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雷劈
這春夏之交的雨,往往是來的也快,去的也快的。秦念實實不想留在孫氏這裏避雨,忙拽了脈脈和殷殷,疾步往回趕。然而直到她們回了熙寧堂,空氣依然幹得奇怪,竟沒有半點兒雨前的潮意。
倒是天上的雷,一陣緊似一陣。烏雲密密匝匝從四面壓下來,整座京城都瞬時暗了。熙寧堂的婢子們已然點燃了燈樹,将門窗緊緊閉合。一時之間,正堂中竟似是到了晚上。
秦念雖是覺得自己并無對不起計氏的地方,但剛剛出了橫死的人命,又遇得這種詭奇天象,也難免有些懼怕。殷殷脈脈侍立在她身後,伸了手與她相握,三個年輕女孩兒的手都涼,然而握在一處,到底是一種緘默的倚靠。
熙寧堂裏伺候的婢子們也盡數留在屋內,計氏身亡的消息想必已然傳來了,她們用極低的聲音交談,而在窗前站着的秦念,只能聽到“冤魂”“報應”之類的模糊詞句。
她想了想,還是回過頭,對那些婢子道:“不要妄說什麽……便是這神鬼之說不假,她冤魂不安難定,也與咱們這院子裏沒有半點兒關系。”
那幾個竊竊低語的婢子相視一眼,也便都住口了。秦念待再要說什麽,眼前卻猛地一亮,一道電光竟将房舍內照得光亮瘆人,而緊跟着,一聲巨響轟然而降,竟如同是劈在她們頭頂上一般。
那一霎之後,房內的女孩兒們相視,但見無論主仆都是臉青唇白,驚恐難定。然而這一聲之後,外頭反倒不再打雷了,極其嘈雜的雨聲随即響了起來。
秦念這才将放在胸口的一口氣舒了下去。大雨帶起泥土芬芳得有些尖銳的氣息,屋內的人也跟着松弛下來,一個個拍着胸口,只道方才吓得不輕。更有幾個活潑的,竟跑來問秦念要不要将窗子支開條兒縫,也好換些鮮靈空氣進來。
秦念想着再不會打雷了,便也許了。熙寧堂十餘扇長窗登時被支開了七八扇,斜斜的雨絲灑進來些許,堂內一時又涼又潮,叫人很是舒服。然而偏有個婢子,支開了窗之後并不曾走開,站在窗前向外望,秦念瞅着蹊跷,便道:“你在看什麽?”
婢子忙回頭,道:“王妃您看,這麽大的雨,還有人朝這裏來!”
秦念一怔,忙疾步趨行過去,她微微彎腰從窗內瞅,果然見得一個穿長裙的婢子在暴雨中掙紮着往這邊兒跑。那寬幅的裙子已然被雨水打濕,粘黏在身上,而婢子本人鬓發皆濕,塌在頭上,配着那艱難扯開腿的動作,十足像是在掙命。
那是誰呢?隔得遠,隔着雨,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從衣裳上看,只是個粗使的婢子吧……該當不是哪一位有頭臉的人身邊貼身伺候的。
可是,她來的那條路只有一個終點,便是她的熙寧堂。一個粗使的婢子,來這裏做什麽?她想不通——若是沒有急事,誰會冒着這樣的大雨出來辦事,若是有急事,粗使婢能有多急呢,要這樣跳過她卑微的等級,直接來尋找王妃?
秦念暗自思量着,眼便盯着那婢子越來越近。終于,她到得了路的拐角處,卻腳一滑跌在地上。秦念看着不由一皺眉,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她便又掙紮起來接着奔走,須臾,便從熙寧堂院門中進來了。
“給她開門。”秦念道。
她也不知曉自己為什麽這樣做——按理說,粗使婢壓根兒便沒有身份來見她,若是有事,也該層層向管事的報告,可大抵是因了身為女人的直覺,她相當相信——這個婢子,她該見一見。
饒是此人狼狽不堪,渾身上下都在往下淌水,仿佛才從湖中爬出來的一只淹死鬼一般。
婢子終于在她面前跪伏下身,道:“王妃,奴是三雲苑的林衣。”
秦念不由一怔,道:“三雲苑?那是花圃啊。你是個種花種樹的奴婢麽?你來見我作甚?”
“方才那一聲炸雷,王妃一定聽到了吧。”這林衣的聲音聽着清脆,道:“那一道雷,劈中了那棵樹……”
“樹?”秦念不解地重複,又問道:“哪棵樹?”
“那一棵……”林衣有些焦急,道:“就是要人手去捉蟲子的那一棵!”
秦念登時面上失色,她身上勻勻地泛了一層涼——三雲苑裏,有一棵算不得老的樹,少有人知曉它是什麽品種,但整個廣平王府都知道,那樹的地位,勝過府中的大多數人。
那是孫氏與她的亡夫當年一同手栽的。孫氏對那棵樹愛護非常,每一年到了滿城落毛蟲的季節,她便遣府上的奴仆們爬上樹,将毛蟲一條條手捉下來燒死,定不許她心愛的樹木遭到半點兒損壞。
秦念初嫁之時,見到這場景還頗覺得可笑——她是會爬樹的,深深知曉,那蟲子生長可不挑地方,每一片葉子上都能有毛蟲,可葉子若是生長在脆弱的枝端,誰敢去翻看?便是不怕跌斷了自己的腿,一旦壓壞了孫氏心愛的樹枝,臀股也是大要遭殃的。
那棵樹,于孫氏來說,是長在心尖子上的。而計氏才故去,便打了這麽一陣怪雷,不劈塔不劈殿,偏生将那棵樹給劈了!
“那樹……還活着麽?”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奴婢也不知道,整棵樹看着都燒焦了,不知道明年還能發芽不能……”林衣怯聲道:“王妃,您看該怎麽辦?管三雲苑的阿婆昨夜孫兒生起病,回自己家去今日未歸,奴婢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聽聞老夫人也病了,且偏又是這棵樹,奴不敢去啊……”
秦念咬了牙,她知曉這林衣的想法,若換了她是這倒了血黴的種花婢,她也不敢去告訴孫氏這般找死的事兒!
但她是王妃。
若是不乘着這機會踩孫氏一腳,她如何對得起那一日被逼着脫了衣裳的奇恥大辱!
“你先去換一身幹爽衣裳,用幹布擦擦頭發,莫要染了風寒。”她和聲道:“過陣兒雨停了,我先去看看。若是果然十分不好,再同老夫人回報。你也莫怕,這雷劈什麽,是天的意思。”
林衣可憐巴巴地點點頭,便由熙寧堂的婢子引下去了。而她換了衣裳再出現于秦念面前時,卻讓秦念也忍不住心一顫。
這林衣算不得美貌動人,獨有一雙眼眸,天真委屈,看着十足惹人疼愛。她臉兒小,個頭也不大,更顯得嬌俏堪憐……
她突然便覺得,只要廣平王在,孫氏再如何惱怒,也要不了這林衣的性命去了……那倒也是一場好戲呢。
見得林衣謝恩,秦念便笑了:“快起來,過陣子雨停了,我同你去看!”
林衣只道辛苦王妃,便站起了身來。她身條兒尚未長開,卻更顯得玲珑……秦念想着,便忍不住在唇邊浮上一點笑意,廣平王最近喜歡的幾個女人,可還都是這樣看着便清淡無害的呢。
暴雨過不了一會兒便停了,秦念便要林衣引路,去看了看那棵飽受關懷卻已然不知能活不能的樹一眼。
只要一眼,她便知曉,孫氏若是見得她心愛的樹變成這般模樣,一定是要瘋了的。那棵樹原本青翠高大,然而被那一道焦雷活活劈斬成了兩段,樹葉子倒也還是青的,樹根卻整個被燒成了焦炭。
這還怎麽活?
“怕是活不成了。”秦念道:“這也瞞不得阿家……走吧,同她說一聲。你也莫怕,有大王在,誰也不會太過為難你。”
她将“大王”兩字咬得清楚,卻不料林衣瞬時睜大了眼,道:“王妃!奴婢只是個種花兒的。”
“……你不願意伺候大王麽?”秦念仿佛聽了奇怪的玩笑,不由笑出聲,道:“你這樣好看,若是個良家女兒,一定可以嫁個如意郎君,可惜是賤籍的婢子——你是廣平王府的人呢,不伺候大王,難道寧可熬到年華老去,配個小厮麽?”
“奴婢……”林衣一時語塞,臉兒也漲了個通紅,突然便跪下,向着秦念磕下頭去:“王妃,奴婢萬死。奴婢心裏頭有人了,實在不願伺候大王!”
“哦?你心裏有人?是誰?”秦念詫異,卻也釋然,道:“若是咱們府上的小厮,我許你們一樁姻緣也無妨。只要不叫大王看到你,一切便都妥當。”
“并不是……”林衣垂首,道:“奴婢原本也是良人女,然而阿爺突然重病沒了,阿娘與幼弟衣食無着,奴才去尋了人牙子……奴婢心裏頭愛的那個人,原是鄰家的兒郎,他從軍去了。雖然奴也不知他能回來不能,可是,奴只想等他一輩子。”
秦念不由有些動容,嘆了口氣,道:“好吧,你若是不想……聽我的,你可有妝奁?現下使勁兒哭,把眼睛哭腫,然後将繪鵝黃的粉兒與擦面粉混了,塗一整張臉……嗯,頭發上也撲些灰。我帶你去見阿家,她若是見你這樣懼怕無助,或許能饒你一命!”
林衣點點頭,将自己手背狠狠咬了一口,清澈的眼中登時便滾了淚下來,她又使勁兒揉眼,待眼眶子腫起來方返回自己狹小的房內,須臾之後出來,看着完全便是個積勞疲憊又懦弱的粗使婢子。
“走吧。”秦念道:“如若過陣子大王在阿家那邊,你不想讓他看中的話,說話的聲音最好也難聽些。”
林衣才哭停了,說話的聲音中還帶着哽咽:“是了,王妃。奴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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