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白淼淼心不在焉地吃着飯, 眸光渙散,動作也不似往常這般積極。

一?旁的?白夫人蹙眉:“在想什麽?吃個飯也心不在焉的?,可是下午玩累了。”

白淼淼回神, 捏着勺子搖了搖頭。

“怎麽好像有心思?”白夫人不放心問道。

白淼淼托腮,側首去看阿娘, 大眼?睛眨了眨,故作不經意問道:“為什麽三殿下彈劾了四殿下, 陛下反而放了四殿下呢?”

白日裏, 兩人的?話還未說話就被來?尋白淼淼的?人打斷了。

盛昭把人放下樹後, 自己?則躲在濃密的?栗子樹上,目送小娘子離開。

這件事情本該不了了之, 白淼淼卻越想越不對勁。

——三殿下翻了牆過?來?, 真的?只是如他所說随便來?看看她嗎?

“你?怎麽知道這件事情?”白夫人驚訝問道, 目光看向一?側的?雙兒。

雙兒輕輕搖了搖頭。

白淼淼嘴角微微抿起, 捏着勺子的?手順勢勺了一?口燕窩塞進嘴裏, 大聲嘟囔着:“阿娘又不告訴我,我再也不喜歡阿娘了。”

白夫人盯着白淼淼看,偏白淼淼正埋頭吃着燕窩羹,一?臉不高興, 小眉頭緊緊皺着。

“你?啊,哪裏聽來?的?消息。”白夫人失笑, “這消息早上才出來?的?,我這現在才見?到你?, 哪有時間與你?說。”

白淼淼擡眸,眨巴眼?說道:“那阿娘快說說。”

“四殿下性格有勇無謀, 在這些日子彈劾四殿下的?折子裏陛下更加确信四殿下的?性格。”白夫人溫和說道,“三殿下則是從另一?方面說明?四殿下無不軌之心, 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打消陛下對四殿下的?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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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陛下本就不想殺四殿下是嗎?”白淼淼冷不丁問道。

白夫人驚訝地看着他。

白淼淼有一?瞬間的?迷茫,但很快又用一?種比較堅定的?口氣說道:“陛下把此事鬧得這麽大,其實要看的?是朝臣的?反應,前線将軍的?反應,還有,三殿下的?反應。”

陛下想要看的?是朝臣站在他這邊,将軍們并不在意這位皇子,三殿下,也不在意這位弟弟。

他想要一?把刀,卻又不想要那把刀傷了他。

四殿下就是他選中的?一?把刀,一?把可以完全被他掌握的?刀。

現在一?切如他所願,那四殿下的?性命自然?也無可厚非。

“二娘真的?長大了。”白夫人欣慰說道,“前線只有一?個督軍,陛下是不會放心的?,哪有比自己?的?親子更好的?眼?線。”

白淼淼垂眸,看着已經見?底的?燕窩羹,手指無意識地攪動着勺子,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那三殿下怎麽辦啊。”

白夫人笑意微斂:“什麽?”

“那三殿下是被陛下抛棄了嗎?”白淼淼擡眸,漆黑的?眼?珠懵懂而不安,她有點生?氣,可那點生?氣卻又在驚濤駭浪的?政治漩渦中微不足道,“三殿下用自己?給四殿下做了筏子,所有人都會說三殿下是小人,是壞人,他們會戳着三殿下的?脊梁骨罵他,可他明?明?不是。”

“那他若真的?是呢。”白夫人注視着面前憤怒的?小女?郎,冷靜開口,“如今皇儲未立,九殿□□弱不能勝任,宮內有機會的?只剩下淑妃所生?的?六殿下,如今三四殿下各有軍功,且在軍隊中依仗更重,若是四殿下出事了,軍中勢力系數歸順三殿下,這件事情中獲利更大的?是三殿下。”

白淼淼怔怔地看着阿娘,身?上有一?瞬間的?動搖。

阿娘的?語氣太?過?堅定,好似當着一?眼?就看清盛昭那顆遮遮掩掩的?心。

“我知道你?和三殿下關系好,但朝堂之事,豈有好壞之分?。”白夫人嘆氣,“三殿下再好也是追逐東宮位置的?人,不管他願不願意,自他立下潑天大功之後,這件事情便由不得他。”

白夫人伸手,握住小娘子冰冷的?手背:“這些事情你?要問了,我今日收到你?阿耶的?信,半月後就會回來?,你?且安心等着你?阿耶回來?吧。”

白淼淼低着頭不說話。

“過?年的?衣物可準備好了,你?許久沒見?耶耶了,多準備新衣首飾。”

“聽到了沒!”白夫人捏了捏小女?兒的?臉頰,無奈問道。

白淼淼擡頭,盯着阿娘的?瞳仁,從那細碎的?光亮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那點影子小小一?只,在亮堂的?大堂內不過?是一?只螢火大小,卻又不肯後退一?步,只是堅持說道:“不是的?,三殿下不是這樣的?人。”

白夫人揚了揚眉,不解問道:“你?為何這麽信他?”

白淼淼說不出話來?,只是喃喃說道:“他不能看着四殿下死?啊。”

“他若不上這道折子,四殿下也未必會死?。”白夫人無情反駁着。

白淼淼緊緊皺着眉頭,她有很多話要講,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便只能固執重複着:“可他只有自己?啊。”

他不是六殿下,內廷有淑妃娘娘撐腰,外朝有李靜忠為他招勢。

他也不是四殿下,只憑着一?腔意氣,世人也都會舍不得他的?才華。

可他,從來?只有自己?啊。

他八歲的?時候可以把那個位置讓給四殿下,十八歲的?時候,可以帶着四殿下去另博一?番天地,二十歲的?時候,自然?也可以為了四殿下背上這些罵名。

白淼淼對此看的?一?清二楚,所以她可以篤定三殿下不是這樣的?人,可這些,其他人都不知道。

“好了,怎麽要哭了。”白夫人見?小娘子癟着嘴,輕輕摟着她的?背,柔聲安慰着,“反正事已至此,多說無用,這封折子也算徹底保了四殿下的?性命,也能讓前線安寧幾日,你?阿姊那邊也能放心了,你?這幾日若是想入宮,就遞折子上去吧。”

白淼淼靠在阿娘肩上,小聲說道:“你?看,他開了口就是有這麽多好處,你?們怎麽都看不見?呢。”

白夫人摸着小娘子的?發髻,嘆氣說道:“看見?又如何,白家?從不站隊,他再好,陛下看不見?,朝臣不愛護,世人不關心,人們只願意看自己?想看的?,三殿下難,可這世間難的?人太?多了。”

白淼淼趴在阿娘懷中,盯着牆角上那簇微微跳動的?燭火,只覺得那光刺得眼?睛疼。

“阿娘,你?為什麽不喜歡三殿下啊。”白淼淼低聲問道。

—— ——

入了夜的?臺省依舊燈火通明?,章從周坐在案桌前,面前時堆積如山的?折子,眉眼?低垂,神色隐晦,前幾日朝中風向還是彈劾四殿下,今日陡然?一?變,折子上的?內容便都成了三殿下。

盛昭昨日上呈的?那份折子石破天驚,徹底打亂了朝中的?局面。

原本避而不見?人的?陛下也因為這封臺省不敢批複的?折子先後宣召李靜忠、苗元輔、章從周還有白衣山人,直到天色漸黑,這才擺駕清思殿,可就此之後,陛下對此事并無任何意見?,甚至連折子都按下不發。

至于那掀起驚濤駭浪的?三殿下卻一?直閉門不出,不曾見?人,聽說今早白日裏四殿下都沒能見?到人。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無數人的?腦子裏閃過?這樣的?念頭,卻又因為對這位殿下的?了解知之甚少而百思不得其解。

夜黑孤光一?點螢,烏雲欲下星鬥動。

章從周案幾上的?燭火被突如其來?的?夜風吹得跳動了幾下,不知不覺暗了下來?,只剩下微弱光亮,一?直緊閉的?大門上卻驀得冒出一?道狹長的?影子。

角落的?更漏終于顫顫巍巍換了個方向,發出叮的?一?聲,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清晰,門口的?那道影子也緊跟着動了起來?。

“此事未了,殿下自有決斷,諸位相公不必操心,只還請相公們謹記當日之言,護破碎山河,愛飄零百姓。”門口壓低的?聲音也擋不住略顯尖銳的?聲音。

那人說完話,便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離開了。

門口恢複了夜色的?沉寂,屋內依舊寂靜無聲,許久之後案幾上的?小燭燈終于熄滅了,亮堂的?屋內暗淡了幾分?,端坐在蒲團上的?人卻緩緩垂眸。

正中的?位置放着一?份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折子,紅色的?折子,金黃的?火漆,無不彰顯着這封折子主?人的?尊貴。

許久之後,章從周的?聲音緩緩響起:“心思難測,恐非明?君。”

長腳仙鶴高枝燭臺下有影子微微一?動,這才驚覺角落裏竟然?還坐着一?個人。

那人雙足伽趺,身?形被團團夜色籠罩,看不清面容,只隐約看到整齊鋪平的?一?角白色衣袍。

“刀若有鞘,便是善器。”那聲音波瀾不驚,好似冬日涼夜,聽的?人心中一?個激靈。

章從周揉了揉額頭,把面前的?折子打開,看着上面熟悉的?文字一?字一?行出現在面前:“陛下對我越發不信任,想來?沒多久我就會離開長安,今後還請山人多多扶持百姓,吾讓奸臣禍亂朝綱。”

黑暗處,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 ——

“三哥。”夜色沉沉,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得落在屋內。

盛昭坐在夜色中,手中握着一?條鮮紅的?花絡,細細長長的?流蘇落在膝上,讓灰色的?衣袍也多了幾分?豔色。

“你?來?做什麽?”他并未回頭看人,聲音甚至還帶着漫不經心地随意,“今日神策軍加強巡邏,可別被抓了。”

盛顯沉默地站在他身?後,憔悴的?面容上還有還未擦幹的?淚痕。

“今日許多人來?找我了。”盛顯小聲說着,“與我說了很多話,就連陛下身?邊的?小黃門也都來?了。”

盛昭撫摸着花絡的?手一?頓。

“我今日來?,就是跟你?說,我不信他們說的?。”盛顯聲音緊繃,被夜色籠罩着的?身?形在微微發顫。

盛昭輕笑一?聲,聲音虛幻:“也許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呢?”

“那是他們不了解你?!”盛顯聲音激動,“他們以為所有人都如他們一?般不堪,所以才這樣看你?,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打算,你?一?向聰明?,八歲那年把我送到昭儀娘娘身?邊,我知道她一?開始本打算收養的?是你?,再後來?,你?跟我說屈居後宮,不如戰死?沙場,也好為自己?博一?次前程,這些年你?總能為我們謀出一?條路來?。”

盛昭垂眸看着手心處的?花絡,神前求來?的?紅繩,為的?是保人一?生?平安。

這是尋常人觸手可及的?東西,卻是他求而不得的?願望。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兄弟,我只信你?。”盛顯上前一?步,認真說道,“三哥,我是信你?的?。”

盛昭側首,看着面前高大的?男子。

當年傻乎乎的?笨小孩終于還是長成頂天立地的?郎君了。

“那就好好去前線吧。”他的?聲音平靜而沉穩,一?如既往地運籌帷幄,“盡快結束這個亂世吧。”

盛顯垂落在一?側的?手緩緩握緊,高大的?郎君在此刻好似回到了小時候相依為命的?日子裏,聲音哽咽:“好。”

“此事未了,你?我不必再見?面了。”盛昭低聲說道。

“好。”

“今後也不要和白家?的?人見?面了,不可牽連她們。”

“好。”

“回去吧。”盛昭嘆氣,聲音溫和,“願我們能早日再見?。”

盛顯沉默地看着面前之人,掀擺跪下,叩首而拜,悲泣道:“三哥……保重。”

—— ——

朝堂上的?事情越演越烈,三殿下成了衆矢之的?,以前的?事情也被翻了出來?,似乎戰場上的?所有壞事都是他做的?一?般,連着三月前勸阻回鹘掠奪洛陽這件事情都成了居心叵測的?行為,一?時間朝野唾罵不斷,四殿下就是這樣的?氛圍中悄然?離開的?。

“戰場無眼?,這是我去廟裏給你?求的?平安符。”白淼淼看着馬背上的?人,把還帶着香火味的?平安符遞了過?去,認真說道。

盛顯接過?那個嶄新的?平安符,仔仔細細揣進胸口,笑說道:“好,等我回來?一?定是戰亂平息時。”

白淼淼眼?睛一?亮,用力地點了點頭:“嗯。”

“殿下,該走了。”守在一?側的?小黃門不陰不陽開口說着。

盛顯臉上閃過?一?絲厭惡,卻難得沒有開口頂撞,只是嘴角抿起,拽進缰繩。

“四殿下一?路平安。”白淼淼乖巧說道。

“你?回去吧,這裏風大。”盛顯聲音驀得降低,只身?側的?白淼淼能聽到片刻話語,“你?信三哥嘛。”

白淼淼失神,還未說話便看着四殿下的?離開的?背影。

“二娘子也快回去吧,這裏風大。”小黃門上前,和和氣氣地催促道,“您回去了,奴婢也好去交差啊。”

身?後的?碧酒頓時一?臉怒色,卻被昔酒拉着手壓了下來?。

“知道了。”白淼淼點頭:“今日勞您陪我們一?起吹冷風了。”

昔酒笑臉盈盈地掏出一?個荷包塞到小黃門手中:“馬上就要下雪了,給公公買壺酒喝。”

小黃門捏着那沉甸甸的?荷包,臉上笑意真切了不少:“哪裏哪裏,這滿長安都不見?人來?送四殿下,只有二娘子最是仁厚,奴婢也不耽誤您了,這就回宮了。”

“公公好走。”白淼淼笑着點了點頭。

等那小黃門走遠了,碧酒才呸了一?聲,厭惡說道:“一?個無根的?東西,也敢這麽嚣張。”

“不要給二娘惹禍。”昔酒冷冷呵止她的?話。

白淼淼攏緊肩上的?大氅,緩緩吐出一?口白氣,看着熱鬧的?大街,人來?人往,宛若盛世祥和一?般,三年前的?戰亂早已成了過?往,長安城外的?血淚不能順着風飄了進來?。

“你?們知道三殿下在哪嗎?”她低聲問道。

碧酒搖頭。

昔酒猶豫一?會兒開口:“夫人交代,這些日子二娘不要入宮了。”

白淼淼低着頭,不說話。

“二娘。”昔酒眼?皮子一?跳。

白淼淼擡眸,低聲說道:“阿娘說得對,白家?本就招了猜忌,要獨善其身?,才能保門戶平安。”

昔酒輕輕松了一?口氣。

“并不是擁有殺人的?刀才是兇手,冷眼?旁觀的?人也是,我知我也該如此……”白淼淼的?聲音驟然?放輕,卻又帶着一?絲堅定,“可我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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