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南小回搖幾下鈴,對着樹下席地而坐閉目養神的老道士,郁悶說:“師父,我們又不是趕屍的,總搖這鈴做什麽,現在天這麽熱,還是別搖了吧。”

他拎着鈴遮着頭頂,嘟囔一句:“又沒有聲音,唉?!”

手腕突然被抓住,南小回心裏一驚,回頭看見一人,那人眉眼聚英氣,眼裏半分逼迫,半分疑惑,由于離得太近,南小回霎時覺得無法呼吸,道:“你是誰,你要幹嘛?”

薛煥的目光全被他手上的鈴招去了。這鈴音蕩幾聲清脆,蕩幾分渾厚,在深林綠野間敲擊着點點清涼之意。腦海裏那一閃即逝的畫面薛煥捕捉到了,那是在天宮的時候,雲霞穿透,微風親吻過的天宮鈴音。

南小回沒什麽戰鬥力,被他攥住手腕抽不回來,回頭叫他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管修身養息的師父:“師父,你再不來救我,就要給徒兒收屍了。”

老道士胡子花白,頭戴一頂道士帽,身着粗布,身邊杵着一支竹棍,活像大街上給人算命的。他徒兒吊嗓子叫他,此人一點反應都沒有。

薛煥緩了緩,吐了口綿長的氣息,把人手放開,收起得來不易的天宮鈴畫面,朗聲說:“抱歉。”

他氣息吐得很慢,聲調也低沉,道完歉之後,他才為自己剛才不禮貌的行為解釋說:“敢問閣下這鈴是從何處得來的,這聲音我很耳熟。”

南小回手腕解放便将鈴收了起來,聽他這樣說,正了正神色,道:“你聽的見這鈴音?”

沒等薛煥回答,溫商先摸不着頭腦,“哪裏有聲音?”

“你聽這鈴音,聽見了幾次?”

南小回個子不及薛煥,臉白白淨淨,生的一雙狹長的鳳眼,看起來就像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他的語氣裏剃掉剛才的慌張,一手端着握鈴,頗有些沉穩。

“三次。”

聽見薛煥的回答,南小回神色悠然,像辦成了一件大事,慵懶地朝身後喊道:“師父,睜開眼看看吧,您要找的人已經有了。”

靠樹歇息的老道士這才動了動他那尊貴的眼睛,但還是沒睜開眼睛,伸展的嗓子似陳年老舊的破琴,和南小回一問一答。

“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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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幾次?”

“三。”

話落,老道士睜開眼睛,将面前幾個人收進,撐着竹棍站了起來,晃着不太穩健的步伐朝薛煥走了過去。

離人還有幾步遠的時候,他站住了,幾下将人看了一遍,連着薛煥身邊的溫商也看了看。

“他是嗎?”老道士問。

南小回搖頭:“應該不是,他聽不見。”

老道士點點頭,“閣下是有緣人,路徑此地,是為天命,即将降其大任,不知可否同吾一談?”

他這話說的龐大也不怕把別人吓着,眼睛睜開不到一會又眯成一條縫,高深莫測的樣子。

溫商經過邊塘這一遭,對道士産生了極度的不信任感,直接在心中下了定論——騙子。

薛煥雖有警惕,卻不會被他幾句話唬住,他來邊塘是循着鈴音追過來的,如今眼下找到了鈴音的源頭,不管對方是牛鬼蛇神還是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目的是好是壞,他都沒有臨到門前縮頭的道理。

可心裏是這樣想的,對于待會這老頭要說的話,他保留半信半疑,自己是天界的人,再笨也不能被別人牽着鼻子走。

然而,老道士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太陽穴的神經狠狠一跳。

“閣下可知三百年前一場腥風血雨的屠神役?”

薛煥心海翻湧,表面未吐一字。

反倒溫商聽到屠神役有些好奇,他在仙門南虞這個世外桃源的地方待久了,外界發生了什麽,幾乎都被三步一道牆五步一道結界給阻隔的水洩不通,更別提三百年前了。

他心想,屠神役是屠殺神明的意思麽,還是說是別的什麽浩劫。

“你要說什麽?”薛煥不冷不熱,有些防備。

老道士說:“三百年前人間一場屠神役,萬千妖魔攻上神界桑池,致使偌大天空之北沾染了血腥之氣,足足持續了二百四十九天。後來神魔兩敗俱傷,各退一方,戰火熄滅,世間宣揚邪不壓正。”

“世上大多數關于正邪一戰的,不管結果如何都會說邪不壓正,目的是為了安撫人心,消除恐慌,可我們都該知道,這其中天界付出了多慘重的代價,這場戰役的最後并不是桑池之勝。”

薛煥知道,知道有這場戰役,但他不知道結果,不知道是從哪裏開始的,也不知道是從哪裏結束的。他好像是被安排好在記憶裏灌輸了屠神役這三個字,其中的腥風他一概不知。

“這與我有何聯系?”

老道士雲淡風輕地呵了一聲,說:“天宮鈴啊天宮鈴,敢問這世間有誰能聽見天宮鈴的聲音?”

天宮鈴乃天界之物,挂于天宮之上,意為起風,非神明不可聞其聲。

這曾是天界最普通的擺飾,但桑池覆滅,天宮傾,墜落于世僅留這天宮鈴;它雖不是什麽厲害的神器,卻也成為了唯一能辨明天神之物。

老道士本不抱任何希望,畢竟天界以萬劫不複鎮壓群魔,以身封印,連一絲魂魄都沒留下,又怎麽有堕神存在世俗。

但他不想逃,偶爾搖着天宮鈴去找一絲渺茫的希望。

薛煥恍惚想着三百年前那場煞血的屠神役,遍地的屍骨,血紅的天地,方圓寸草不生,周遭萬劫不複。

“……我不知,我不曾……”

“浩劫吞噬萬物,桑池關閉,天界整個失蹤,這是天罰。”老道士說:“我祖自三百年前就開始尋找天界遺落之子,代代相傳,直到如今能聽天宮鈴音的人終于出現。”

他拄着竹棍,背過身去,黑色粗布褂子将他直筒筒地裹到底,只露出一雙灰色的布鞋,顯得整個人矮小且滄桑。

“屠神役,将萬千生靈血祭,天界被撼動的同時,輪回之界的鐵圍山裂開了一條山縫,打開了與鬼道同源的陰陽道,陰陽道是另一處人界,常年黑夜,是魑魅魍魉蝸居之地。”

溫商聽說過陰陽道,之前早課教行正的先生講過,但當時是作為背景故事講的,先生不說真假,他也不知在人間的某個地方,是否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人間,裏面的人是否全是妖魔邪物。

薛煥聽得恍惚,對于陰陽道,他也沒有聽說過。

“陰陽道?六合八荒何時多了這一處出來?”

老道士頓了頓,低沙着嗓子,說:“你不知陰陽道?”

南小回湊近他身邊,輕聲詢問:“天宮鈴會失效嗎?”

十萬年前的器物,在日月輪轉的消耗下,指不定哪一天就沒了功效,或者半失靈。

薛煥沒發現老道士口氣中的疑慮,說:“實不相瞞,在下不久前方醒于世,之前一直沉睡,不知何故。”

老道士沉默了會,“難怪,此前多年天宮鈴之音一直無果。”他指使南小回說:“小回,拿香盒。”

“鳶尾燃香能記一瞬。”老道士接過南小回遞來的香盒,兩指搓了一點靈火,放入香盒,不一會,淡紫色的煙從盒子裏鑽出來,兩股煙纏繞上升,在衆人面前顯現出了所謂的陰陽道。

那只是一個入口,天空閃着紫色的雷電,從上而下連接地面,形成一個巨大的黑色□□,□□緩緩轉動,像一張大口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陰陽道裂開初始,梨風五師合其力,斷其生魂封印了陰陽道的入口,如今滄桑歷經百年,封印靈力一點點在磨散,吾鄉梨風仙蹤在兩年前毀于一旦。”

“陰陽道的妖物跻于人世,是人間大患,蒼生生靈的劫難,如若你不出手相助的話,天地毀盡。”

老道士話裏有話,餘音繞梁。他給薛煥指了一條兩邊都是懸崖的路,只有往前走才有希望,不然下場就是死亡。

薛煥有點糊塗,他捋了捋思路,說:“等會啊,我想想,意思是現在必須我去找這個陰陽道,再重新将其封印起來,是嗎?”

老道士:“嗯。”哼完一聲被自己口水嗆着了,還咳嗽了一聲。

“我怎麽信你啊。”薛煥的語調突然轉變,之前求知的急切不複存在,冷聲道。

溫商見風使舵,立馬起哄道:“就是,你說的這些太玄乎了,怎麽證明你說的話,還有,穿的像個道士人模人樣的,誰知道是不是什麽妖邪變出來騙人的。”他曾深受其害,警惕極高。

南小回洩了一口氣,兩手一攤,對老道士說:“看吧,師父,我早說過這是無用功,沒人會相信的。”

老道士搖搖頭,握着竹棍的手背凸起了吓人的青筋,他另一只手握着香盒,道:“天宮鈴為神者聽之起風音,堕神為天界遺子,今日在此,老道且予你一句話……吾生難願,入鬼機四十九歸,方知始終,此乃梨風仙蹤祖師靈均大聖遺訓。”

薛煥蹙眉,雲裏霧裏,只見老道士說完扔掉竹棍湊近,頭頂只達自己的胸口;薛煥不知他意欲何為,剛想退開一步,就聽見他說:“老道的命只為尋能聽天宮鈴之人,閣下為聖者,且降于世,我輩有教,自當為天下蒼生舍命,老道願意以性命以得閣下信。”

他突然錯過薛煥,手掌生靈,向後擊去。

薛煥猝然回頭。

……

彥周聽牆角聽的起勁,忽然那說書的老道士朝他襲過來,他下意識灌靈法于手掌,将他胸口捅了個對穿。

彥周對上薛煥不可思議的眼神,垂眸,将手抽出來,站在原地,沒有說話。

老道士吐了滿嘴的血,一手伸直,抓向薛煥的方向,力氣漸漸被抽走。

“請求天神幫我……照顧小回。”

“這是送你的禮物,也是、送小回的禮物。”

他說完這兩句話,兩目不閉,人已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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