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客棧。
蘇承坐在床榻上,還未能從方才的驚吓中回神,雙肩不住地顫抖,神情木讷的望着面前窗臺上的燭臺。
大夫仔細查看了一番,正給他手腳碰傷的地方上藥。
陸敬尋就坐在不遠處,手邊一盞溫茶,看着他。
蘇承眼睛紅腫,怕是哭了好些天,如今還挂着兩汪淚。右臉眼底的疤痕愈來愈淺,那粒朱砂痣又似如初那般殷紅。
一口茶水将陸敬尋嗆着,他握拳抵住下唇低咳兩聲。
自從那日蘇承被太子帶走,他好些日子夜不能寐,撐至五更天灰蒙,小憩片刻卻又夢到蘇承眼底的朱砂淚。
蘇承聞聲側首看向陸敬尋,心裏依舊惦記着他身上有傷,還淋了雨。
大夫領了銀子離開後,屋裏靜極了。
那盞茶水愈泡愈濃,陸敬尋放下,起身将房門鎖上。
“我說過,不可輕信他人。”他走向床榻,依舊端着那副王爺高高在上的模樣,“你那師父将你扔出來了不是。”
蘇承不語,垂着頭盯着疊放在被褥上的指尖。
他過于反常,陸敬尋不禁皺眉,又道:“擡頭。”
聽慣了他命令的蘇承緩緩側首,眼尾殷紅,仰頭望着他。
蘇承從小便像只渾身絨毛的小雛鳥,叽叽喳喳,吵吵鬧鬧。
最喜跟在陸敬尋身後,見面難得,怕是要将一年未見的所有思念化成話語告訴他。
盡管語句不通,多是些無聊瑣事,陸敬尋原先聽着煩,後來不知是否是礙于蘇解,也就願意聽他這弟弟講個沒完。
他如今也沒明白罷,或許不是那麽回事……
陸敬尋在榻邊坐下,看着蘇承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問道:“方才被吓壞了?那日宮中,也是這樣嗎?”
蘇承紅了眼,胸口抽疼,低下頭去不搭理他。
是又如何,你不是将我送人了麽……
不過,今日你救了我。
“方才,多謝。”他道。
陸敬尋怔了怔,伸手勾住他下巴讓他擡頭,問道:“恨我嗎?”
這話換蘇承怔住,“恨阿尋”這是他由始至終都未想過的。蘇承輕輕搖頭,誠實道:“不曾。”
二人對視着沉默片刻。
“你師父說,蘇解沒死,國師亦是這麽說。”陸敬尋一轉話鋒,“那,我能不能将他找回來。”
那勾着人下巴的手指緩緩往上,輕柔地在淚痣上一抹。
蘇承微眯雙眼,臉頰上傳來他掌心的溫熱,而後又聽他開口道:“若是找不着蘇解,你便一直待在我身邊吧。”
他聲音低沉帶着蠱惑意味,問:“你可願?”
卻沒想到,蘇承竟是問道:“那麽找到兄長之後呢?”
話音剛落,眼底的手指力道驀地加重,吓得蘇承緊閉雙眼。
而陸敬尋似是在擦拭着,想要抹去什麽,許久後他才緩緩道:“你若不是傻子……而是蘇解,我便不用找了。”
可那淚痣越發殷紅,如同一滴血淚落在蘇承眼底。
蘇承睜開眼,陸敬尋的面容近在咫尺,鼻尖相碰呼吸纏繞着,他低聲問道:“你是蘇解嗎?”
聞言,蘇承心中泛苦,只當他是又錯認了。
阿尋真笨……
蘇承眼底蓄起淚花,心痛得顫抖卻強裝平靜:“不,不是兄長。我是蘇承,蘇承……”
眼底被指腹擦拭得越來越輕,終于松了手。
陸敬尋自嘲的笑了笑,他分明就認得清,不是便不是,還能如何。
不過,他依舊忍不住開口:“你若真是他該多好。”
蘇承躺下,背過身,閉上眼。
若我真的是兄長該多好。
那阿尋喜歡的便是我,會心疼,會關心,會露出笑意,那該多好。
身後傳來腳步聲,陸敬尋走向對面的床榻,由袖口摸出一支白瓷藥瓶。
窸窸窣窣褪去衣物的聲音,而後蘇承嗅到一股淡淡的草藥苦澀。
陸敬尋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或舊或新的刀傷,右肩背上那道最為駭人。
那夜就因這一刀,險些和這小癡兒雙雙命喪山林。
那批死侍幾乎殺絕,或含毒自盡,查不出什麽,不過他們的目标并不是蘇承。
陸敬尋一直不敢懈怠,或許那蘇承只是在裝瘋賣傻,而房中通敵的書信當真是他的。
若他真的是蘇解……
那,該如何?
夜深人靜,陸敬尋上藥的動作輕,并未發出半點聲響,可不一會兒那癡兒還是從床上爬起來,朝他走來。
“阿尋,我幫你吧。”蘇承站在三步之外,雖是這麽說卻不敢貿然上前。
直到陸敬尋道:“過來”
他才敢邁步走近,接過瓷瓶,看着陸敬尋背後的刀傷直皺眉,動作輕柔地給他上藥。
想了想,蘇承湊近,偷偷給他呼了口涼氣,像個孩童似的覺得這樣便不會疼了。
他的小動作陸敬尋能察覺,呼出的涼氣減褪了一絲絲草汁的澀痛,杯水車薪而已。
可他這麽費力卻不是在讨好,只是本能的怕阿尋疼。
陸敬尋明白,想起了許多年前這癡兒看到他身上的疤痕,着急得哇哇哭的場景,當真是從小便如此啊。
“好了……”蘇承将紗布纏好後起身。
放下藥瓶,他正欲轉身回去,陸敬尋卻将他拉住……
蘇承心一驚,左右翻身要躲。
陸敬尋頓了頓,仰起頭,對上這癡兒驚恐的眼眸,斂去了方才的笑意。
他沒有停手,蘇承不住掙紮,混亂中揚手給了他一記拳頭。
陸敬尋仰起頭看他,對上他淚目,滿是羞憤委屈和難過。
蘇承趁着陸敬尋愣神,一把推開沖下床去。
卻還沒跑出房門,他跪倒在地,突然幹嘔着,難受的捂着肚子。
太久未能進食,蘇承吐不出什麽,将自己折磨得滿臉通紅,腹中抽搐着陣陣疼痛。
這小癡兒的反常得以解釋,陸敬尋沖下床将人一把抱起,放回了榻上,倒了杯溫水喂他喝下。
可蘇承卻又一口吐了出來,臉色愈發蒼白。
“別犯惡心了,一會兒吐壞了身子。”
陸敬尋有些于心不忍,走出房門命隔壁住着的随從侍衛不論如何都尋個大夫捉回來,又差人下後廚起火煮粥。
客棧掌櫃的慌忙從屋裏跑出來,披着外衣,領着個瘦弱的小二,問道:“這位爺大半夜忙活什麽呢?”
“可不行啊,咱們開小竈得加錢的,再說也不能這麽鬧騰啊。”
而後拿了幾塊金錠才閉了嘴,臨走還不忘好奇的伸長脖子往屋裏張望。
末了,都被侍衛趕了下去。
房門被阖上,蘇承輕輕苦笑,方才那話他聽得清楚,心說哪兒是什麽好命的小娘子。
他這一笑,陸敬尋看着心裏不甚滋味。
方才被推拒的賬還未算,他走過去坐下,蘇承茫然的看着他。
陸敬尋道:“你說本王和他們一樣?”
蘇承一驚,想起了那記拳頭,他連忙細細看起陸敬尋的臉,怕被傷着了。
“不同。”陸敬尋微眯雙眼,湊近這癡癡傻子,低聲道:“你忘了你已是本王的人了?不是喜歡本王麽?”
蘇承望着他墨青色的眼眸,緩緩開口:“可那種事只能兩情相悅之人才能做,阿尋喜歡……不是嗎。”
這話令陸敬尋啞言,生氣的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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