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替罪

孫氏見得那一棵被雷從中劈成兩端的樹時,目光發直,整個人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一口血便噴出來,整個人仰天栽倒了過去。還好秦念與廣平王及她自己都帶着婢子來的,自然不能容她跌在地上,衆人七手八腳扶了,将她送了回去。

而廣平王的眼睛幾乎滴出血來,他看着秦念,狠狠問:“你是故意要氣我阿娘的?!”

秦念只做聽不懂,道:“我如何能故意得了?雷劈了這樹,我不過是不敢隐瞞才同阿家說一聲,她自己要來看,我總不能攔着吧?再說大王您也不曾攔着。”

“若不是你說,她如何會來!”

“我若不說,她自己見了,今後亦會惱恨。”秦念道:“我想着,長痛不若短痛。”

“這是什麽鬼話!長痛不如短痛,你怎不想想,我阿娘一把年紀,能經得住這短痛不能?” 廣平王顯然是動了真怒了,道:“罷,你也只是為你有心做出的惡事尋一個理由——這又是何必呢?你打量我是個癡人,連這一出都看不到蹊跷來嗎?你只是想将我阿娘氣病罷了!”

“大王這話,可當真是……”秦念搖搖頭:“我能要那天雷只劈這一棵樹麽?大王您這般說,不覺得屈心?說句不好聽的,阿計剛沒了,便一道天雷劈将下來——這三雲苑裏頭,滿是林木,比這棵樹高的,也不是沒有。怎麽單只劈了它,大王覺得……”

她話音未落,臉上便挨了廣平王重重一掌,秦念不意他會動手,這一下竟不曾閃開,險些被他打倒。還好婢子在一邊兒攙了一把,才穩住了她身形。

“你是王妃,這樣的胡話你也說得出?!”廣平王面上的怒色,曾有那麽一瞬虛了,可那也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你想說什麽?”

“大王既然說我講的是胡話了,一定已然猜出來我想說什麽了,對不對?”秦念站直了,恨道:“還問什麽呢,誰心裏有鬼,誰自己清楚。容郎落水而已,便是中邪,有道人可請,便是受涼,有醫士可召,怎麽我不回府就沒人管他,生生讓小郎君夭亡。這也就罷了,夭亡之後,素日……”

“你閉嘴!”廣平王急道:“莫要以為你是秦家人我便不敢動手。”

“你已經動手了。”秦念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那一絲灼熱的疼,玉一樣的手背上便沾着一條殷紅:“還要接着動麽?”

大抵是秦念的目光有些異樣,廣平王怔了一怔,口氣依舊硬,然而氣勢卻比方才遜了太多:“你快點兒走!不想再看到你這樣的惡毒婦人!”

秦念卻咯咯笑了,道:“我便是個惡毒婦人,如何?大王豈不聞有這樣一句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之所以嫁入這王府裏,無非是以惡制惡罷了。”

“你……”

“大王要接着動手就快些,要是不打算再打我了呢,我就先走了。”秦念道:“秦念不敢說自己忙得很,但在此處與大王啰嗦,卻是着實沒空閑。”

“你趕緊走!”廣平王素來是吵不過秦念的,此刻臉色漲紅如豬肝,也不過是擠出一句:“我再不想見到你。”

“這只怕不能呢。”秦念道:“雖然我也很不想再見到您的。”

說罷,她也不再等廣平王說出什麽,轉身便帶着脈脈殷殷幾個出去了。一邊兒走還一邊仔細聽着後頭的響動——倘若廣平王當真羞怒不堪想再來打她,她一定不會叫他挨到自己一個指頭兒。

将門之女,便是再要顯那悠然自得的風儀,也絕沒有叫人手腳上占了便宜去的機會。她不能動手打廣平王,便是再恨都不成,那樣有違婦德,可這混蛋若是自己站立不穩跌一跤,摔個頭破血流,可就與她秦念的品行沒有任何關系了。

雖然補不了她挨一掌的屈辱,到底也能解三分恨。

但稍稍令人失落,直至她出了三雲苑,廣平王都再沒有任何舉動。

倒是林衣跟了出來,出門後才怯怯喚了聲王妃。秦念這方注意到她,不由蹙眉道:“你跟出來做什麽?”

“老夫人氣昏過去了,奴婢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有些……害怕。”林衣垂着頭,像是一只小小的鼠。

“沒有你的事情。大王不過是惱我罷了,你一個種花兒的婢子,他不會把你怎麽樣——回去吧。這件事,沒有人問,你也不必和人提。若是有人問起了,你敷衍過去,也便是了。”秦念道。

“奴婢……可以跟着王妃麽?”林衣似乎很艱難地開口:“只要在王妃身邊,哪怕是在院子裏掃地呢,那也好。這三雲苑……奴婢不敢再待了。方才那一陣雷……”

秦念聽得這話卻十足為難,同樣是粗使的婢子,她院子裏掃地的,也比這三雲苑裏種花的好做許多。她若是把林衣調到自己身邊去,可把誰換來三雲苑呢?翠羽倒是個好人選,只是,她憑什麽要做這樣的安排?

林衣來告訴她那樹被雷劈了的事兒,已然是越級了。饒是她三雲苑的管事不在,事出無奈,但她畢竟不能贊許這般行動。再者,經了翠羽的事兒,她對身邊的人,也不能不上心。

“如今在我身邊,也未見得就是好差事了。”她道:“三雲苑雖然冷清,可你自己,亦不想去大王身邊,何必非要出來呢?至于什麽風什麽雷……你怕什麽?那驚雷也不劈無辜的人。”

林衣抿了唇,楚楚可憐的模樣,然而她越是這般,秦念便越是心下生疑。她又不曾救過林衣,也不曾與她有舊,何以林衣想要跟着她?

尤其是在如今這般步步皆陷阱的時候,她更是不能不萬般謹慎。

見她這般只當沒看到,林衣亦不能強求,最後也只好灰溜溜回去了。秦念這方帶着婢子們回了熙寧堂,叫脈脈給她挑了藥,敷在腫起來的臉頰上。

至于她磕破的唇角,已然被她在無意間吸吮得不再流血了。

脈脈見她這般,心裏也是憤懑的,上藥時便難免多話幾句,道:“咱們上次回翼國公府,不是有人說,太後有意思要……娘子為何不答應?咱們翼國公府的勢力比這裏還強些,您何苦在這兒吃委屈。”

秦念忙比了手指在唇前,嗔道:“你非得叫他們聽到這話不可?有些事兒,千萬說不得!”

脈脈餒餒地低了頭,秦念亦忍不住嘆了口氣。旁人只怕還都以為她翼國公府比廣平王府勢大,而她還算得委屈——其實,從前她也是這麽認為的,因此才會在那一日同要搜她房的孫氏公然對抗。

直至有了姨母那一句提點。

如今她時常暗自思量,從前廣平王雖不喜歡她,也不過是冷遇,并不會指責她的品行——那是孫氏常用的把戲,而孫氏雖指桑罵槐,卻也無非是言語不好聽,如今卻直接去她房中搜索。倘若不是計氏意外的死把她氣吓得吐血,今日盤诘她的怕便不止一個廣平王。

他們這是要做什麽呢?他們……已經沒有顧忌了麽?

秦念想着這個,便忍不住沒了笑臉,眼光也有些發癡。她是有些犯疑心病了——如今每一樁事兒,她都要好生想一遍才得安生。

這樣的日子若是久了,那還當真不是人過的。

然而所幸接下來的數天卻是意外的平靜,除了孫氏的病一天天重下去外,竟是什麽事端都不再有了。計氏的屍首被拖出燒了,并沒有什麽鬼火狐鳴的蹊跷,那一處院子亦被廣平王要求一把鎖兒封了個牢靠——其實,便是不上鎖,還有誰敢去那死過人的院子裏呆着?

至于那推人下水的憐娘,秦念只在伺候孫氏病況的時候見過幾面。她大抵也過得不輕松,一張鵝蛋臉兒生生瘦出了棱角,只到底肌膚若玉,這般也不顯醜,立在面色焦黃半死不活的孫氏身邊,倒更有點兒佳人絕世的意思。

想來,她一個貴妾總向老夫人房中跑,是存了借機獻媚的心思的。然而孫氏卻不待見她,初初幾次,憐娘進門時正趕上孫氏睡着,倒也沒折騰出什麽事體,但偏有一次,孫氏正砸了藥碗怒斥秦念要苦死她時,憐娘身若擺柳地進了門。

她若單是進來看一眼,那也便罷了,只是此人作死,見得秦念被孫氏一句句紮着,不知秦念為何忍,只道孫氏是恨了秦念便有她讨好的機會,因鈴铛般笑了:“王妃怎的這樣神色啊?難道是老夫人覺得藥苦,說的幾句,王妃便不樂意了麽?”

秦念忍不住斜了她一眼,道:“藥苦,也是為了阿家的身子早日好起來。我縱使敢委屈,也不敢不樂意啊。”

“委屈不就是不樂意麽?”憐娘問道,之後卻不待秦念答,一雙眼望着榻上拉着臉的孫氏,道:“老夫人身子可還好?”

孫氏瞪着她的眼神幾乎噴出火來。誰樂意自己罵人罵到一半兒,被這般不速之客莫名打斷的?更何況将容郎推入水中的便是王憐娘,叫孫氏哪兒有好聲氣待她?

秦念看在眼中,便知曉憐娘這是要讨打了。然而憐娘卻不意孫氏這般惡狠狠瞪她,一怔,道:“老夫人啊……”

“滾出去。”孫氏字字擲地有聲:“老婆子還沒給你這狐媚子氣死,你不願意是不是?賤婢!我與王妃說話,有你這下賤人插嘴的份兒?”

秦念聽得心頭一陣竊笑,王憐娘卻是登時紅了眼眶,道:“奴不過是來看看老夫人,您……”

“看什麽看,不安好心的東西,這屋裏卻沒有江河,你推不動我!”孫氏道:“若不是你,我容郎怎麽會……你還說什麽中邪?你這樣的打脊賤人,中邪死了才好!”

秦念聽得心中竊笑——孫氏這話,可是把自己給摘了個幹淨。當初氣勢洶洶尋她問罪的,不就是孫氏自己麽?怎麽當下卻換了口風,将容郎的死全推在了憐娘身上?

果然,憐娘實是忍不住了,捂着臉跑了出去。秦念看着十分痛快——世上還有什麽比看着敵人同敵人針鋒相對更開心的?她聽孫氏的婢子說老夫人這幾夜時常夢魇,想來,那夢魇已然将孫氏吓着了,她正忙着尋一個人來擔所有的罪責呢。

這世上,果然是造下的孽,遲早都得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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