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珊瑚?”

珊瑚趕緊抹了淚,伸了脖子一瞧,門口站了個人,躲在門板後半遮着臉,似是要進來,卻又閃閃躲躲的,連人都不用看到,珊瑚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那人來。

“綠翠!”珊瑚趕忙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将半掩着的門拉開了來,門口的柳樹下,垂首站着個消瘦的身影,見着珊瑚出來,一雙眼中還未散盡的憂慮卻是換上滿溢的歡喜,待到珊瑚走近了來,趕緊伸手拉住她,關切道:“你沒事兒了吧?前幾天聽着你出事了,本來想過來的,可是我爹又犯病了,地裏沒人不行,我看着我爹也出不來,今天我娘說地裏玉米收的差不多就先回來了,我才跑出來的……”

綠翠自小和珊瑚要好,小時候上樹掏鳥窩下海撈淺水貝,啥事兒都一起,只是綠翠老實又腼腆,常常被人欺負,珊瑚雖然也不厲害,卻有個雙福在身前擋着,自然而然便好過些,綠翠跟着珊瑚,倒也少挨了許多。方才綠翠說她爹犯病了,珊瑚是知道的,綠翠的爹有羊角風,過段時間便會發病,這回犯病大概是綠翠奶奶前幾日沒了給惹的。這羊角風一犯病沒人看着不行,珊瑚知道便也沒多問,環翠解釋道:“我奶奶前幾天…你也知道的,現在身上還不幹淨,我也就不進去了。我聽說老洪叔把隔壁村的蘇大娘都請來了,才知道你這嚴重的,就想來看看你。”

珊瑚點頭,拉着她就着樹下的石板坐了下來,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倒是你爹,現在還好罷?”

綠翠搖搖頭,道:“緩是緩了過來,就是總不清醒,身子看着也更差了,他也不願意吃飯,我看着都心疼。我娘聽人說,這是白事陰氣重,要有些喜事來沖沖才行。”

珊瑚心中“咯噔”一下,事隔多年,珊瑚對一些事的記憶并不清晰,可這時聽到綠翠說的,卻是想起了些事情,只是沒想到這麽快就來了。

“我娘想讓我姐趁着這次走戶,說是已經十六了,再不嫁就晚了。”

走戶,就是走戶!村裏有個說法,家裏有人沒了叫白事,有白事總是嫌晦氣,自然要有喜事來沖沖,人們管這種時候嫁出去的叫走戶。而前世珊瑚就是因為綠翠大姐走戶的事兩家人心生嫌隙,以致綠翠也開始漸漸疏遠了她。

“那…可看好哪家了?”綠翠沒發現,此時珊瑚聲音有些抖。

綠翠點點頭,笑着道:“就是你家隔壁的雙福哥!”

果然是!

珊瑚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時候雙福娘來家裏提起要将自己許給雙福的那天下午,綠翠家便到雙福家提親了,只是那時珊瑚娘已經答應了雙福娘,自然是不能再答應她家。綠翠的姐姐紅串卻是極好争強鬥勝的人,生生覺得被雙福家回絕是件落了面子的事,覺得就是被珊瑚給害的,也不讓綠翠再同珊瑚來往。只是都是一個村的,平日裏低頭不見擡頭見的,見着面兩家人相互不給好臉子,久而久之,多少也就鬧出點事兒來。綠翠雖面上不說,可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自在的,直至珊瑚爹溺海,珊瑚被買進杜家,又從未再出來看珊瑚娘,流言傳着,說珊瑚過了好日子也就忘了娘,即使綠翠覺着不可能,卻也信了。到珊瑚娘死,珊瑚得了機會見着綠翠時,綠翠卻已經鄙夷她至極,兒時最要好的夥伴,竟這樣便也不再理會自己,珊瑚心中苦,卻無處可說。所以方才見着雙福笑得有些腼腆的模樣,珊瑚心中才憂慮叢生,難道自己真的又要因為這事開始疏離了綠翠?

“以前總說有他這麽個哥哥就好了,沒想到真的要成姐夫了!”村裏人,沾親帶故的多,若是一般說了親,便是沒有拒絕的,因此綠翠這時候也将紅串和雙福的事看成說定的了一般,也因此使得前世珊瑚陷入困境卻無人相助。

珊瑚心裏想着,面上有些不自然,綠翠疑惑,抓着珊瑚的手問:“怎麽了?有什麽不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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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娘打算哪時候去說親?我聽嬸子說着,這幾日像是有人要跟雙福哥說親了,要實在覺着雙福哥好,可得快着點了!”若是能改變,她絕不會讓前世的事情再度發生!幾乎是一瞬間,珊瑚腦中便靈光閃過,只要綠翠家早些去說親,那這事兒是不是就能避免了?

“真的啊?”綠翠一驚,緊接着便問:“你可知道是哪家要去說親?”

“我也不知,只是無意間聽到,我也不好多問,不過要是真的,你可得跟九姑說一聲,反正也不差這幾天,早些說早些安心。”珊瑚随意編着,總之只要紅串能順利提親,她就算是躲過一劫了。

綠翠聞言,趕緊點頭道:“說得對,也就這幾天的事,那我這就回去跟我娘說去!”才起身走了兩步,綠翠才想起袖子裏兜着的兩個雞蛋,塞進珊瑚手裏道:“這個給你,補補身子。我家那幾只雞前幾天被二愣子家那大黃吓着了,這都好幾天沒下蛋了,要不然我準能挎一籃子給你!”

珊瑚心裏一暖,可嘴上卻不能說,将雞蛋一推回去,便道:“我家又不是沒雞,你還拿這個幹啥!”

綠翠将手裏的雞蛋往珊瑚手裏一塞道:“就你家那只母雞下的蛋還不夠分呢!趕緊拿着吧!”說完頭也不回匆匆地往回走了。

珊瑚站在柳樹下看着她走遠,直站到手中的兩個生蛋被捂得暖暖的,才往回走了去。

還未走進院門,便是一陣噼裏啪啦摔碎碗碟的聲音。

珊瑚一驚,正想趕緊進去看看,卻聽得裏頭傳來珊瑚娘的責怪和珍珠的抱怨。

珊瑚忽然覺得不想進屋了。

轉身回頭,珊瑚便往村裏随處走了去。一個村裏的,平日裏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加上同宗同族沾親帶故的,随便來個人都是認識的,在村裏晃了小半圈,見着許多人珊瑚卻差點叫不出名字來,只知道人一打招呼就笑着答應了幾句,弄得人還有些奇怪,這平日裏打三棍子連個屁都出不來的丫頭居然還懂寒暄。珊瑚只知道,前世因為自己軟弱老實得過了頭,有什麽事情又放在心裏不肯說,村裏人對她本也是不甚了解的,後來嫁進杜家,知情的剛開始還憐惜她被叔父賣了,可一嫁人便再沒見她回來過,杜家又是日益飛黃騰達了起來,便漸漸地開始覺得她是個精明人,名聲也不好了起來。想起被點天燈的時候,落井下石的有,可求情的卻是半個都無,便是連雙福綠翠,都始終不見蹤影。

這麽想着心中不禁有些煩悶,珊瑚過了小坡,直往坡後的小溪去了。

爹該挑完水回來了的。珊瑚心裏想着,卻還是往溪邊走了去。

現在該是十月了,連谷子都收了,天自然是涼的,珊瑚緊了緊身上的早洗的發白的薄襖,覺得溪邊有些涼。溪邊的茅草叢已經過了抽絮的好時節,剩下不多的白絮還粘在上頭,飄零了一些在溪面上,打散了鏡子一般的水面倒影着那些開始發黃的茅草葉子。

小時候珊瑚總和雙福綠翠,跟着一大幫年紀大點的到處混玩,有時到了溪邊,開花前的茅草根是他們的零食,扒了外頭韌勁的莖葉,露出那小截白白嫩嫩的芯來,帶着股青草香的甜味,讓珊瑚在那不堪回首的四年中對那清甜的歲月懷念備至。

茅草叢不大,只在坡邊的一角,卻遮住了從坡上下來的珊瑚,以致從珊瑚這邊望去,也看不到溪邊有人沒有。

珊瑚往前走了幾步,卻聽到溪邊有人說着話,幾乎沒有多加思考,珊瑚蹲身藏在茅草中,安靜聽着那頭說着話。不需多加分辨,便知道那是是珊瑚爹,另一人是…賴麻子!

賴麻子…竟然是賴麻子!

珊瑚滿腦子混亂地坐在門階上,鐵樹拿了個彈弓蹲在一旁對着長長的一隊螞蟻彈石子,那蟻隊被一次次打亂卻半點不放棄,繼續直往牆角去了,鐵樹皺着小眉頭,又從地上挑了塊大點的石子認真地瞄着中間一只個頭挺大的彈了去。

珊瑚腦中正在理順着方才在溪邊聽到的,賴麻子向珊瑚爹讨錢來了!

珊瑚爹怎麽會向賴麻子借錢?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賴麻子是村裏的無賴,這是衆所周知的,沒田沒地住在溪邊茅草搭的小屋子,每回見着大姑娘小媳婦兒來溪邊擔水都要言語調戲了幾番,給村裏的大老爺們教訓了好幾回趕到了村外頭,現在除了偶爾進村裏來打點酒,還得偷偷摸摸的不敢惹人注意,那又是怎麽坑上爹的?

珊瑚思前想後,珊瑚爹除了有時貪那麽幾杯酒,糊塗了,做了什麽自己都不知道,平時也做不出什麽出格的事。這麽想着,珊瑚卻是生氣了!

以前從沒覺得爹喝那麽一兩杯的能出什麽大事,卻不想真的能出大事!前世便是因為珊瑚爹欠了錢,家中又因為珊瑚昏迷了那幾日花光了家中的那麽點積蓄,珊瑚爹便沒有跟家裏說什麽,大風天扛上網便下海去了,珊瑚那時知道是欠了錢,卻不知道欠的是那個無賴的錢!珊瑚想不明白,明知道是被坑騙了,爹怎麽不去反抗!

越想越是怒火沖天,就因為這個無賴毀了他們一家子!珊瑚猛地一下站了起來,吓得蹲一旁的鐵樹一個屁墩兒坐在了地上。

“大姐,怎麽了?”鐵樹看着珊瑚一臉的怒氣,站起來拍拍屁股颠颠兒跑了過來。

珊瑚望着遠處連綿的山峰被薄雲遮住了尖頂兒,日落西山卻沒半點雲霞,嘴裏喃喃道:“這幾日天氣不好…”

“這幾天日頭挺大的呀…”鐵樹被她一句話說的沒頭沒腦的,想了想,指着地上的螞蟻道:“六嬷嬷說了,螞蟻搬家蛇過道,明日必有大雨到!”

珊瑚低頭看了看他,眨着大眼很是驕傲的模樣,伸手摸摸他的頭,道:“有大雨啊…”

有沒有大雨珊瑚不知道,這兩日必有大風,前世珊瑚不懂,從不知道竟還能有大風能将海浪掀得比人還高,後來聽老人家說才知道,那叫風潮,龍王發怒了才吹的風潮,好多年才一會,卻不知道竟這樣讓珊瑚一家遇上了。是不是龍王發怒珊瑚也不知道,珊瑚只知道,這樣的風潮,若是想活命就不能出海,方才聽到賴麻子要爹三日內将銀子還上,所以這三日,是如何都得注意着珊瑚爹的了。

這麽想着,珊瑚爹擔着水從屋前的柳樹從拐角處走了過來,見着珊瑚姐弟倆站在門口,放下挑擔笑着道:“這是等我呢?”

“爹!”鐵樹跑過去抱住他的大腿道:“明天要下雨了!”

珊瑚爹一頓,看了看遠處的雲,摸摸他的頭啥也沒說。

珊瑚趕緊過來幫忙接着,珊瑚爹趕緊擺了擺手不讓她靠近,一彎身又将水挑了起來。直至晚上,珊瑚爹對賴麻子讨債的事半點未提,珊瑚知他好面子,也是半句未說,只跟平常一樣洗漱了一番,天黑就進了屋子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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