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歸還

敬王聽到小厮的話,說是二娘在外頭跪着的時候,微微一皺眉,就道:“胡鬧,讓她回去!”

一個數年未見的庶女而已,敬王倒真的沒有放在心上。

那小厮皺着一張臉,突然跪倒在地上,戰戰兢兢道:“回、回郎君,二娘、二娘她是着了一身青衣、剃了頭來的。”

敬王此刻已經着急了孤鴻子等謀士在書房裏商讨事情,初時聽說二娘來了,只覺荒唐,待再聽得小厮說二娘連頭發都剃了的時候,頓時臉色一青,霍的站了起來。

一衆謀士面面相觑,俱都待在書房裏不敢出去。

唯獨孤鴻子悠悠站了起來,往外頭行去。

馬将軍看了孤鴻子一眼,猶豫了一會,也跟了出去——說起來,他是馬氏的兄長,也算是敬王的大舅子,現下出去,倒也不算失禮。至少,比孤鴻子要有理由多了。

孤鴻子和馬将軍跟出去後,果然就見一青衣光頭女子正背脊挺直的跪在那裏,竟是分外驚豔,雖尚且年幼,且還是一身青衣,青絲盡褪,然而傾城之姿,卻已顯露非常。

孤鴻子與馬将軍愣住,敬王也稍稍怔了一下,随即才回過神來,斥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些道理,江氏可是從沒有教過你?竟如此大膽,不顧孝道,行此忤逆之事,還是你當真以為,你行此事,本王就不會将你嫁去和親了?”

謝寒盡忽的擡起頭來,一雙妙目一眨不眨的看向敬王,忽而開口,聲音婉轉如莺:“阿爹,女兒不知阿爹在說些甚麽,只是女兒昨夜睡夢之中,忽夢菩薩入夢,言道女兒與佛門有緣,需得踏入佛門,虔心修行至少七載,了卻這份緣分,才能再結姻緣。若不如此,與女兒談婚論嫁者,必早殇!”

謝寒盡本就是庶出,出生不久生母即去世。江氏雖養了她,卻也只拿她當個阿貓阿狗似的養着,時而逗上一逗,反倒是謝雲屏很有長姐風範,無論是她幼時學字、學規矩或是學女紅和游戲,都是謝雲屏記挂着她,到了年紀就會跟江氏提出。

等到後來,母子遭難,江氏反倒對謝寒盡更好了幾分,而謝若錦看她時憐憫的目光暫且不提,謝雲屏态度如常,只是因謝若錦的奇怪,反倒和她更親近了些。而小一些的謝念和謝遠則是謝寒盡看着長大的,江氏不提,二人仿佛一開始就把謝寒盡當成親阿姐一般看待,等後來曉事了,倒也對她親近非常。

尤其是謝遠,雖平日看不出甚麽,然而為了她的親事,卻能忤逆阿爹至此,謝寒盡心中,如何不感動?

也正因此,她才更下定了決心,吐蕃,她是決計不會去的。至于剃了頭發後,是否七載後當真能回來……謝雲屏想,無論能否回來,至少都比現下的情形要好,不是麽?

敬王聞言,臉色又青了幾分,待要開口,就聽身後的孤鴻子忽然道:“殿下大喜,膝下竟有如此重情重義的小娘子!”

敬王、馬将軍和謝寒盡同時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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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聽孤鴻子走到謝寒盡身側,和藹的開口:“二娘可是記錯了?菩薩那時說的,應是若二娘不出家,大郎就會有難。二娘與大郎姐弟情深,雖非一母同胞,卻也願意為大郎犧牲七載青春年華,二娘,可是如此?”

謝寒盡驀地瞪大了眼睛,剛要張口否定,就聽謝遠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正如孤鴻子先生所言,二姐的确是因我之故,才會去往庵堂、青燈古佛、侍奉佛祖整整七載,阿爹阿娘感念二姐仁義之德,允之,并許其七載之後可猶如婦人再嫁,由其自行擇夫,先生覺得,如此可好?”

敬王看到趕過來的謝遠幾姐弟時,先是閃過一絲不喜和愧疚,随即聽到謝遠的那番話後,微微遲疑,就聽已經走近他身邊的孤鴻子低聲開口:“殿下,我方才思忖不周,那借口卻仿佛是大郎詛咒了一番,不若再換一個更合适的?左右二娘如此,殿下将她嫁給誰,都是與他結怨,倒不如,就罰她去念經七載,二十多歲時再自行論婚嫁好了。”

敬王這才回過神來,深深看了一眼孤鴻子,又看了立刻否認這個說法的謝寒盡。

“大郎是阿爹嫡長子,豈可因我之故,讓大郎受此……詛咒?先生法子雖好,但我卻不需那等重情重義的名聲,不若就按我之前所說,若不在佛前念經七載,将來嫁給誰,便有克誰之兆好了。”

謝遠瞧見孤鴻子與敬王說完話後,敬王的神色,心知自己的話敬王怕是有些同意了,沒有再與謝寒盡搶着說話,只跪了下來。

謝雲屏、謝若錦、謝念皆是如此。

敬王聽得孤鴻子的那番話,再一看跪在自己面前的七年未見、自己也從未盡過撫養之責的四個兒女,腦中再記起方才在江氏那裏,謝遠義正言辭的那番話,還有讓他幹脆賜死他的行為……敬王心中的那些許的慈父情懷,終于出現。

他嘆了口氣,上前扶起了謝寒盡,道:“你既是為了大郎去吃苦,那麽,去哪個庵堂,帶甚麽人去,都由你。”瞧見謝遠正仰着頭看他,又道,“當然,七年之後,出嫁由身。”

謝寒盡松了口氣,登時淚如雨下,再次趴跪在地上,卻是由心底說不出半個謝字。

敬王只道她太過激動,便也沒在意,只又看向謝遠。

謝遠心中并無任何俱意,亦仰頭看敬王。

敬王心中還有一絲猶豫,就見謝遠忽而開口。

“阿爹,我已寫信與老師。老師桃李滿天下,孟家兒郎衆多,若是可以……”他的姐夫,自可以從中選擇,也并沒有太過不好。

敬王看一眼一臉平靜的謝雲屏和緊張的謝若錦,微微皺眉,想到在書房時與門客們的商議結果,終于嘆道:“若是遠山先生許的是孟家嫡系,那麽,若錦并非嫡長,倒是可以……”

卻見謝若錦忽而跪下,道:“阿爹,女兒對婚事并無任何不滿,無需更改。”

謝遠沉默,謝雲屏和謝寒盡頓覺心涼。

謝念卻不知這些,只小聲道:“三姐,那可是個病秧子,阿弟不是找了為那病秧子診過脈的老大夫親自來說與咱們聽麽,他真的不能嫁。”

因為,或許還沒嫁過去,那個病秧子就已經死了。

當然,這還是好的,要是在嫁過去之後那個病秧子才死,那謝若錦可就直接淪為寡婦了。寡婦再嫁雖不能,可是選擇夫婿的等級卻要再将一等。

謝念一心為謝若錦考慮,可謝若錦還是堅持對敬王道:“女兒願意嫁。”

敬王忽然看向謝遠,就見謝遠正冷着臉看謝若錦。

然而敬王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随即又看向謝雲屏:“你的婚事很好,是孤鴻子親自為你做的媒,你該好自為之才是。”

謝遠和謝雲屏同時想要開口,就聽孤鴻子笑道:“其實倒也不能算是老夫為大娘和安陽王世子做媒。這件事,實則是你們外公與安陽王曾有約定,本是想讓你和世子定親,奈何安陽王妃先一步定下了她的內侄女,安陽王和你們外公只好放棄這件事。現下世子無婚約在身,大娘也歷經艱險回了長安,這份婚約,縱使只為着你們外公,老夫也不得不提。何況,世子一表人才,允文允武,嫁給他,必不會虧待了大娘。”他微微含蓄道,“縱使是開頭艱難了些,待過幾年,大娘必會過得很好,而這樁婚事,對大家,亦是最好。”

謝遠皺眉。

謝雲屏卻是一口應下了這件事情。

是了,不談外公之事,這門婚事初時或許的确艱難,但若是辛苦幾年,就能換得那位世子的相敬如賓的情意,或許,這樣對阿弟還有阿妹們都好。畢竟,安陽王的封地,可是在定王旁邊。有了這門親事,就是阿爹,将來要為難阿弟,心中也定要思慮幾分。

如此想來,謝雲屏就覺這門婚事确實不錯。至少,有了這門婚事,她将來就能挺直腰杆在阿弟還沒成長起來之前,護住阿弟了。

謝遠心中有些難過,但從一開始他心中就明白,謝雲屏的婚事是三姐妹裏看起來最好也是最合适的,同樣,也是最不可能推掉的。

他原本所做的那些,不過是心中抱着一絲期冀而已,期冀敬王當真腦子糊了,能答應推掉這門親事。

可是很顯然的,敬王清醒的很,為了那突然覺醒的些微的慈父之情,為了讓謝遠能安心接受世子之位,不至于讓他看重的真正繼承人謝瑾然獨自留在長安被人帶壞,敬王可以在謝寒盡決絕的剃了光頭後,放棄讓她和親甚至在有了一個好的由頭後,放棄謝寒盡七年後的婚姻決策權,也可以放棄讓謝若錦去嫁給一個病秧子,但是,安陽王的封地着實是太巧了,巧就巧在它就在定王旁邊——敬王既所謀甚大,那麽,将來與定王對上,定然是遲早的事情。敬王現下要将最為重要的嫡長女嫁過去,也是應有之義。

更是敬王絕對不能接受改變的事情。

謝遠和謝雲屏早知如此,卻還是期冀能有旁的希望。而現下謝雲屏聽了孤鴻子的話,心中的那一絲少女情懷登時消失殆盡——她的阿弟阿妹們尚且還不能在敬王府真正立足,男女之情,交心交情,又有何用?倒不如好生利用這份親事,既為自己,也為家人。

謝遠心知再勸不得,只得閉嘴。

敬王其實不是不知道長女嫁過去可能會吃的苦——婆婆和丈夫一起思念那個死去的女人,偏偏這二人還是長女嫁過去後,必須要日日夜夜面對的人,其中苦楚,想也猜得到——奈何任何事都比不過他的大業重要,因此只粗略安撫了幾句,又難得溫和對謝遠道:“既是如此,你明日和瑾然與我一同進宮,讓瑾然将世子之位讓與你。”

謝遠忽覺敬王有些好笑,想了想,就擡頭看着敬王,道:“阿爹,我發過誓的,在朝堂上。”

然後他就憑借着這一世非人的記憶力,将當日朝堂種種,重複給敬王聽。

“……是以此番令二弟讓爵與我之事,遠雖不敏,誓死,不從矣!”謝遠緩緩道,“阿爹,兒立過誓了。”

敬王簡直想要上前去掐死謝遠算了。

孤鴻子卻是在一旁笑道:“這有何妨?世子之位本就該屬于殿下嫡長子。而殿下嫡長子本就是大郎。既是本該屬于大郎的嫡子之位,何來讓爵一說?殿下,只道‘歸還’便是。”

敬王雖心機過人,奈何從不曾将七歲的在山間長大的謝遠看着眼裏,又早早在心中覺得那世子之位本就該屬于謝瑾然,謝遠說這番話時,又是故意設了陷阱,是以直到今日,被孤鴻子點醒,敬王才終于反應過來。

這個他一直以為只是個山溝溝裏長大的孩子,其實,一早就在設套。

既為那幾個姐姐,也為他自己。

甚至這個結局,謝遠或許也早就料到了——謝雲屏的婚事必然不能改變,可是,謝遠卻讓他清楚的知曉了謝雲屏将要面臨的艱難和謝雲屏的重要性;謝寒盡的削發一事謝遠大約是沒有猜到,然而結局到了這裏,讓謝寒盡用七載青燈古佛生涯,換取出嫁由身,可以不必遠嫁和親,嫁給已經到了天命之年的贊普,受那等苦楚,也算是謝遠原本所求;至于謝若錦,敬王完全沒有料到謝遠已經為她做到這種程度,給了她目前為止謝遠能為她尋到的最好的親事,謝若錦卻拒絕了。可是,敬王心裏卻是覺得,和謝若錦姐弟相處幾年的謝遠,說不得早就猜到了謝若錦的打算,只是為着最後的姐弟情意,不得不付出這最後一份努力而已。

而謝遠自己,他大約也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必然會作為質子留在長安。謝遠不能改變這個事實,卻能讓自己正大光明的用原本就屬于他的世子之位留在長安。

敬王深深地看向謝遠。

或許,他該重新估量一番謝遠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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