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二日早間,一家人正在地頭下着玉米秧苗,遠遠地便聽到噼裏啪啦的一陣響動。

珊瑚直起腰,手肘碰了碰一旁的呆子,“喂,今兒可是慶功宴,你就不去?”

呆子頭也沒擡,三指捏着秧苗往地裏一戳,“吃個飯而已,去不去無妨。”

“別人都上趕着去,你倒不稀罕。”珊瑚錘兩下腰,笑着打趣兒。

今天是龍王廟竣工的日子,村兒裏的長老算好了日子開的慶功宴,說着是要來犒勞呆子他們這些來幫忙的人,可以聽到能有吃的,村兒裏老老小小的都去湊了熱鬧,就連隔壁的劉寡婦都抱着小寶早早兒地去等吃的了。反倒是呆子,看着也不稀罕這麽點兒吃的,昨晚聽到家裏這兩天下地忙,今早就跟着一家人來幫忙了。

珊瑚娘在一旁聽着,也插嘴道:“呆子這是懂事兒,知道家裏忙要來幫忙……”話沒說完,倒像是想起什麽事情,臉上暗了下去。

她不說,珊瑚也猜得到,只安慰了兩句,“既然她願意,那就照着她想的去好了,反正家裏做活兒也不缺她一個。”

珊瑚娘聞言搖搖頭,“我想來想去,今兒不該讓她自己去的,還是個沒嫁人的姑娘,自己個兒下山……這要是碰上點啥事兒可咋辦?都怪我,早該攔着她的,要不也得跟着一起去,現在這樣兒了,給二黑家聽到可該咋想?都快下聘了,別給當成野婆娘了!”

昨晚吃過飯,珊瑚娘還勸了珍珠好一陣兒,只是怎麽也說不通,最後沒法子,還是先去了雙福家接了點碎銀子讓她帶着下山的,今兒一早就看着她走了。珊瑚娘越想越覺得自己做錯了,這都定了人家了,再到處亂跑,沒得給人說閑話麽這不是!

珊瑚聽得有些生煩,只道是,“她的主意大,搶了人家的男人去,還有什麽不能給別人說的。”

珊瑚娘聞言嘆了口氣,沒說什麽接着幹活兒了。

珊瑚看着心裏也難受,把話說出口卻又開始懊惱,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珍珠再是不對,對珊瑚娘來說也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不管兩人誰傷了誰,最終難受的還是珊瑚娘。怕她難受,都忍了這麽久了,為什麽不能再忍忍?等珍珠嫁人了,兩不相見,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一想起珍珠要嫁的人,珊瑚倒是想起有件事兒得去做。跟珊瑚娘打了個招呼,便摘了頭上的鬥笠往家走了。

自從呆子來了家裏,院兒裏便熱鬧了不少,抓來的野山雞,春天上山抱來的一窩野兔子,甚至是之前從溪裏撈來的兩只不大的烏龜,都在院兒裏放着。

珊瑚翻出個鋪了藍格子布的竹籃,裏頭放着從前幾天就開始攢的山雞蛋,這會兒再去雞窩裏摸了今早下下來的幾顆,山雞蛋小,但是湊湊也有半籃子多了。

跟在院兒裏玩烏龜的鐵樹交代了幾句就挎着籃子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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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珊瑚嘴唇緊抿,心裏一遍一遍地演習着待會見了人該怎麽說,是而也沒怎麽注意前頭拐彎處有人,沒兩步就撞了上去。

“哎呦!”那人叫了一聲。

珊瑚被這一撞往後退了兩步,險些摔倒,忙護住手裏的那籃子雞蛋,好在沒怎麽颠簸。

“珊瑚!”那人叫了一聲。

擡頭才發現,原是百會。

“百會哥,你這麽着急去哪兒呢?”珊瑚應了一聲,暗地裏揉了揉手肘,就剛才撞上來那勁兒,百會不定是用跑着過來的!

“我正要去找你呢!今兒要請村裏人去吃飯,出過力的都要去,一聽說有的吃可是全村人都去了的,你家倒好,呆子幹了那麽多活兒,你也老去幫忙,做活兒做多的反倒不去了,像什麽話!快快,跟哥走,四爺才還問起你們來着,說是這回要好好兒犒勞犒勞你們,在場裏找不見你們,這不讓我來看看呢!”百會一口氣說了好長一串,紅光滿面的看着很是高興的模樣。

這回百會的爹老根叔還是監工,這對老好人父子,給村兒裏做了不少事,這回更是件能記入功勳的大事兒,高興是肯定的。

珊瑚本聽他這麽說,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人都特地找上門來了,也不好落了他面子,正想着要不下午再去辦自己的事兒,卻耳尖地聽到了“四爺”……

“百會哥,”珊瑚笑着叫了一聲,攔住百會要推她往前走的手,臉上顯出些為難的神色,“我這邊兒……還有點兒事……”

“啥事兒也不急在這一會兒,趕緊的,不就一頓飯的功夫麽,來得及!”百會不聽,還想讓她走。

珊瑚叫了他一聲,往左右看看,下了大決定似的靠近了一步小聲地跟他耳語了幾句。

百會聽得,眉頭皺了幾皺,點頭表示理解。

珊瑚趁熱打鐵,“今兒一早珍珠就進城了,我怕這事兒拖太久,也實在不好……诶,她今兒沒去龍王廟那邊兒吧?”忽然想起這事兒,順嘴就問了。

“沒有吧……我好像沒見着她去,但是虎子叔去了。”

“那就好。”珊瑚點點頭,說着提了提籃子,顯得有些吃力。

百會見狀,了然點頭,也不強求了,只問要不要幫忙。

“沒事兒,場子裏正忙呢,百會哥你快回去吧,待會兒老根叔該找不着人。”珊瑚笑着回絕,挎着雞蛋繼續走了。

等珊瑚到時,院子裏安安靜靜,笤帚放在門邊,整個屋子顯得很是清潔。

上前敲了敲門沒人回應,珊瑚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又敲了敲門,還是沒人出來。

“沒在麽……”珊瑚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聲,臂上挎着雞蛋實在酸疼,只好放下來歇息一下,站在門口想等等看。

“來找綠翠麽?”身後有人開口。

珊瑚回頭,原是荷花正抱着孩子站在她身後。

“荷花姐,”珊瑚叫了一聲,直覺荷花比起上回看着還要更憔悴了幾分,又順着往她懷裏的孩子看了一眼。

這一眼看得心頭一顫,這孩子整個臉都黃得不像樣,小臉瘦的剩下不到以前的一半,一雙大眼特別突出,看人的時候顯得很是無神,最要緊的是,連裏頭的眼白都泛着黃色,珊瑚不禁問:“孩子這是……”

荷花看了眼孩子,無奈地嘆氣,只說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說着眼眶泛了紅。

珊瑚正想開口安慰,卻又聽荷花開口,“綠翠該是沒在家裏,屋裏一早上都安安靜靜的,要不你來我家坐會兒,興許待會兒就回來了。”

珊瑚看了看緊閉的門,只好點點頭,拎起放在門口的籃子,跟着荷花進了她家。

家徒四壁。

似乎比珊瑚上回過來還要再空了些,連原本屋子中間擺着的一副破木桌椅也沒了蹤影。

雨季将至,前不久下了兩場大雨,看來荷花家未能幸免于難,脫落了不少皮層的牆上青青黑黑的水漬,正無聲地說明着這兩場雨沖刷時的聲勢浩大。

兩人坐着,說着些有無,珊瑚忽然說起之前追債的事,問了一句,荷花嘆了口氣,停了好一會兒才說出口。

其實即便是不說,珊瑚也能想到這一家人經歷了什麽,借了黑貸,日子怎麽能好過得起來?

果不其然,那個叫吳全的過段時間就來逼次債,荷花一家哪裏給付得起?只好便這麽拖着,哪知道黑貸這種東西,越拖越多,本借的十兩銀子,到現在已經成了五十三兩。

“就是把一家人的命都拿去了,我們也還不起這錢啊!”荷花苦笑一聲,深陷的眼窩和蠟黃的臉顯得輪廓更是鮮明,哪裏還有一年前那面如玉盤的美人影子。

珊瑚從說起這事眉頭便一直緊蹙着,不為什麽,就是心疼荷花。

本在村兒裏也算是戶不錯的人家,這才能托了關系找了門城裏的親事;以為嫁出了這楊沙村便能過安逸日子,哪知道竟是嫁進了狼窩虎穴,動辄打罵,生了個閨女兒竟還被掃地出門,直到不久前荷花才得知,之前嫁的那狼子竟是娶了縣太爺家的庶出小姐,怪不得看自己不順眼,原是自己阻了他攀高枝兒,生的這閨女兒剛好成了無後不孝的理由,不趁着這機會趕人那還要等什麽時候!

也是流年不利,荷花爹本來挺硬朗的,雖說年紀大,但下地拉車什麽活兒都幹得了,就是荷花帶了個孩子回來也不缺這兩雙筷子吃的,卻在荷花回來沒多久便摔斷了腿,又剛好遇上二黑奶奶回了老家,荷花娘一時無法,只好帶着錢進城找大夫,卻在半路被人摸走了銀袋……萬般無奈知道了有人在放黑貸,為了給荷花爹治病只好借了十兩銀子,哪知道找來的大夫是個江湖騙子,不但沒治好病還把銀子給騙走了,等到二黑奶奶回來,荷花爹那腿也已經回天乏術了。

想到這裏,珊瑚倒是靈光一閃,問:“吳全每回過來,都帶着你們簽的那張字據麽?要是這樣兒,往後換了十兩不就成了!”

荷花搖頭,“他每回帶過來,都要我們再簽一回,換張新的單子,不簽就要打人,我們家這樣兒的,也經不住他鬧騰……”說着又抹起淚來。

珊瑚拍拍她的後背順氣兒,又問,“那前頭的那張單子呢?他也帶走了?”

“沒有,”荷花側了側身子,将孩子放在炕上,“他都拿了張新字據了,再把那張留給他,我怕他要拿着那單子收兩份錢,那樣兒的遭瘟貨,啥事兒都幹得出來!”

“你收着了?”

“恩,我都收着,怕他回頭再耍賴,還有點兒能說的。”

珊瑚聞言點點頭,荷花這會兒已經翻身從炕頭的破被鋪地下将那幾張皺巴巴的字據拿了出來,珊瑚不怎麽識字,但是上頭用紅泥蓋着的兩個手指印珊瑚倒是看得真切,只說讓荷花好好兒收着,往後興許能派上大用場。

這麽說着,也近中午了,珊瑚想去看看綠翠回來了沒,拎起雞蛋時還不忘打開包在外頭的那層藍格子布,留了幾個雞蛋下來。荷花本不要,珊瑚只說是給妞兒吃的,荷花聽着,這才紅着臉收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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