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生辰

秦念對那徐三娘是毫無惡意的,雖同為京中貴女,但她素來和徐三娘那一夥子“有才情”的玩不到一塊兒去。只是遙聞此人文名顯赫,身為女子,竟也頗有幾首詩文在兒郎中吟誦流傳的。

這樣一個寫得一手好詩文的女孩兒,一定家教良好,溫順恭柔吧……秦念有時想着,也頗為自己感到難過,她也可能成為一名真正的閨秀,但不知怎麽的,就成了目下這個樣子,便是想幡然悔悟,也已然找不到重做淑女的半點兒可能。

若她是白琅,也會喜歡那些賢淑的女孩兒,而不是如自己這樣一個什麽都能做得出的悍婦。

抱了這樣的念頭,秦念心底下倒也有些釋然,即便這釋然有些痛苦。

是而當白家遣來的媒人到得翼國公府時,秦念委實是吃了一驚,将偷偷前來報喜的秦愈一把扯住,道:“阿兄,你莫要這般消遣我呀!”

秦愈一臉的喜不自禁,倒好像秦念能嫁了白琅全是他的功勳一般:“誰消遣你來的?人還在前庭裏,你若不信,自己去看。”

“我怎麽好去看?”秦念翻他一白眼,然而面頰上也不由帶了笑意:“我只是覺着……白将軍這樣的人,大概不會喜歡我這般悍婦罷?那徐家三娘,聞說也是個面貌姣好的女孩兒,他為什麽……”

“那徐三娘和你比算得什麽?”秦愈道:“我的七妹,在這滿京中的女兒裏,算得上一等一的容貌家世!”

“可……”秦念搖搖頭,道:“阿兄,換了你,你願意娶一個面容好看卻心狠手辣,連自個兒的前夫都能一刀捅死的女人麽?”

“這……”秦愈面色一僵,道:“說不定,他就歡喜你這般的呢?”

秦念微微垂了頭,幾不可見地笑了一聲:“好吧,便當他歡喜我這樣的悍婦!可,阿兄,你覺得阿爺會答應這一門親事不會?”

“阿爺若是不答應,當初怎麽會許我三天兩頭請明毅過來?我看他望着明毅的眼神,倒比看着我還贊許。”

秦念瞥他一眼,有些害羞,卻也忍不住道:“你這樣……你拿什麽和人家白将軍比啊,誰看你都不會如看他般贊許的!你倒也弄些功業出來……”

“我可不愛聽這個。”秦愈大咧咧擺了手,道:“女生外向啊,這親還沒定呢,心就向着人家去了!做阿兄的當真是傷了心了。”

秦念叫他說得益發不好意思,臉色紅起來,道:“阿兄!平白無故嚼舌根子……誰心向着人家去了!是你太過混賴!”

秦愈倒也不和她争辯,一臉全然知曉的模樣,仰天大笑而去,直看得秦念在背後咬牙根子。

翼國公府果然允了這一樁婚事,隔不得幾天,白家便來下了婚書,拿了回函回去了。秦念自己偷摸看了看那一紙求親書,心中尚且跳個不住,又頗覺得有些好笑——那“令淑有聞,四德兼備”的贊語,實在是太有些過獎了。

白琅父母早亡,這下婚書的乃是他伯父白幼楹。秦念實是不知白琅看過這婚書了沒,若是看過,只怕他也不能贊同這八個字。倘若連她這樣的人都稱得上四德兼備,那尚未見面便落下敗去的徐三娘簡直是要德行昭昭光耀天地了。

而莫名其妙便勝了的她,也着實想不出為何白琅要娶她。是為了翼國公府的權勢?又或是因為她生得真比徐三娘好看?難不成白琅當真是想要挑個刺頭的夫人,好昭顯他德行寬厚足以讓她這般劣跡斑斑的人物改邪歸正麽?

她實實想不通此事,想啊想的也便決定不要再想了。婚書下過了,剩下的順其自然便是了。白琅自然不能無事朝着翼國公府行走,她也不便再出去見人,原以為便這樣等到蔔卦占出的吉日便好,卻不料又橫生了一番枝節出來。

那卻是徐尚書家送來的邀貼,只道三娘的十六歲生辰要到了,特要請她過府赴宴。秦念看着也不像什麽好事兒,須知徐三娘從前及笄時都不曾邀她,如今這十六歲算不得什麽大日子,卻派了帖子過來,不用想也知曉此事必與白琅有幹系。

她原本是要撂下這帖子,假作有事抽不開身,不能過去,敷衍了便是。然而細細打聽,這徐家三娘與四郎卻是一雙孿生姊弟,四郎的生辰,卻也邀請了白琅與自家兄長去。

這便叫秦念躊躇了起來。按說,白琅去過了徐尚書府上,徐家又頗有那些心思,他卻和秦家求了親,與徐尚書的關系便要尴尬了。如何還能去赴人家兒郎子的生辰宴?便是他不介意,徐尚書也該想想自家的臉面往哪兒擱。可他偏生就請了,容不得秦念不多想。

左思右想,她也只能道:“罷了,我去便是了。”

還好這一趟赴宴,不是單她一個人過去。秦愈與崔窈這一雙也收了帖子,自然是要随行的。秦念與五嫂一同登車,心中便寧定了不少。須知崔窈此人看似活潑随和,心思卻是深的——那世家裏出來的小娘子,有誰心裏頭沒個彎繞?她只要跟定了崔窈,兩個人一道不分離,便什麽都不怕了。

待得到了徐尚書府上,秦念的疑心便益發重。女眷們與郎君們宴席并不在一處院子裏,她不知曉男子們處都來了什麽人,但她一眼眼看過去的女郎少婦們,卻皆是京中有頭有臉的貴人。

她還記得,前一年徐三娘及笄,都不曾請這樣多的人,至少她與五嫂都不曾過來。因了這一樁,還頗有人傳說徐家勤儉堪贊的。

然而今日這排場,卻是與“勤儉”二字絲毫沒有幹系。

滿堂佳人言笑,各色香料的氣息交織,夏末暖風悠悠然吹動垂下的絲綢簾幕,婢女們托着金銀酒器盤盞來回穿梭布菜——這是富貴人家的常景,卻似并不符合徐家一貫示人的清雅之氣。

見得她與崔窈進門,頗有幾個先前到了的貴女丢來幾個眼神,剎住方才的話頭迎上來問候。秦念也随着五嫂含了笑一一應付過去。堂內多的是她們這般三五成群說笑的年輕貴女,主人未曾到來,宴便不開,這短短的一點兒時間,便是這些素日深閨裏待着的女子說盡言語的好時機。

秦念有心沒意地聽着。她是這一衆人裏最最如坐針氈的角色,那徐三娘,她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一面。彼人是何等模樣,如何性子,她皆不知,當下只不過是直覺般有些擔憂。

等了約莫一盞茶的時分,徐三娘總算是露了面——秦念遙遙見得一個人披金戴玉地從外頭進來,正詫異這是誰家的小娘子,那幾個與三娘交好的人兒便迎了上去,沒口地誇贊她今日好生俊俏。

然而秦念定睛看去,卻頗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她輕輕碰了碰一邊兒崔窈的手臂,低聲道:“五嫂,您覺得,這徐三娘的打扮如何?”

崔窈擡眼看看她,微微一笑,道:“咱們該早些把給徐三娘的生辰禮送來,那有好幾匹上好蜀錦,若是早幾日到,她今日還要美幾分呢。”

秦念自然聽得出崔窈的言外之音——崔窈怎麽會喜歡徐三娘呢?清河崔氏名門大族,哪位小娘子沒有一手好文采,只是家風嚴謹,姊妹們裏看了也便罷了,不會向外傳散。以秦念的眼光來看,五嫂崔窈的文筆,絲毫不弱于徐三娘,不過是沒那個機會揚名罷了。

所謂文人相輕,何止限于男子!

再者,徐三娘的打扮,也着實給了崔窈好一把子刻薄的因頭:她那一身裝扮,泥銀繡金的,自然不省銀錢,只是錦緞料子乍一看還算的光色好,細一看卻遠遠不若翼國公府的女眷們慣用的宮中賜品。

“今日是人家生辰呢,五嫂休刻薄。”

“你不就盼着我刻薄?”崔窈眼朝秦念一瞥,旋即轉回明眸,盈盈笑了,正對上迎上來的徐三娘,行下一禮:“奴與小姑久聞三娘才名,今日一見,顏色竟也光豔照人!”

徐三娘的笑意亦是無懈:“崔夫人與七娘身份之貴,今日竟當真來了,奴簡直要惶恐了!這邊兒膳食不若翼國公府的精致可口,招待粗疏,也望二位多多包涵!”

“這般款待,如何稱得上粗疏?三娘真真過謙了!”崔窈笑得柔甜,眼風兒一瞥,看着一邊秦念,道:“你也多學學人家徐三娘,這般溫雅有禮!這才是貴女氣派。”

秦念遂也垂了眉眼,勾起唇角,如母親細心教過的一般行個禮,輕聲道:“多謝三娘相邀!”

徐三娘看秦念的眼神便與看崔窈有些不同了。秦念見不着,崔窈卻分明看在眼中,心中自有了些計較。

主人到了,自是賓客落座,笑言歡宴。乾和葡萄水精杯,琵琶羯鼓胡旋舞,這一場宴席,竟辦得頗為豪奢。秦念于落座之時得了五嫂一個眼風,此時雖是飲酒歡笑之時,卻也不敢有半分怠慢——怕因飲了酒而昏了頭落下笑柄,她每飲一杯酒皆要用旁邊随時續上的冰飲鎮一口,這般雖不至于如旁的小娘子數杯便醺醺然,卻也叫她頗有些內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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