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牽絆

第二天的一早,需進宮行三跪九叩之禮。

昨夜殷冷冽沒有宿在我的房間,一下子傳遍整個府邸。萍翠帶着穿戴朝服的我去正廳。府裏的下人們有意無意地看我一眼。

萍翠攙扶着我坐了下來。

今早,她看着我手臂上若隐若現的瘀痕,又見房地滿地狼狽,直落淚。問我,我也沒說。

我坐在銅鏡前,梳着妝,她默默擦去眼淚,不讓我看見。

還未走進廳內,遠遠就聽見表姐笑聲從外面傳了出來。她随着殷冷冽一路走了進來。

府裏的下人們一下子領悟了是怎麽個回事。四皇子沒有只顧新人笑,而是挂念舊情,深愛着茗悉園的主人。

我站起身,向他們行了禮。

表姐走上前來,扶起我。

這是我們兩年年後的第一次見面,而她還是跟之前一樣溫潤柔和,輕輕一笑便把笑意帶入眼,她一身素粉将整個人映襯得份外嬌俏。

她拉起我,“好久不見了,妹妹。”

我笑,心裏的防備放下了些。“可好?”我問她。

“都好。家裏的父母親可也好?”

“都好。”

幾句的問候還未能敘夠舊,便被旁邊的人催着上轎進宮。因為昨天殷冷冽的暴戾,在一旁的婆子也不敢大聲地催促,只是提醒了一句。

表姐推搡着我,帶到殷冷冽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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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見他的容貌,與那畫中有着相同的魁梧,有着美好的下颌,挺拔而英氣的臉龐,是那樣的美好。只是與年幼時的那次意外不同,他不再是個孩子。此刻,他的眼睛正落在我身上,是個面容俊雅,眼神懾人,堂堂的皇子,只是那潛藏着無限柔情的眸子,對我竟然那麽冷。

我收回了目光,又想起昨夜的事。

“我才發現原來你們兩姐妹長得那麽像。”殷冷冽說,溫柔地看着表姐。我有一刻的恍惚以為那份溫柔是給我的。

“自小在一起處,難怪會相似。是吧,妹妹。”表姐笑着說,我點頭。

她說得也沒錯,我們兩個的确長得像,就是性子不同。所以當初提出交換,也沒有人覺得不妥。

進宮的轎子,我與殷冷冽共乘一頂。想起昨夜的事情,我不自在,離他遠遠地坐。他看了我一眼。

“你……”他似乎有話想問我。

我躲避了他的眼神,驚恐的眼神被他盡收眼底,“昨晚,對不起。”

“嗯。”

“那些話若是真,倒怪我誤會了你。昨晚有沒有弄傷你?”

他問我,語氣不再冷冰冰。

我搖搖頭,不想多說。

“你們姐妹雖說相似,但還是有些不同。緋雨自小便住你家?”或許是見我不願多談,他說起緋雨。

“表姐自小住我家,啊爹見我兩投機,便認做幹女兒。”

“哦。”

“當年她為救我而生命垂危,府裏上上下下必定也不好受吧。”

“嗯。自然是府裏上下都憂心的。”

心裏沒來由地抽了一下,手心裏出了汗,我沒往下接話。怕多說會為表姐惹上麻煩。

只是記憶将我拉回了那個冰冷的夜晚,在洞裏無助的求救與恐懼,還有至今還留在腰間的那猙獰的疤痕。讓人冷得發顫。

“你沒事吧?臉色這麽蒼白。”

他問我,我回過神來,搖搖頭,略帶驚恐的眼神看着他。

我望向他,發現他的手伸向我,探向我的額頭“我沒事,你不要碰我。”身體向後縮着。

“脾氣跟你表姐差那麽多。”

“我不是她。”

他看着我的臉,從我身上去找表姐的影子。

對我的這片刻的溫柔也是因為表姐。

“既然我只是幫你們生下子嗣,那就不要對我太好。你對我冷點,我才不會覺得難過。你們也才不會對我太愧疚。我不想去建立這份情誼。”

“好。”他說。

他的手停在半空,收了回去,他不再問我。

兩人一直沉默着。

進了宮後,按着等級行了一輪的三跪九叩之禮,一個宮逐級行禮。

最後的一個地方是殷冷冽生母秦氏居住的地方,聽說皇上挂念其生母,将原本其居住的地方日日拂拭,保留着這地方生前的摸樣。唯一的不同就是,人已不再,裏間多了她的牌位。

殷冷冽走在我的前面,進了去。行完禮,他進了裏間,我在一旁等候,準備進去。

對着她母親的牌位,他說,貌似是在說給我聽。

“沒想到自己會為再次為了婚娶的事情來這裏兩次,我已是負了一位情深意重的姑娘,當初許下的承諾竟成了泡影,不能在此與你再行禮。”

他口中的那個你指的是我,我明白所有的話都是說給我聽的。

萍翠扶着我進來,跪在她的靈位前。

“姑爺,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們家姑娘!”她抗議道。

“終究是要休的人,也沒必要行禮來多此一舉。”原本跪着的我站了起來,轉身出去。

回到府上,已過響午。

兩日的疲憊已經讓我開始有點吃不消,回到府上就對殷冷冽說,“禮已行畢,先回房休息。姐姐那邊明天我再過去行禮。”

“可以。”他說。

他轉身去了茗悉園。

回到自己的院落,萍翠脫下我一身的朝服。

“小姐怎麽出了這麽多汗?”萍翠把衣服放在一邊,一回頭,我已倒在地上。

之後的幾天裏,我高燒不退。一直說着胡話。

第七日,才清醒了過來。那天的夜晚,殷冷冽跟表姐過來園中看我。

“新嫁娘也不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表姐拉着我的手說着。

“沒事。”我笑了笑,幾日來臉色才有了些血色。

“爹娘那邊我也沒有報信,怕他們擔憂。”

“自然是不要講,啊娘一直會把事情想重了,不想她擔心我。”我說道。

殷冷冽站在床邊,臉上竟有些愧疚的神色,他囑咐着下人盡責照顧。

我看着表姐,不知道殷冷冽對她的心意,她自己又知道多少。我看着他對她溫柔玩笑,真如外界所說那般琴瑟和鳴,我雖高興他本是那樣的男子,當初沒有托付錯人,但現在的自己卻有難鳴的酸楚。

是我自己把緣分切斷,造成這樣的局面,這苦果我就該自己嘗。往日對他的情意,只能是以腹中的子嗣來給予,以求心安,別的我也做不到,也沒法做到了。

我看着他們,自己一番打算,自己剩下的餘生伴青燈古佛旁,祝他們安好。自己忘卻這段情緣,了卻凡塵便好。

我接過他們遞過來的湯藥,一飲而盡。

婚禮的第九日,歸寧日。

早早地,父母在府中等候着我。

殷冷冽之前迎娶表姐之時,按着血緣風俗,遠在邊疆的姑父特意回來,在自己的府邸辦了歸寧。所以我此前一直沒有見過殷冷冽。

我的父母期待着我的歸寧,但是他們同樣深知,我們的到來,他們應該小心避諱着什麽。

啊爹跟殷冷冽就着酒交談着,我跟母親退到我之前居住的地方,牽着手叮囑着我婚後應該注意的東西。

她拉起我的手,袖子邊隐隐地露出還未消散的淤青。我謊稱着自己不小心磕碰到,打消了母親的疑慮。

殷冷冽在啊爹的帶領下,來找我們。

“啊爹,你怎麽可以随便帶人進來!”我站起身,來不及阻止他們,他們已經踏了進來。

“怎麽叫随便呢?我是你爹,王爺還是你的夫婿。”他們走到桌旁坐下,下人們倒茶放在他們的面前,他們倒是聊得合拍。

“女兒被寵壞了,沒大沒小慣了。還請以後多縱容點。”

看他們的注意力在讨論兵法戰術上,我看了一眼萍翠,萍翠走到我的身邊,我耳語了幾句,她便走到書案旁,走了出去。

看着她走了出去,我松了口氣。

那書案上擺着殷冷冽之前送的翠玉簪子,那簪子被金箔重新鑲起,是父母在得知我被指婚給殷冷冽的時候,重新鑲砌的。

“或許這都是因果啊,緣分。”注意力分散到萍翠的身上,桌上轉眼間在讨論着這場婚事。

我望向殷冷冽,他微微一笑,也看向我這邊。

“女兒也托你多照顧了。”

聽着這話,我的心更痛。我陪着笑,“啊爹就別說這話了,多丢人。”,站起身往裏間走去。

“女人家害羞了。”他們笑着。

而我在裏間,呆坐着,已經不會再用眼淚去表達自己的痛。

到中午,我們必須回去。

殷冷冽跟我告別了父母,回到他的府邸。

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們未再見面,他也未曾再踏入我的園子。

萍翠在府裏到處走動,偶爾回來會告訴我在哪裏見到了他與緋雨,也會聽下面的丫鬟說,殷冷冽這幾年來與緋雨的點點滴滴,她們看在眼裏,覺得恩愛非常,有時候說的興奮了,她們也忘記了我是才剛嫁進來的新娘,受着冷落。

夏日炎炎,雨時不時大作。殷冷冽沒來,日日在茗悉園,表姐也無暇顧及這邊。

一日晚膳後,與萍翠正在說着制些清涼糕點,待明日當點心吃,就見茗悉園的丫頭被差了過來,邀我去共享今日皇上賞賜的荔枝。

換了一身素色衣服,我跟萍翠去了茗悉園。

沒料想到殷冷冽也在。

“姐!”剛跨進去,我就叫道。

我小跑進去,剛要跨門檻而進,停住了腳步,想轉身馬上離開。

“站住。”殷冷冽推開緋雨放到嘴邊的荔枝。

“看到我就跑,那麽怕我?”殷冷冽說。

我停下腳步,轉過了身子。

“不是。忘記應該先通報一聲了。”我尴尬地說道。

“妹妹又不是外人,不用通報,過來吧。”姐姐笑了,殷冷冽也在笑。

我走了過去,茗悉園的丫鬟拿來了一盆水,我洗淨了手,就着白手帕擦拭。

其實剛剛是想走來着,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若是知道殷冷冽也在,我或許早就找個理由推脫了。

“妹妹最近住的可習慣?”

“每日都在讀書,要不就跟萍翠做做小點心,也不無聊,跟在舊時家裏差不多。”我如實說。

“做什麽點心?等我有空也跟妹妹學幾招。”

“姐姐有空可以過來。”

入府的這段日子來,姐姐一直也沒到過我的園子。我知道,我們姐妹間畢竟還是因為很多的事情而生分了。

“最近都在讀什麽書?”殷冷冽問。

“自小就看的書,拿出來再細細讀而已。偶爾也看些經文,抄抄寫寫。”

“妹妹之前不是喜歡一些鬼怪的書嗎?怎麽開始研究起佛經了?”

“看着看着,領悟了很多道理,也覺得挺有趣的。”

“妹妹舊時常在府裏拿父親的藏書看,有一回午膳時間都找不到她人,整個府裏的人急的不得了。結果在後院的一棵樹下,手裏拿着《三國志》,身邊還堆着一摞的書。丢了魂了似的看。”

“現在不那麽看書了。傷眼。”

“妹妹,可還記得,那時被爹爹用竹條打了一頓?”

“記得的,那還是姐姐還幫我分了懲罰,才好些的。”

“你們感情倒比有血緣的姐妹好。”殷冷冽說,“一般人家的女兒通常都不讀這些,你倒不一樣。”

“自幼,父親都随着我。倒也不嚴。”

“興是耳濡目染吧,緋雨幼時也愛讀這些。近年倒愛讀一些詩經。”殷冷冽說。

記憶中,偶爾緋雨的父親回來便要講好些關于在外征戰的奇聞異事,緋雨和我總是圍在他身邊争着聽,但緋雨都喜歡聽異域的一些風俗人情的故事,而我喜歡聽一些鬼怪奇談的故事。他總是笑我們說,長得都快一個模樣了,性子倒天差地別呢。

我知道他是在說,與他書信的那個女孩。知道自己多話了,緋雨在一旁笑笑,神色有些尴尬。

“長大後,都會不一樣的。”我說道。

“你……”殷冷冽還想說什麽,旁邊的姐姐打斷了他。

“也罷也罷,別談書了,快過來嘗嘗這荔枝啊!”

姐姐眼眸流轉着到我身上,笑意瑩瑩。

我選了坐在他們的對面。

表姐收起打量的眼光,羞澀地對我笑了笑,看回殷冷冽,再看看我,起身。

拉着我坐到她旁邊。

“瑍玲妹妹,怎麽那麽疏遠啊。”

“姐……”

“怎麽啦,未出閣的時候一整天到處亂竄的,怎麽現在就害羞起來了呢?來來來,到這邊坐!”

被強拉着坐了下來,我空洞地把視線停在對面的簾幔上,那簾慢在燭光下盈盈地發光,偶爾風吹過,窗邊的鈴铛輕輕地擺着清脆的音符。

這一切都那麽的熟悉。

自從山上的那夜驚恐,傷後的自己有一段時間晚上都不敢合眼,一合眼就想起滿身是血的殷冷冽,想起恐懼與寒冷,驚慌得常常不能眠。也不知道他是哪裏打聽來,送來了一簾發光的簾幔,在夜光下閃閃發亮,光雖微弱,但卻能不再害怕,不久,他又送了個風鈴,我把它放在窗邊,叮叮當當地伴着入睡。

他還記着以前我生活的小細節。我嘴角不自覺帶着笑,如今的我,因為他的溫暖,已經不再懼怕黑暗了。而他依舊為了我,而如此體貼。

“這果子可甜了,快嘗嘗。”姐姐拿起圓桌上的荔枝,拿了一串過來。我的視線回到他們身上。

萍翠接了過去。

“看什麽看的那麽入神?”殷冷冽問我,眼睛看了一眼我剛剛視線落着的地方。

“那簾慢很好看。”我說,知道那東西不屬于我,心裏略感到不舒服。

萍翠幫我剝好了荔枝,遞了過來,“這荔枝真甜。”殷冷冽看着我,我扯開了話題,不能圍繞着簾幔的話題說下去。

萍翠幫我倒了杯綠茶,放在旁邊。

我自己剝着荔枝,不再做聲。

他們在我的對面,姐姐偶爾在殷冷冽的旁邊耳語,低聲地說着話,偶爾跟我聊聊家常。

吃完了一串,不知不覺也已經晚了。

“這天色也不晚了,我也該回去了。”我站起了身,萍翠拿了燈籠,點亮。

“路上小心點,萍翠多拿個燈籠照着路吧。”表姐多拿來了一個。

我告別了他們,跟萍翠兩個人踏着石子路回去。

剛下過綿雨的石子路濕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萍翠趕緊過來扶起我。

“那麽不小心,沒事吧?”一個熟悉的男聲從頂上傳來,還沒轉過頭去看。

就被抱起,“沒事沒事,放我下來。”

我掙脫着從他身上下來,“那麽急着從丈夫懷裏走開的只有你吧。”殷冷冽揶揄我,他旁邊的下人拿着燈籠散在兩邊。

“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們也沒什麽關系。”

他放了我下來。

兩個人沒有了話說,我有些不情願地打破這尴尬,“你這是去哪?”我問他。

“回書房。”

“還以為你今晚會留在茗悉園。”我拍拍自己的衣服,燈光下我也看不清到底哪裏髒了。

“我送你回去吧。”

萍翠拿燈照了過來,我聽見殷冷冽的話,停止了動作。

“不用送我了。沒事。”我拒絕他,其實心裏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情,我害怕他來。

“走吧。”不容我說,他直接就拉着我走。

“殷冷冽!”

回到院子,萍翠伺候着我換下剛剛的衣服,殷冷冽在房間裏等着。

我走了出去,站在一邊,萍翠作了揖,關上門就出去了。

“你很怕我。”殷冷冽走進我,我站在原地,搖了搖頭。

他把我的發絲往後撥,把所有的精神都攝入他的眼眸中,看着看着,他吻了下來,而我所擔心的事真的來了,我緊閉着眼怕那落下來的若狂若柔的吻侵蝕了我的心。

我很怕他,怕太早懷上孩子,而必須離開。他不明白我心裏的念想,也不知道我是真心想為他生個孩子,為了這個念想而呆在他身邊,為了紀念那年少時曾經的純白,我願意為他和表姐生下子嗣,為年少的感情做一段終結。

而在他來看,我的恐懼與不安,是因為不愉快的第一次給我的陰影,所以他變得溫柔,吻變得綿密而溫暖。因為我不争不求,他不再似第一夜那般的狂暴。他同情我,也感激我,因為我的離開,是對他們最好的解放。

他不知道,我在黑暗中撫摸着他的臉,倒數着離別的日子,心有多痛。

再接下來的幾天,殷冷冽夜夜宿在冷翠園。

而當我有意地提到“其實,我不介意你不過來”的時候,他也沒有說什麽,只是有意無意地盯着我臉看,眼裏盡是同情,“我不想你受太久罪。”他說。

言語間都在提醒我,他不想拖太久。

就寝時,我蜷縮着自己的身體,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來阻止彼此間更進一步的接觸。可是,閉着眼睛,腦袋裏全是他輕微的呼吸聲,那韻律擾亂了我的心。我微微地嘆了口氣。把無盡的思緒掩藏在黑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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