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姐弟

江氏的臉色忽然白了幾分。

謝若錦忙抓着江氏的手低聲安撫了幾句,才又看向來通報的家仆:“那位婦科聖手怎麽說?具體的,一字一句說與我與阿娘聽。”

來人當然是進不去小馬氏的房間的,于是只能将那位婦科聖手說給謝遠的話說了一通,最後道:“不過,縱然這樣,大夫也囑咐說小馬姨娘近幾年生産次數太多,又因誕下孩兒皆早夭,悲恸之下身體也損傷不少,這一胎若要保住,必得好生養着才是。大郎聽罷,就想親自帶着那位大夫來娘子這裏,可是、可是中間被那一位給截胡了。大郎無法,只得在那裏留着,等着好将那位大夫帶來娘子這裏。”

妾室有孕,大夫診治了,自然是要向正式這裏彙報的。

謝遠此舉,倒是沒錯。

江氏心頭的那絲不悅終于暗暗壓了下去,拉着謝若錦的手,道:“其實,阿遠還是很好的,不是麽?”

謝若錦勉強一笑,正在擔憂自己心心念念的幼弟會不會因為江氏的猶豫而遲來……或是不來時,就見江氏撫摸着腹部,江氏身邊的小柳氏也若有所思的看着江氏的腹部。

謝若錦心念一動,說來,前世時候,幼弟就是順其自然來到她們身邊的。或許,這一世,幼弟已經來了,只是日子太淺,阿娘和身邊的貼身侍女也只是有淺淺的感覺,并不能确認而已。

算算日子,豈非正好?

要知道,阿爹這些日子,可是全都宿在阿娘這裏。而前世時,阿爹仿佛也只來了阿娘這裏一次而已。就是那一次,就讓阿娘有了幼弟。

謝若錦臉上頓時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江氏見狀,以為謝若錦和她想的一樣,心裏也有些高興。

她是有些不滿意謝遠越來越不受她的掌控,可是,那又如何呢?那是她現下唯一的兒子,即便不受丈夫喜愛,那也是她僅有的可靠的依靠,不是麽?

江氏這樣想着,就撫摸着腹部,一面想着自己接下來到底該如何做,才能既讓丈夫不至于不喜愛她,再不肯進她的房,将她完完全全的冷落下來,一面又覺世子之位本就是謝遠的,無論謝遠喜歡還是不喜歡,她都一定要讓謝遠接下這個爵位。——至于接下爵位後,謝遠必須要留在長安為質的事情……江氏心中想到敬王和謝若錦所說的聖人頗為喜愛謝遠的話,便又覺如此讓謝遠留下也無甚不好。

更何況,她的長女已經十六了,可以立刻嫁進安陽王府為世子妃,此女雖只有十四,但這種年紀嫁人的民間女子也不是沒有,更何況,那位吐蕃贊普不是已經五十多了麽?若是再等,那贊普直接升天了該怎麽辦?且次女一旦嫁去了吐蕃,敬王定也會對她更加愧疚幾分。

再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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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氏不禁看向謝若錦。說起來,敬王給謝若錦安排的那門親事看起來不錯,亦是世家貴族的年華正好的小郎君。可是,那位小郎君,卻打小就是個病秧子,聽說從前還有大夫說那位小郎君定然活不過二十……江氏本為着三女着想,親自去那府中一次,宴請一次,兩次裏,那位小郎君從不曾出現,江氏特特問了,就只聽那小郎君的母親說那位小郎君正病着,不能着風。

江氏面上不顯,心中卻知道那位小郎君定然身體極差。她心中擔憂,可是轉過頭問敬王時,敬王卻說他們家乃是世家,說與謝若錦的還是那家的嫡長孫,規矩極好,這等人家,還是要承嗣的郎君,旁人是求也求不來的。謝若錦非嫡長亦非絕色,且還是山溝溝裏剛出來的……那家人能看上謝若錦已經是看在他的面上了。

至于謝若錦,江氏幾個女兒裏頭,倒是最喜歡嘴巴甜的謝若錦,因此便也多問了她幾句,結果謝若錦竟只低頭害羞道:“一切都聽阿爹的。”江氏便覺這個三女當真是好,為了她和阿遠在府中的地位,竟願意犧牲至此。

這般想着,江氏當然就會想到不願意犧牲自己的長女和次女了。謝寒盡倒罷了,遠嫁吐蕃,遠離親人,的确會讓女子心生排斥,但是謝雲屏的親事明明極好,且一旦這門親事定下來,對她和阿遠就會更好——畢竟,敬王需要安陽王的勢力,連她這個閨中婦人也是清楚的。

于是江氏不可避免的又對謝若錦抱怨了另外兩個女兒的不懂事。

謝若錦聽了一會,就道:“阿娘,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實,只要你和阿爹應了,阿姐們也就不會說甚麽了。”

謝若錦心中略有愧疚,但是,她又能有甚麽法子呢?她甚麽都不會,甚麽都不懂,雖懂得讨好內宅夫人似的阿娘,卻完全不明白該如何去讨好敬王,于是,她能做得,只能是讓兩個阿姐順順利利的嫁出去,讓敬王和阿娘心中滿意,然後多給她們一些嫁妝罷了。

雖愧疚,卻無可奈何。

江氏遲疑道:“但是你阿爹心裏雖有了主意,但是仿佛……還在顧忌着阿遠不肯要世子之位的事情。”江氏微微抿唇。她就是再愚蠢,現下也終于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了。

謝若錦見江氏終于明白,便也不再多說,只道:“阿娘,時候晚了,顧忌阿爹過一會就回來了。女兒帶晚膳時再過來。”

這就是不肯打擾江氏和敬王說話了。

江氏一笑,看這謝若錦離開。

只是,她沒有立刻等來敬王,而是先等來了那位給小馬氏診脈的大夫。

江氏一看小柳氏。

小柳氏低聲在她耳邊道:“大郎和三娘在廊下說話呢。”

江氏一點頭,就開始問大夫小馬氏的胎如何,該如何保養,是否耽擱接下來的回北地一事雲雲。

一刻之後,江氏把大夫打發走,謝遠也若有所思的走了進來。

江氏看了看滴漏,覺得時辰也差不多了,于是就拉着謝遠的手,開始問謝遠何時接手世子之位一事。

謝遠不吭聲。

江氏就嘆道:“你幾個阿姐的婚事本就還好,你且看太孫的幾個姐妹,每一個親事都是太子親自定下,為的就是給太孫和太子府增加助力。她們不都嫁得好好地麽?怎的到了你這裏,你阿爹想着讓幾個阿姐的親事為你換些好處,你就不願意了?要知道,你幾個阿姐,可是跟你親,遠大于跟你阿爹親。她們嫁得好了,對你不是更好?就算開頭有些不好,但你幾個阿姐都疼你,縱然是稍有缺陷,只要你開口,她們也都願意為你忍下,你又何必再拘泥着不肯答應?”

謝遠不語。

江氏嘆道:“且女子一旦嫁人,看得就是娘家兄弟争氣不争氣,你不做世子,怎麽給你阿姐們撐腰?”

謝遠這才擡頭,看向江氏,道:“若是阿姐們嫁得好,縱使是嫁給寒門子弟,兒亦心生歡喜;但是,阿娘,您真的覺得三位阿姐的親事好麽?您真的覺得,這三門親事能與兒有任何好處?您真的覺得,這世子之位,兒當真需要?要了便能讓那三門本就難堪醜陋的親事變得好起來?”

江氏臉色微微有些難看,難堪醜陋?阿遠這話說的……

“混賬!”簾子外頭,敬王滿面怒容,大步沖了進來,擡腳對着謝遠的胸口就要踹,“難堪醜陋?那是本王為你的阿姐精心挑選的親事,到了你口中,你竟張口就說難堪醜陋?在你心裏,可有孝道二字?可知何為難堪,何為醜陋?”

卻不想謝遠機靈,早就瞧見外頭似是有人,又覺江氏今日說話有些奇怪,便一直驚醒着。

前一刻見敬王那一腳要踹過來,心知自己必須躲——他才七歲,雖然身體瞧着不錯,但到底也只是個小豆丁而已,但敬王卻是人高馬大,身高九尺,敬王那一腳,莫說是一個孩童了,就是普通的成年人,被這麽一踹,也要在床上躺上幾個月,更何況是才七歲的他,稍有不慎,甚至挨了這一腳後,都有可能直接熬不過去。

謝遠又不傻,當然要躲。

敬王那一腳踹過去,已然開始後悔,後頭見謝遠躲了過去,心裏一松,又覺謝遠竟還敢躲?誰家父親教訓兒子,兒子敢躲的?怒火又蹭蹭上來,剛要再罵,就看到了謝遠正擡起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盯着他看。

敬王一怔。

就見謝遠已經跪了下來,那雙黑亮的眸子裏淚水不斷。

“阿爹可是覺得,兒不該因思念阿爹兒帶着阿娘阿姐回來?阿爹可是以為,兒不該活着讓阿爹為難?阿爹可是在怨,兒始終不肯接受阿弟讓爵一事?阿爹可是在想,兒不該因心憂手足而為阿姐們的親事出頭?”

謝遠對着敬王磕了三個頭,擡頭時,已然淚流滿面。

“若阿爹當真這般想,覺得兒不該回、不該活、不該為自己做君子而忽略了阿弟的‘讓爵’義舉、不該為手足情深而愛護自家手足……”謝遠一字一頓道,“那麽,請阿爹取了兒的性命去罷!”

敬王驀地後退三步,一雙幽深的眼眸,瞬間瞪大。

江氏已然撲了上去,哭道:“阿遠,阿遠!我的兒,你若死了,阿娘可要怎麽辦?”

謝遠并不看她,只是看向敬王道:“當年阿爹為一城百姓安危,便能不顧一己私欲,舍棄自己的一妻三女,還有妻子腹中的雙生兒,何等大義?何等有君子之風?兒雖不敏,願效仿之,除非身死,絕不做不孝、不仁、不義、不愛惜手足、不愛護姐妹之小人!”

最後,謝遠又是一拜,起身就走,臨走之前,忽然小聲道:“阿爹當真覺得,三個阿姐的親事,和阿爹在用心為兩個阿妹安排的親事,沒有難堪醜陋麽?”

敬王神色複雜的站在原地,心中竟頭一次開始心虛、愧疚,和懷疑。

他,當真錯了麽?

馬氏還在哭,小柳氏在一旁勸着,忽而小聲道:“娘子可莫要哭了,您忘了,今日大郎還救了小馬姨娘,保住了小馬姨娘那一胎呢,您可得告訴郎君,讓郎君也高興高興。”

其實不必說,敬王已然聽到,愣了愣,随即大步朝書房走去。

因主院裏有不少是馬氏等人的眼線,且那一通鬧動靜那般的大,根本瞞不住人,于是不久後,其他院子裏的人都知道了。

謝寒盡怔了半晌,才打發了房間裏的所有丫頭,讓她們各自出了房間去忙。

而她自己,則是跪坐在梳妝鏡前,拿着剪子,将自己的頭發一寸一寸減掉。

丫鬟捧着水進來的時候,驀地尖叫出聲,跪下伏地哭泣。

謝寒盡卻笑:“哭甚?”

那丫鬟是謝寒盡從五鶴村帶來的,見她如此,忍不住哭着問道:“二娘何至于此?大郎、大郎不是已經想盡了法子要幫您了麽?您、您何必……”

謝寒盡面容一肅:“正因如此,我才不該讓他為難。要知道,大姐親事雖有些艱難,但用心經營,幾年後,未必不能過好;三妹婚事不如何,但三妹自己卻堅持不喜阿弟幫她。阿弟今日如此頂撞阿爹,卻大部分是為我。阿弟如此,我又如何能安享他的照拂,任事不做?”

起身換了青衣,穿了素鞋,往敬王書房行去,直接長跪在了書房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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