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溫商把熬好的雜燴大補湯盛了碗,手掬着扇了扇風,覺得聞着挺香的,于是扣好廚房的門,把這碗湯給廂房一位病美人送過去。

說起這位病美人,溫商一直在猜測他的身份,進了一趟幻境後,出來時是睡在薛煥的臂彎裏的,溫商記性尚可,認出他是之前在大街上被搶的那位公子。不過,若是那種出于道義救人性命也就罷了,可他偏偏大明亮眼看見薛煥五顏六色的表情,既對懷裏人恨得咬牙切齒,手臂卻又穩穩将人摟住,怕再受傷分毫。

不知道這兩人情況的,還以為他倆處冤家對象呢。

溫商也問了此人是誰,誰知薛煥回的驢頭不對馬嘴,說什麽“等把人傷養好了再殺。”的荒唐話。

興許薛煥平安歸來大于一切,溫商也沒多想其他不太重要的事,因此,他也沒有察覺到肩膀後衣服上貼着一只紙蝶,紙蝶是白色的,和溫商的衣服融為一體,只偶爾扇一下翅膀,閃一下金色的光。

——

薛煥外出處理了點事,回到客棧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彥周,想瞧他醒了沒有。他一踏進大門,拐了個路彎,就聽見溫商大喊救命,他急忙沖了過去,正好看見溫商被推搡着出來,門随即粗魯的被關上。

“這脾氣也太爆了,我都說我不是壞人了。”溫商揉了揉像被巨石砸中的胳膊,口中念念有詞。

“怎麽了?”薛煥走上前,看了眼緊閉的房門。

溫商轉了轉被掐的胳膊,可委屈了。“我好心給他送湯,他不喝就算了,還瞪我,還要打我,這不是師父你囑托的事?”言下之意,不然他才不受這委屈。

他撇着嘴,告狀的同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弄得薛煥以為他沒睡醒,咕嚕說着胡話。

“行行行,你先回去歇着吧,等一下回南虞,先上街買幾只燒雞,帶回去給廬裏幾個小崽子吃。”他捏了捏溫商捂着的胳膊,掂量道:“這不沒大事麽,我幫你教訓他。”

“好,一定,謝謝。”溫商連說,才管不着屋裏的人是什麽地位,什麽種類,他和薛煥是什麽關系,反正能管教管教是最好,叫他知道不知恩圖報也別……推推搡搡,掐人胳膊,叫人滾。

薛煥笑了笑,伸手推門,進去後關上,細心地轉了個封印貼在門鎖處,四壁的窗戶也沒放過。

屋內,彥周如臨大敵地看着桌上溫商端來的大補湯,眼珠子都快斜掉了,鼻子哼哧一聲,背過身去。

他那嫌棄樣,非山珍海味不吃似的,高高在上,确實難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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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氣血的,你不喝還把人打出去。”薛煥啧啧道。

彥周點一只眼,慢條斯理說:“來歷不明的湯我不喝,誰知道你是不是要毒死我。”

“毒死你?”薛煥低頭看了眼碗裏的湯,上面飄着幾粒紅棗,還有好幾個扁扁的,不知什麽玩意的黑東西,湯是混濁的顏色,面相着實把他吓了一跳;再看看彥周恨不得拿湯潑他臉上的表情,才方知理解——要是自己的話也絕不對不喝此等“醜”湯。

不過面子是拉不下的,畢竟湯是他要溫商煮的,說來也是自己的安排。“我要是費這麽大勁打的話不如直接跟你打幾下,說不定你百毒不侵,廢了我的毒不說,指不定陰差陽錯給你增加了功力。”

“所以你現在是來找我打架的嗎,關那麽嚴實。”彥周揚了揚下巴,指他剛進來在門上轉下的封印。

薛煥擺手,說:“不是,隔音的,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他面上有顧慮,有話問也不急着開口,心裏想着措辭,也在糾結這話該怎麽說。

“有話直說,等着我自己招供不成?”彥周在桌邊坐了下來,斜睨着其上擺着的補湯,慵懶地撐着腦袋。

薛煥盯着他的看,不自覺地就看向了他的嘴唇,而後想問題的腦袋就偏到了之前彥周親他的畫面,接着将準備好問的話替換成了他為何要親自己。

“你這發傻發愣的樣子要保持到什麽時候?”彥周說:“沒有話問的話勞駕把門打開,我要走了。”

“等等。”薛煥着急,脫口而出:“我覺得你騙了我。”

彥周打算起身的動作被他喊頓住,饒有趣味地哦了一聲,問:“哪裏騙你了?”

他思來想去,覺得跟薛煥沒打過幾次照面,兩相說過的話也是非常直白地表達殺意,他挺新奇自己何時還說過謊話了。

“我和你之前一定認識,在很久之前。”薛煥說,他一片混亂之中理清了思路,目光有些淩厲,瞪着彥周,審犯人似的。“我早前沒留過意,現在想起來有兩件事需要和你确定一下。”

彥周願聞其詳。

薛煥道:“在明川的時候,你施妖術讓我拿出驚寒給你看,你是不是說過你認得我的長棍?你為何知道它銘大音,我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

他坐的筆直,修長好看的手輕蜷搭在桌子邊,從彥周這邊看過去,那上面沾了點光芒,襯的他的每個關節都白得發亮。

“在那幻境之中,我敲大音傳回來的回音旋你聽到了對不對。”薛煥停了一下,眼睛裏的質問不加掩飾地投在彥周身上,“那是我的武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你為什麽能聽見!”

彥周沒有立馬回答他的質問,這兩個為何所提及的,不過是他做的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之一,他沒有過多考慮,與薛煥偶然還是不偶然的見面,他都沒有刻意去隐瞞自己和他的曾經,他不否認,也沒有在其中急着和他相認。

他想順其自然,他不想拉着薛煥從頭到尾講一下他們之間的過去,這不但顯得自己無聊,說不定會讓薛煥起疑,一句話說不到位就要刀劍相向了,所以重新認識一次沒什麽大不了。

既然薛煥問了的話,糊弄是不大可能了,于是他盯着對方狗啃似的劉海,說:“我們很早之前見過,你的這些問題都可以歸結于此。”

薛煥重重拍了下桌子,道:“果然如此,在幻境裏,你還說我們沒有見過。”他有些欣慰,“那我是不是就可以知道我失去記憶之前發生的所有事了?”

彥周心負沉重,站起身來,說:“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和一個跟你正邪不兩立的人尋求答案。”

“那又如何!”

“我的話,你信麽。”彥周慢悠悠道,他的眼睛适宜地折射出淺色的紫,将兩人拉開了些距離。

薛煥動搖了,古人有言,世間最不可信的是妖魔的話,最不可履現的是妖魔的承諾。自己就算是在彥周這得到了答案,自己難道就真的信他的話,不會自己去找了麽,還有,彥周所言,幾分真,幾分假。

“你們正道不是經常說,執念不消,天誅地滅麽,你為何要執着于你的過去,你有沒有想過,消除你的記憶其實是為了保護你,并不是在害你。”

“可是……”

“人的一生過得最好是逍遙快活,無憂無慮,我想你也一樣,被舍棄的東西,沒有必要再撿起來,那樣只會徒增煩惱。”

“固執己見,得不償失。”彥周道:“我想你還是——”

“你在幻境中,為何突然親我。”薛煥将他後面的話堵了回去,打的彥周措手不及,瞬間有些心慌,不過很快,他用之前薛煥的話回答:“為了靠近你,好讓你以後見到我不必浮起殺意。”

“并不是。”薛煥也站起來,綁在發尾的紅帶飄了一下,上面的銅錢折射出一道光。

彥周把目光收回來,淡漠說:“那你要聽到什麽樣的回答,難不成真想讓我說我親你是因為對你有好感?這癡心妄想的,我可不敢。”

“我沒有這麽想,我只是覺得你我之前可能是朋友,可能之間有誤會,我不想傷害……朋友。”

他到底顧慮太多,對過去的執念也很重。

“朋友算不上,”彥周掂量了下兩人之間的關系,說:“你若擔心我是朋友不忍心,卻又不想放過我的話,你可以找別的人來對付我;我記得,正道仙門道莊最擅長懲惡揚善,斬妖除魔了吧,這樣以後我要是死了,也不是你殺的,不必考慮太多。”

彥周說完,從指尖繞了一點靈法,破了薛煥轉在門上的封印,“後會有期吧。”

“等一下,”薛煥道:“要是你以後不再濫殺無辜的話,我一定不會傷害你,以前的事就算了吧,現在,交個朋友行麽。”

他的眼睛裏有失望,彥周知道,重逢的那一次,他就看清了薛煥的眼裏的顏色,涼薄淡然,那不複以前的熾熱打破了彥周反反複複建立起來的幻想,他有些喘不上氣來的感覺,就着陌生人的身份,輕聲說:“再說吧。”

稍後,他推開門,馭着靈法消失不見。

薛煥現在的心情也是矛盾的,他在考慮自己是否真的能放下那一點僅有的使命,殺了彥周是在他腦子裏生根發芽的,盡管不知道緣由,但身為天神,心裏的信念多少是為了正确而存在的。

彥周這個人,行事風格難以讓人琢磨。

——

下午,溫商利用自己的口舌之功用最少的銀兩買了兩只特別肥的燒雞,在薛煥十分不理解的目光中向他傳授生活要勤儉的觀念。

離開邊塘後,兩人走進一片林子避陽,溫商一刻不閑同薛煥聊起來。

“哎,說起來,你們在幻境裏遇到什麽了,那個在大馬路上搶你的那個小子呢?”

薛煥腳下跨過一個樹枝,說:“死了。”

“就你倆活着嗎?”

“嗯。”

溫商:“那你們怎麽破除幻境的?我一直在外面守着,外面的那面鏡子上突然之間顯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血符,我給清掉了。”

在彥周昏迷之際,溫商大致跟薛煥說了關于那個戲臺發生的事,提到了那兩個道士的心懷鬼胎,但是略過了有一個叫江許其的人救過他,他暗暗下功夫要好好修煉,所以這麽丢臉的事就讓它成為秘密了。

薛煥了然,溫商無意間的動作破了幻境,不然的話,可能現在還在那鬼地方困着,不見天日。

“不過我們到底來這邊找什麽人?”溫商還想着之前來邊塘之前,薛煥說過的話,這兩下從幻境裏出來就直接回去了,那找人的活還做不做了。

“看情況吧,能不能找到随緣了。”

一股古怪的只有他能聽見的鈴音別人都聽不見,保不準就是幻聽,還有在環境裏待着過去一天了,早就沒了找這聲音的心思了。

二人走了一會,遇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他指尖挑着細線栓的鈴铛,對前面喊說:“師父,又過一個時辰了,鈴铛還搖嗎?”

話說着,指尖晃了晃。

薛煥猛然覺得刺耳,腦袋轟鳴,腦海裏浮現一個挂在飛角檐的小風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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