭了,卻是有些疑惑,從醒來到現在才一天不到,珊瑚娘卻發現了珊瑚着實有些不太對勁兒的地方,可是這時候她這樣着也不好問,只好先放着疑惑,興許真是掉進海裏腦袋變得靈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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