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豆大的油燈,兩家人圍坐在一起商量着。

“是真全忘了,連自個兒名兒都忘了,哪兒的人也記不住,問啥啥不知道,這該往哪兒送?”雙福娘下午聽着珊瑚說着,自己進屋裏問了好一陣兒,那漢子卻是一問三不知,不是搖頭便是不開口,趁着日頭還沒落下趕緊請了二黑奶奶過來,二黑奶奶說了,這是失了心智,好不好得了得看造化,她也沒法子了。

屋裏一陣搖頭嘆氣,聽了半晌,珊瑚爹開口道:“當初撿回來倒也沒想那麽多,卻不知道竟是個不記事兒的!”

“你說現在也沒地兒送,這該咋辦啊?”珊瑚娘也不敢說啥,就是心裏有些委屈,憑空多了個大活人,總不能一直放在雙福家裏吧!只是自己家裏口糧都不怎麽夠吃的,這會子再多這麽個大漢子,今年這冬可咋過?

珊瑚爹從早上打了她那一下心裏倒也愧疚着,聽着她那話心裏不舒坦倒也沒再開口堵回去,只用力地抽了口煙,一時不防嗆着咳了出來。

裏屋,珊瑚和珍珠坐在炕邊,沒什麽話好說的,珍珠靠着門邊坐,手裏拿了個鞋面兒繡着,珊瑚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看着鐵樹和雙財拿着下午抓來的蛐蛐兒逗着樂,也不知道是咋抓的,這時節了居然還能抓得到蛐蛐兒…正胡思亂想着,倒是聽到了外頭的動靜,珊瑚偷偷瞟了眼坐在炕上對着窗外發愣的人,這麽大的動靜,他聽沒聽到?

見他身影落寞,本想說些什麽的,可見着珍珠在一旁卻是懶得開口了,這搬弄是非的,到時候不知道又要說出些什麽來。

無趣地嘆了口氣,回來也是好幾天了,看來這前世的路也不是不能改,爹沒死,雙福娘沒來提親,這頭還撈着了個大活人……前世爹在那一夜便被海浪卷走了,那這人…本也該是死了的?

忍不住又看了眼那人,薄唇緊抿,眉頭微蹙,望着窗外似乎是在想些什麽。

這算是無意間救了他一命?

這時候也不知外頭說了些什麽,珍珠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拿了梆子靠在一旁的木櫃上邦邦邦地敲了好幾聲,道:“自家的糧都不夠自己吃了還要添個人,要是沒了吃的可還得拿人當祖宗供着?我可不會把口糧讓出來的,到時候誰愛給他吃誰給,海可都出不去了,我看要怎麽熬到開春…”

聽着珍珠細聲念叨着,那人卻當初沒聽到一般,只是臉色越發不好了起來。

珊瑚心裏正思量着該開口說些什麽,卻是聽到娘叫了自己和珍珠出去,跟雙福娘絮絮叨叨着對着自己說了半天,珊瑚才算是聽懂了。

這是要留下那人。

“這人都這樣了也怪可憐的,總不好把他趕出去…”雙福娘開口道。

珊瑚爹狠抽了口煙,道:“今年谷子收成還行,多個人就多個人,實在不成了再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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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福爹也點頭道:“咋說都是條人命,這點子口糧我來出也成的。”

珊瑚見狀,倒是明了了,既然都這樣商量好了,那她做小輩的只顧點點頭就成,就是以前總過着這樣的日子,周圍的人心軟好說話,才使得自己後來進了杜家根本措手不及,從不知人心可以險惡如斯,性子太軟也只有被吃死了份了。看了眼雙福,也正聽着點頭說是,這頭珍珠更是不好說什麽,沉着張臉不開口也不作表示,只是也沒人在意她,便也由着她去了。

珊瑚娘接着說:“你雙福哥下月初就要娶媳婦兒了,也不好讓他總跟着雙福睡一個屋了。我們商量着,到時候就着前兒搭着放谷的棚子給搭好了起來,就讓他住那兒就成了!”

“雙福哥要娶媳婦兒了?”珍珠這回倒是活了過來,睜大了眼看着雙福,問:“啥時候的事兒?我咋不知道?”

屋裏人被她這一叫倒是都一愣,雙福娘反應過來笑着道:“就今兒早上,你虎子叔他們過來了…”

“虎子叔?是綠翠兒?雙福哥你要和綠翠兒成親啊?”珍珠那樣子又氣又急的,珊瑚看着倒是有些奇怪了,雙福娶媳婦,珍珠急個啥?

“不是,哪兒有妹妹比姐姐先嫁的道理,是紅串兒,綠翠她大姐。”雙福娘也有些訝異于珍珠的反應卻也沒說,只跟她這麽解釋了一番。

“就那個…就那個跟劉寡婦打架的那個?”珍珠一急,卻是直直地吼了出來。

珊瑚娘見這樣子覺得不對,趕緊過來拉住珍珠小聲道:“你叫啥!什麽打架不打架的,那事兒我知道,是你劉嬸子嘴碎先罵了她爹的,紅串兒這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才動的手,你瞎嚷嚷個啥!”劉寡婦正是住在珊瑚家靠西那頭,兩家就隔了堵牆,那劉寡婦幾年前沒了丈夫,自個兒拉扯個孩子也不容易,人倒也沒啥大毛病,就是嘴碎了點,像珍珠的醜事常被她拿去沒事兒當零嘴兒嚼了,是以珍珠極讨厭她,這時候珍珠想說的人是紅串兒,自然是把打架那事兒往紅串那兒推了去。可這事兒珊瑚娘卻是知道的,要不是劉寡婦嘴碎說人家爹是個瘋子,她也不會平白去跟她打架的,畢竟欺負人家孤兒寡母的,她一個未出嫁的大姑娘名聲也不好。只是珊瑚娘卻是疑惑着,這丫頭咋忽然這麽激動?

珍珠這才注意到一屋子人都瞧着她,悻悻地低了頭,不再開口,珊瑚卻是明白了,感情之前珍珠那麽着急要把自己送給杜家沖喜,還有了這一層!

雙福娘倒是知道紅串這事兒的,只是都是一個村裏的,姑娘家來向男方家說親的不多,回絕是不行的,那姑娘被拒了還怎麽做人?往後在村裏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加上虎子的病,雙福娘其實是很不滿意的,只不過要是因為這個回絕了他們家,那雙福他們一家在村裏也別想做人了。只是想着紅串兒除了性子沖了點倒也是一把好手,下地幹活兒家裏的雜事兒,這可都是村裏人有目共睹的好,能将就也就将就了,可這下子被珍珠這麽一說,臉上也不免有些過不去,微紅着一張老臉,利索的嘴皮子倒是也鏽了。

“紅串是個直性子,最受不得別人欺負了家裏人,才會和劉嬸子有那麽一回事兒的,這樣孝順的,可不得好姑娘才做的?”珊瑚見着雙福娘有些尴尬,開口說着,你不想讓我嫁給雙福,那也成,我就找個紅串兒來,就紅串兒那性子,還怕堵不住你?珊瑚心中暗嘆,前世總覺得珍珠還是個孩子,從未想過她竟還存着這樣的心思……果然是那時的自己,活得太天真了。

珊瑚娘見狀趕緊應和着道:“就是啊,那孩子從前幾年就把家裏活兒給包了,虎子叔那病時不時地折騰死人,綠翠娘也說着,要不是紅串兒這丫頭,家裏真沒法兒撐下去!”

雙福娘聽着,這時才稍稍松了表情,點頭道:“也是個勞苦的命,不然小小年紀也不至于累死累活地幹,現在受這樣的罪還得被人這樣數落了。”

珍珠聽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知道雙福娘最愛明槍暗箭地說她,可又實在不敢回她的話,只好緊緊咬着唇,低頭不語着。

珊瑚看着好戲,也不願意去打擾了,轉身便走回了房裏,雙財鐵樹大概是聽着動靜了也不玩蛐蛐兒,伸出兩個腦袋趴在門邊聽着,床上坐着那人依然坐着,還是那姿勢,望着窗外像是在想些什麽事兒。

“你該聽着了吧,既是這樣,那便留下,哪時候你想起來了,哪時候走,”那人聽着珊瑚的聲音頓了頓,回過頭來,珊瑚接着道:“只是也不知道你家裏人,該叫他們擔心了。”

那人沒開口,一雙眼盯着被褥上一塊舊漬,珊瑚順着他目光看,知道雙福娘不愛幹淨,騰出這一床被子已經算是不差的了,上頭竟還有這種東西。

“過幾日地裏活兒幹完了,在院兒裏蓋好了屋子你就能搬過去住了,雙福哥下月初就娶媳婦兒了,他們家裏要整饬整饬,你也不好總住這兒。”

那人還是沒應聲,過了會兒才點了點頭。

珊瑚倒是耐心,還跟這兒等着他回應了,才忍不住又問:“你真的全忘了?連自己個兒的名兒都不記得?”

“戴——”那人眉頭一皺,嘴裏依然吐出這麽個字來。

“戴?到底是戴還是呆啊?是名兒?姓?”珊瑚抓着這字問了一通,那人卻是半點反應沒有,看着總像沒清醒的樣子,珊瑚被磨得實在沒了性子,搖頭無奈道:“看這樣子呆頭呆腦的,大概是真叫呆了,那也成,就叫呆子得了,反正你也記不得,就且這麽叫着吧,等你哪天想起來了再告訴我得了。”

那人聞言,終于擡頭看了看珊瑚,還是沒開口,便又低下頭來不知看什麽去了。

珊瑚不禁嘆氣,這麽大雙眼睛就是長來這麽用的?

約摸是風潮的緣故,接下來的幾日日頭足得很,曬谷場上那谷子吸足了日頭,碌軸一軋上去嘎嘣嘎嘣直響,谷子糠米脫得可歡了,珊瑚家的地本來就不多,今年收成雖說不錯,但谷子也就那麽點,沒幾日便收拾幹淨了。

這天下午,收好了最後兩擔谷子糠米已經是日頭下山了,珊瑚爹累得,放下谷子連飯都不吃便回屋躺着去了。珊瑚娘也是累得夠嗆,将谷子放進院裏的棚子,說是等明天再搬進地窖。珊瑚聽着點點頭,她家屋子是老屋子,地窖是之前粗粗挖下的,年初下了場大雨把屋子給淹了,地窖口被水沖壞了,一直也沒去修,前幾日風潮雨大,潮了地窖口水也灌了進去,現在要放東西也得掀開了曬幹才能放進去。也是珊瑚家是在沒東西放,這才由着地窖随意來。現在天兒也黑了下來,珊瑚中午去看的時候覺得窖底還有些潮,便想着放便放着,等到明天再說吧,也就吃了飯,稍稍收拾便進了屋。

村裏人舍不得用燈,怕費油,珊瑚家就更甚了,吃飯都堪堪過了,哪裏還有閑錢來買燈油?于是天兒一黑,便關門睡覺了。

許是這幾天日頭好,曬得什麽東西都幹熱得很,珊瑚睡着翻來翻去,愣是覺得熱的難受。

咋會這麽熱?

珊瑚累了一日,本不想起來的,可是外頭實在灼得難受,珊瑚雖然眼睛酸澀得厲害,還是撐着睜開了眼。撐起身子往窗外望去,似乎有些亮光,火紅火紅的,這是中午了?

珊瑚揉揉眼,以為自己看錯了,打開炕頭上的窗戶,一陣熱浪撲面而來,珊瑚糊着眼,待到漸漸清晰,外頭院裏火光連天,紅豔豔的染血了外面的一方天……

“啊——”珊瑚厲聲尖叫了這一句,兩眼一翻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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