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珠沉

謝遠依舊沒有給殷守準确的答複,但卻默認了殷守每天夜裏爬他床給他暖床的事情……

他心中其實明白,于他來說,無論是否對殷守有那種情意,可是,他喜歡殷守,願意縱容殷守,覺得比起和其他任何人相伴一生來說,那個人,他寧可是殷守。

且從其他方面,比如權力,比如威望,比如他與謝含英的有情來說,很顯然,他若是當真決意與殷守在一起了,只要二人之間沒有其他的根本上的分歧,只要殷守不背叛他,那麽,他這一生,也必然不會背叛殷守,寧可無妻無妾無子,只與殷守相伴到老。

甚至,待他将來抱負得以施展,謝含英分出了一個兒子給他繼承藩王位後,他也是願意跑去殷守的藩地上,抛棄諸多事情,和殷守厮守半生的。

然而謝遠終究是心中有着太多的顧慮,那些顧慮,讓他始終無法真正下定決心——自家事自家知,他知曉自己一旦下定了決心,必然會付出那些代價,心中定不悔矣,但是,對殷守來說,喜歡一個人,便直言相告,那是殷守的野性和直率,是他最值得旁人珍惜的地方;可是對謝遠來說,喜歡不喜歡的反倒在其次,他最先考慮的,是是否适合。對謝遠來說,殷守的确算是适合他的一個伴兒,但是,考慮過這個首要條件後,他還有其餘諸多事情需要考慮。他的喜歡和決定,反而是在無數的思索推算和妥協之上。

謝遠心知在直率這件事上,他是無論如何也配不上殷守的,然而他本性如此——若性命尊嚴不得保全,若阿翁與含英竭力守護着的國家和百姓不得安然,若三王終将一反,若謝若錦當真有本事以前世的那些記憶攪得天下不寧,那麽,謝遠與殷守,俱不能從這場戰争中脫身。

無關其他,不過是責任爾。

殷守是西北之地的藩王,謝遠是昭地藩王,即便只是為着兩地的百姓,他們卻也絕對無法置身事外。

殷守或許可以将那些都抛之腦後,然而謝遠卻不行。

因此,謝遠才需要那般多的日子細細考慮,他是否要接受殷守,是否,要将殷守放在他的心上,放在其餘很多很多事情之上。

這于謝遠來說,是一個比他自己是否喜歡殷守還要艱難的選擇。

殷守或許并不明白謝遠心底的這些繁瑣細碎的不為人知的想法,但是,他卻知道,他的阿遠輕易不會許諾,然而,阿遠一旦承諾了他,那必然是一生一世,他只要耐心等着便好了。

——左右,他心中已經想好了,如果阿遠不答應,他、他就威脅阿遠自己要和敬王合作……先将阿遠的婚事拖下來,讓阿遠暫時不成婚,然後、然後他再使勁各種手段,磨得阿遠答應他就是了。

于是日子就在二人這樣的“默契”之下,每日裏互相“暖床”,并在床上說些悄悄話中,緩緩過去,從九月滑到了十一月。

十一月的長安格外寒冷。

謝遠已經又派了身邊十個能幹的親衛并清酒往藩地去。他雖還未到藩地,卻已經和何雲墨每日書信往來,安排藩地之事,如今,藩地招收男兵女兵的告示都已經貼了下去,因藩王大方,每家出男兵或女兵者,除了原本的補償,另外還各家送一兩銀,令其在家中過完這一個年,正月十六使,開始從各村各縣集合,往各州行進。

因藩王的“大方”,且除了出男兵或女兵的家庭可領賞金,但凡生下小郎君和小娘子的家中也有賞金,這便使得不少窮得過不下去的人家或是家裏兒子太多娶不起媳婦兒的人家,幹脆就提前領了賞錢,或是補給自家,或是新娶媳婦兒,無論如何,都在為了那生子的賞錢也在各自努力生孩子……

至于女兵一事,卻比謝遠和何雲墨想象中要好。畢竟,不但這一次把閨女送去有錢拿,往後不但不用養這閨女了,還年年都能有錢拿,等到閨女回來,出嫁時不但官中會給出一筆嫁妝,自家能不能拿到這筆錢另說,但是,至少,那男方給的彩禮錢,他們還是能拿到的。

于是那些家中女兒多兒子少的,為着給兒子娶妻,當然是把自家瞧着差不多到年紀的女兒給報上名去,有的甚至都不肯留女兒在家中過年,直接就送去官中,讓官中養着。

謝遠聽罷,也只微微一皺眉而已。

只是除此之外,倒還有個好消息,今年各地審核人口,卻是各州都多了很多女嬰。——這卻也是拜了謝遠肯為女嬰的出生賞錢的緣故。

何雲墨本事世家子出身,家中富貴不需多言,見狀心生感慨,只覺這世間事,世家人,仍需教化。

謝遠看罷,也只微微搖頭。

他在長安這些日子,除卻跟何雲墨頻繁通信,将藩地三州現有的兵力賦稅和官員掌控手中,見了家中的幾位兄弟姐妹——長姐謝雲屏今次卻也來了,畢竟,先帝過世,她身為藩王妃,自是該來。謝遠瞧見了謝雲屏的三女一子,見四個孩子身子都很是健康,謝雲屏的身子因之前有謝寒盡和她夫婿的調養,現下倒也好了許多,只是到底不如從前。好在先安陽王故去,她與趙容需守孝三年,倒也有不少時日可以調理身體。只是老王妃到底心疼孫兒,便決意自己帶着長孫女和次孫女留在長安,并不令唯一的嫡孫再長安為質;二姐謝寒盡與白七郎恩愛非常,只是謝寒盡新近查出有孕,夫婦二人一通商量,卻是想要往瓊州去,一來是想将白家的産業往瓊州發展一番,二來麽,自是謝寒盡想要離阿弟謝遠近一些,謝遠心下,自是歡喜不已;謝念的婚事卻是還要等上一等,畢竟,謝念的未婚夫孟十二郎年歲還小,謝念也需再照顧幼弟兩三年;至于其他弟妹,謝遠也細細瞧了,除卻馬氏和她的侄女誕下的幾個兒女,其餘弟妹,倒也算是乖巧伶俐,其中尤以謝秋然最是聰明,可也以他身子最是不好,時常生病。謝遠便親自帶着謝秋然選了二十個四到七歲的孤兒做小厮,令玉壺親自帶着,教他們規矩和功夫,也親自去請了戰場上的老軍醫和白七郎來為謝秋然調理了一番身子,又教了謝秋然一套養生的功夫,并為其定下了幾套養生食譜,令謝秋然輪換着吃,且還做主減少了謝秋然的功課……如此才算是盡了為人兄長的責任。

至于謝若錦那裏……

江氏難過,謝雲屏幾個面上不顯,心中也有疑惑和擔憂,謝遠心中的擔憂更甚——當然,他心中的擔憂,卻不是擔憂謝若錦過得不好,而是擔憂謝若錦被敬王套出的話太多,會令天下大亂,讓謝含英的江山不穩。

因此謝遠也不免動用了幾顆自己從前放在北地的棋子,可是,這幾顆棋子中,大半都被敬王的人發現,只有兩人傳出了消息來——其中一人将謝若錦有可能待得牢房說了出來,另一人,則是傳來了敬王身邊第一謀士孤鴻子的消息。

孤鴻子言道,三娘已非三娘,其身體雖猶是謝三娘,其魂卻是孤魂野鬼,必将禍亂朝廷,當誅。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仆願為明主決!

謝遠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手上便是一抖。

孤鴻子是有本事的人,能看出謝若錦的不對勁,看出謝若錦的危險性,謝遠并不奇怪。他甚至覺得,孤鴻子說出要殺謝若錦的話時,都沒有任何的反對之意——即便是他自己,為了家中手足和阿娘,為了待他如親弟的謝含英,為了阿守,為了他自己,心中都已然定下了要在敬王返回北地之前殺了謝若錦的想法,只是終究因諸多事情,此計暫時未曾真正定下。

只是,讓謝遠不得不雙手微微發抖的是,孤鴻子的自稱與對他的稱呼。

明主。

何人當得起明主二字?

唯有賢明君主。

唯有那龍椅上的一人爾。

而那人,是将他視作手足兄弟和知己的謝含英。

謝遠緊緊攥住手中的那封信,将它抓得死緊死緊,良久,才終于将之松開,起身,掀開燈罩,将之徹底燃盡。

他平靜的看着這封信被燃盡,心中的那點滴的剛剛升起的想法,也終于被燒成了灰燼。

北地,敬王府。

孤鴻子對月飲酒,三杯清酒下肚,便聽得貼身仆從上前,躬身側耳低語:“先生,事情成了。”

孤鴻子微微一笑,将酒壺中剩下的酒往地上一灑,笑道:“那便做甚事都不知曉,下去罷。”

孤鴻子到底不蠢,他既發現了謝若錦的不對勁,自然在那一刻就動了殺機,并幾次勸說敬王。奈何敬王卻不知聽到謝若錦說了甚麽,敬王不但開始疏遠馬家,也開始疏遠他,平日裏敬王還将最心疼也最驕傲的兒子謝瑾然給他教,自那時起,卻是将謝瑾然身邊的馬家人全都驅散,親自将謝瑾然帶在身邊。

孤鴻子的确是有些個與衆不同的本事的,然而他既下得山來,自是打算擇一明主,為天下百姓做些實事,若能青史留名,自是最好。如此,也不枉他學得的這一身本事。

既是如此,他自然是不肯留下謝若錦那個禍端。只是他到底沒有自己動手,而是令馬家出手。馬家果然也發現了敬王對他們的疏遠,此次孤鴻子只是稍稍透露了一些由頭,那馬家就已經迫不及待的動手了。

孤鴻子想,那馬家,大約殺了人,還不知殺得究竟是誰。

他再次舉杯,卻是舉了只空杯,喃喃道:“老友,那雖是你外孫女,你卻也莫要怪我!你那外孫女,已經瘋魔,她若不除,天下雖不至大亂,卻也有許多百姓因她而流離失所,命喪黃泉!”

說罷,又令仆從去取一壺烈酒來,再飲。

謝遠是在孤鴻子動手之後,便知道了這個消息。且自那之後,孤鴻子常與他傳遞消息,謝遠雖一直未曾回話,孤鴻子卻也不曾停止。

而江氏與謝雲屏等人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是敬王某日氣急敗壞時才知曉的。

敬王自是要氣急敗壞的。

他并不能确定動手的是誰,但他卻有些法子能試出那人是誰。

因此他很快令人将假的謝若錦下葬。換衣裳時,也是令江氏的人為謝若錦換的。

那人恰恰就是曾經跟随江氏一起流落蜀地的小柳氏。

小柳氏一為那假的謝若錦更衣,就知那人是假,痛哭流涕之下,傳了消息到江氏那裏。

江氏心中悲痛欲裂,卻是絲毫不肯透露給自己其他的兒女。

而謝遠知曉的更多一些,譬如,敬王令人将真正的謝若錦鞭屍百下,破席一卷,丢去了亂墳崗,令人看守,看是否有人去将謝若錦的屍體撿回來。

謝遠聽罷,豁然起身,在演武場從中午練到了亥時,待到殷守跑來找他,強硬的将他拖走,才終于停下。

然而這一夜,他終究沒有睡好,只是躺在床上,任由殷守緊緊的抱住他,睜着眼睛看着房間內沒有吹滅的那盞燭火。

穿越也罷,重生也罷,謝若錦若是能夠惜福一些,能夠對關愛她的人回以關愛,又何至于此?

惟願來世,謝若錦心明眼亮,且知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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