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溫商解釋說,“我、我總不能問你叫什麽吧。”

他這話溜出嘴,自己都愣了一下,不對啊,問名字不是初次見面交朋友的第一個問題麽,我到底在說什麽?他咂舌。

“為何不能?”黑衣人問。

“不,不是。”溫商平時巧舌如簧,竟在此刻犯了難,“我是想說,貿然問閣下的姓名似乎不太妥當。”

黑衣人又問:“有何不妥?”

溫商:“……”

一個看起來不好惹的陌生人,就算是放了個屁都礙他的事,溫商怪自己多嘴,就該在他對戰兩個道士時撂腳丫子跑,不然也不會越解釋越亂,越說越覺得自己不僅靈法退步了,連智商的高度也岌岌可危。

“我的意思是,多謝閣下救命之恩,敢問閣下怎麽稱呼?”溫商好不容易找回了點清醒的邏輯,問道。

“江許其。”黑衣人惜字如金,不願多說一句話。

溫商咽了口唾沫,說:“好名字,告辭。”

他倉皇離開,沒出大門半步又折了回來,迎着江許其寒冰似的眼神,撓了撓手,說:“我想起來,我師父還在求生門裏,我得救他出來。”

溫商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跟他解釋這麽多,但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中間隔着空氣就能目光交彙,他只要沒瞎,就受不了江許其那樣給人壓迫的眼神。

溫商心裏打算想請他出手相助幫忙找回薛煥的,但見其不語,自報家門表示自己不是壞人。

“我是南虞的門徒,不是不正規的毛野小派,閣下能不能——”剩下的話被江許其打斷,他向溫商靠近了些,問:“我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他的聲音依然似冰,卻不似剛開始的疏離,溫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盯着江許其那雙眼睛,有股溫柔勁兒在裏面。

“噢,我叫溫商,溫暖的溫,商榷的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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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許其微微點頭,對他說道:“這裏危險,你早些離開。”說完,他蜻蜓點水墊了下石墩,飛身旋上屋頂,片刻不見了身影。

“哎~”溫商想叫他,奈何人家輕功卓絕,早就飛遠了。

“我一個人了嗎?”溫商幾步跳上戲臺,對着那面鏡子打轉。他揉了揉還有些餘痛的胸口,自言自語說:“怎麽救呢,把鏡子打碎嗎?”

——

北方上空的血紅符咒以不可阻擋的形勢一筆一劃的撇着彎彎繞繞,其背後操縱者好似擺着閑心悠然地沾着血描畫。

彥周擡起眼睛,他眼角處被描過的胭脂色還沒擦掉,眼尾暈染着與他本人氣質完全相反的柔情蜜意。他輕輕轉過眼珠,嘴裏吐着殘忍的話:“看來,又有人死了吧。”

這血紅符咒沒頭沒尾的一出來,彥周據街巷那一遭基本确定了只要死人,天上必有血紅符咒顯形,盡管對為何如此還尚不明确,但蛛絲馬跡背後拽出來的必定是大手筆。

薛煥耳朵半放空,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上他嘴唇上咬破的那道小傷。彥周的唇色有點淡紅,平日繃緊了只瞧見冷氣和一絲不茍,而沾了血的豔麗,讓他整張臉更加妖冶。彥周的相貌不是美的驚心動魄,沒有猙獰笑容的時候,帶着股芳菲氣息的柔和,叫人看得舒服。

回想先前那一瞬的唇間紅,薛煥抽了筋似的感覺,假如彥周是個普通凡人,也不要求是個斬妖除魔的修道者,于小巷柳蔭處一走一回眸,他可能真能心生好感出來。

彥周回頭見他發呆盯着自己嘴看,語氣漸地拔高:“你被那鬼抽走了魂嗎,發什麽愣。”

只可惜是個不知從哪蹦出來的殺人不眨眼,嘴炮魔頭。

聲音和相貌嚴重不符,他難以想象,如何能将一張質美如蘭的臉同一口殺手音組合在一起?

“你呢,魂有沒有被那小鬼勾走?還當人娘,什麽感覺?”薛煥一口醋溜話,随便一腳踢開了路邊的石頭。

彥周停了腳步,薛煥走超了前,站定,回頭看他。

“不是你讓我別動的,讓我跟着那嬰鬼走,你打算如何?讓我差點被那嬰鬼剖腹,成為他長大的容器?”彥周被他話刺激到了,一張嘴反起來也是不給別人臺階下。

薛煥兩眼一空,被怪的有口說不出話,半天別扭道:“那不是,以為跟着他能破解幻境麽,誰知道這嬰鬼安得什麽心。”

彥周沒聽進去,站在原地不走了。

還以為面前這位絕世高手能有什麽出奇的花招,把他诓進嬰鬼祭祀的廟裏,被鬼雌雄不分亂叫一頓親,若不是留了心眼,磕了點自己的血,恐怕自己身體裏現在住的是那醜陋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小鬼。

薛煥不知怎麽他了,對方竟氣的賴在原地不擡腳。

“我打斷了他一只胳膊啊,你生氣了?”薛煥問,“不也沒傷到你嘛,不要這麽小氣,走啦~”

彥周還是不理,也不說話。

薛煥定下心來,陪着笑,耐着性子在他身邊打轉,腦子裏編排着如何能讓這位祖宗不一般見識的道歉話,說:“你看你這麽厲害,不用我出手,小鬼就死的明明白白,你也沒受損失。”

“你看你,靈法這麽高,道行這麽深,長得也挺好看,就不用跟我一般見識了吧。”

尾音卷着俏皮,薛煥兩眼彎彎,靈動怡然。突然,薛煥及時剎住了往外吐露鬼話的嘴,精神上蒙蔽神智的泡沫驟然被撐破炸開了,抖得他眼前一陣清明。

等等,彥周是他要殺死的魔頭啊,他怎麽像個哈巴狗一樣在這個殺人如狂的神經病身邊轉圈說什麽讨好的馬屁話,如此低三下氣求他移尊邁個腿?

他立刻意識到不對,正視自己的地位,道:“不是,你——”

“累。”彥周張了張嘴。

“什麽?”薛煥撇出疑問,只見他衣袂翩翩,一眨眼就蹦上了城中某座屋頂,一屁股坐下,兩腿伸直自然交叉疊着。

四周瘴氣還未消散,面前的橫豎路口看不清走向,薛煥心裏糾結了一番,随後也縱身飛上了那個屋頂,同他并排坐着。

頭上有一輪灰月,城中恐怖靜默到極致也有一種別致的雅靜,沒有煙嚣塵土,沒有買賣計較,百裏之地,只有兩個人站在一處能俯瞰城鎮的高地,沒有清風,內心如飄落的樹葉,安寧且從容。

薛煥從心而說,不喜肅殺,如若不是非為不可,他亦不願帶着殺氣去接近那些被憤世嫉俗的惡人。此刻,他暫時抛下身邊人是死對頭的念頭,同他閑聊起來。

“彥周。”薛煥低聲叫他。

“嗯。”

得到他簡潔但還算理人的回應,薛煥繼續說:“我們先前有見過嗎,我是說,在明川那次的之前,就是更早之前。”

他心裏有困惑,在他的記憶裏有一大段空白,沒有任何人,連他自己也沒有,只剩一些零散不得章法的畫面,他拼湊不出,困擾了他許久。

他還曾想過一個陰謀論,就是有人故意将他的記憶抹除,然後改造成專門殺人的工具,不過現在看來,這種陰謀是他無聊時候瞎想出來的樂子,這天下誰有膽子敢将魔爪伸向神界十方陣的守護神?

自己是神界的人,他頗有些驕傲,只不過,這驕傲維持不了幾秒,因為他沒了過往的記憶不說,連回神界桑池的路他也不記得了。

“你覺得呢?”彥周沒有直接回答他,反問道。

薛煥心裏苦,面上卻輕松自如,“有吧,不然我一心想殺了你是為何,你肯定犯了什麽不得了的罪,罄竹難書,才讓我對你不依不饒。”

彥周嘶了一聲,不贊同道:“這世上想殺我的人多了。”

“那,我和你是不是很早就見過?”薛煥道。

彥周擡眼望着天上灰色朦胧的月,說:“要是見過,你來問我有什麽用。”

看樣子,從彥周嘴裏是逃不出過往的事情,薛煥也不氣餒,反正日子還長,他可以一步步去找自己的過去。

“算了吧,今日你我被困在這幻境,是同一艘船上的,我也不為難你。”薛煥掉了個姿勢,腳朝外,頭對着彥周,躺了下來,嘴裏輕哼着一段不着調的曲。

彥周偏頭瞧他一眼,複而轉過去,對着城中一覽無餘的房屋,思緒萬千。

十萬年前的事情,他真的都不記得了,一點一滴,都在他的記憶裏抹除了,不過還好,那幫天神到底還是救了他的命,也不枉他當年背棄所有……

“你想記起以前嗎?”彥周聲音極小,薛煥頓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跟自己說話,思考說:“想吧,不然以後要是稀裏糊塗的死去得多遺憾。”

“要是以前的那些會打破你現在的日子,”彥周說,“要是你忘記的那些記憶都是最不願回想的,你也想記起來嗎?”

薛煥沒急着回答,先将空白的過往與現在的日子翻炒了一下,說:“好的,不好的,都是我的,我有什麽理由因為不好就不要呢。”

不管過去是好是壞,他沒理由說不要就不要,更不希望誰來剝奪,他自己的世俗,怎麽走,是他自己掌握的。

“你是不是真的沒人疼沒人愛,說話苦嗖嗖,好像經歷過什麽苦大仇深似的。”薛煥側着身子,僵着頭問。

“我沒那麽無聊,我只是幫你假設最壞的結果,好讓你某一天找到真相的時候,心裏不那麽後悔而已。”

“你這是在為我好咯?”薛煥心裏頓時舒坦,方為自己覺得彥周其實沒那麽糟糕等不正常的念頭找到了理由。

“要是你不是亂殺生的妖魔就好了,說不定是我在此間交的第一個朋友。”

“殺生?”

薛煥:“對,不過我暫時沒發現你傷害無辜的老百姓,那些作亂的妖惡就不算其內了。”

彥周微微眯着眼,嘴角彎起笑。說到殺人,他在兆寧可殺了一個凡夫俗子,當時,薛煥不在。

“不殺人可以和你做朋友?”彥周問。

“當然。”

“但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彥周道,他猛然湊近了薛煥,在看進薛煥沒設防驀地放大的瞳孔中,耳邊刺進一聲驚呼。

“你,快放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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