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穿肉切骨的手還殘留老道士的血,薛煥腳下未挪一步,眼神投過來,彥周下意識往後挪了一小步。

溫商輕扶着老道士的肩膀,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眼神一暗,“沒了。”

上一秒還玄乎其神說着鮮為人知的神魔之役,将被人遺忘或不可知的一面攤在天空之下,沉着破琴般的聲音比街上坑蒙拐騙的算命先生還洗耳,可這前後不到一個打哈欠的功夫,人就沒了。

眼前活人成屍,血從老道士的身下蔓延開來,連溫商都覺得惋惜,心裏湧出一股奈何世事無常的同情;不過看那南小回,他的眼睛裏卻沒有絲毫的波瀾,瞳孔折射出來的光芒都不曾閃動一下,他稍微阖動一下睫毛,手捏在衣角擦了擦掌心,走到老道士身邊,有些責備,亦有些早已料到有今日的準備,他臉上沒有過多的悲傷,語調是冷冷淡淡的,沒有起伏。

“我當你是多麽怕死,卻上趕着送自己的命。”南小回早料到會有今日,老道士死之前天天和他唠叨不過多久必會兩腿一蹬,化為塵土,因為總是講,南小回從開始的抵觸到後來為他設想了幾百種死法,有被人亂棍打死的,有自己了結的,也有睡一覺起來便再也睜不開眼睛的。

像這樣一聲招呼都不打,南小回有先見之明,他也想過,只是未深想,等到這一刻真正來臨時,就像平靜的山谷突然起了風刮過他的臉頰,驅散了他心頭的陰霾時,心裏便空落落的。

他太過冷靜了,冷靜過頭顯得有些冷血,他在老道士交領裏摸了一把青玉扇出來,揣進自己的懷裏,而後眼睛再看向老道士,伸手阖上了老道士沒有閉合完全的眼。

指尖拂過還留有溫度的皮膚,南小回蔥白的小指抖了抖,自己也阖上了雙眼;他可能在想老道士生前同他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也可能在想只剩自己一人後,将要游歷的世間是什麽樣的,或許還有一個可能,他在想,下一步自己将如何死去。

他半蹲在那不動,好久之後,溫商以為他睡着了,南小回才打開眼睛,這才嘆了口氣,說道:“死了好,免得一輩子都在遭罪。”

他話說的涼薄,像個六親不認的白眼狼,師父毫無征兆的死了,他卻一副理所當然,扒拉掉師父的家産,松了一口氣的混蛋。

南小回眼神裏的東西并不複雜,溫商離他離得近,卻看不懂他在想什麽,只是憑着自己的感覺,認為畢竟是師徒,就算平時關系再不好,人死了,總該會難受,有些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風平浪靜,心思細膩的如深海。

“你別難過,”溫商說,他不怎麽會說安慰的話,“也不知道他突然就沖過來……”

“沒事,找個地方埋了吧,你可以幫我嗎?”南小回的聲音像一根棍子,直杵杵地紮進空氣。

“哦,好好。”溫商收回瞎想的心思,連忙點頭應着。

——

薛煥瞧了眼老道士的屍體,暗下了神色,他偏頭看向彥周,二話沒說拽着人走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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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周又被推又被拽着越過了百裏地,途中路過一條河,腳上的鞋子還被濺起的水花沾濕了。

等不知到了什麽地方,周圍滿是開花的夾竹桃,彥周又感覺被推了一下,胳膊蹭到了夾竹桃橫長的樹枝,戳的他肉疼。

他不是專門來找推的,稀裏糊塗被這麽對待,心裏的火氣蹭蹭直冒,“你推我幹什麽!”彥周揮手斬下那根戳疼他的夾竹桃枝,洩憤地将其化融為黑土。

“你為什麽要傷他!”薛煥語氣也不好。

“是他突然沖過來的,我不能出手嗎?!”

“你可以躲過去,但你沒有,你和他的靈法差別多大,你殺了他!”

“那老頭也是想殺我的,我為何要對他仁慈!”彥周不甘示弱吵了回去,薛煥劈頭蓋臉的一頓責問,他那時什麽也沒做,就豎着耳朵聽,這也能怪到他頭上來。

“我殺別人就是混蛋惡人,別人殺我我就得手下留情任人宰割,薛煥,你為何來質問我,你當我是什麽!”

幾句架一吵,薛煥找回了點理智,他承認是有點對彥周的偏見,看見彥周毫不猶豫捅穿老道士的心口,下意識将過錯歸結了到他身上。抛開正邪自古以來的恩恩怨怨,彥周自我保護似乎也并沒有什麽值得責怪的。

他背過身,不贊同彥周殺人也沒法逆他的想法,平了會氣,聲音慢而長地鋪開,穿砸在夾竹桃的花間。

“你不是走了麽,又回來做什麽。”薛煥覺得自己多管閑事,人家或許是剛巧路過,并不是有事回來的。

彥周剛一頓脾氣發了,不高興一時收不回來,聽他這樣的語氣,覺得自己的在乎喂了狗吃,然而又放不下心裏那點羁絆,一邊唾棄自己一邊強裝鎮定:“路過。”他憋出兩個字,心想跟他置什麽氣,接着道:“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先別說,”薛煥道:“我回去把人安頓好了,你要是不急先找個地方等我,我馬上回來。”

他撂下這句話,沒一丁點停留,轉身離開。

他離開的身影隐沒在白色的夾竹桃花中,最後說的話是背對着彥周說的,語速也很快,似乎是趕緊把話說完了,免得多待一秒。

彥周覺得他脾氣變了,暴躁的像只猴子,以前在天界,笑是永遠挂在薛煥臉上的,他不會生氣,也不會耍脾氣,倒是很會哄人開心,他心特別細,彥周一點起伏的心情都能捕捉到,之後便會把他的狼耳朵,狼尾巴變出來,搖着來驅趕彥周的壞心情,毛絨絨地鑽進彥周的懷裏,同他滾作一團。

“可別忘了自己的真身,驢脾氣倒是見長。”

——

南小回被領進此間三問,客客氣氣地道了幾聲師兄好,師姐好,臉上笑容綻的很到位,禮貌這個詞就是寫在他臉上的。

三問廬裏這幾個毛孩子,在山間野地裏耍瘋了,少一個人都沒發現,估摸着溫商隔三五天半個月不出現,他們都能以為他在房間裏睡白日夢。

聽說此次下山是為歷練,四夏好奇湊上來,打聽歷練了什麽,有沒有遇到什麽稀奇古怪的事,不過她意不在此,主要是想打聽新來的小師弟是從哪撿來的,以及為何随便抓回來一個長得都很柔情好看。

溫商直白地戳破四夏的小心思,随後告訴她,新來的小師弟剛沒了一直帶他的師父,師父死後立刻轉門按外面江湖門道上的規矩就是不孝不敬,讓四夏這幾天少打聽些不适合打聽的,等過幾天人心情好些,再做糾纏。

丫頭心熱,不是不會看別人臉色的直腦子,當即表示明白,然後纏着薛煥,問他什麽時候也帶其他人出去歷練歷練。

薛煥撕下一塊雞肉塞她嘴裏,堵住屁話精,道:“好啊,想歷練很簡單,等我檢查檢查你們的劍術如何,再做打算。”他抓着辣椒,捋了捋它的毛,将一手油全抹它身上,對賀妄尋吩咐道:“妄尋,明日帶他們找個寬敞的地方,我早些回來掂量。”

賀妄尋起身:“您還要出去?”

“一會就回來。”

他幾步出門,看見南小回站在石階邊,對着山下的花草樹木發呆,回頭看看鬧哄哄的靜思堂,心想着等回來和小子談談心,別把人壓抑壞了。

他将目光收回來,一想到外頭還有人在等自己,一股腦的思緒在心裏挖了個坑埋起來,腳下踩風,在想着彥周會在哪裏等自己時,先飛去了那片夾竹桃林。

到那一看,彥周不在,整片夾竹桃林被風裹挾着撒一點花,穿林走地,異常賞心悅目。

薛煥回想剛剛在這他跟彥周算是吵了一架,自己的劈頭蓋臉和他歪門邪道的據理力争弄得雙方都很不愉快,彥周那樣強勢不受委屈的人,大概是不會聽自己的話,找個地方再等他回來;換位思考一下,要是他是彥周那樣的人,該是到哪去殺幾個人洩洩憤,然後和自己老死不相往來才像樣。

于是,伴風卷花影,薛煥沒急着回去,而在這片林子裏轉悠,難得靜谧時候,比較容易端一碗平水,将遇見的事從頭到尾想一遍。

也許是腦子沒四面八方亂糟糟的聲音,薛煥這才想起一個很明顯但被他忽視的問題,老道士說以命換取信任,然後就朝彥周打過去,且忽略方向的問題,老道士直接看見了他,自己背對着沒有察覺,那為何老道士要襲擊彥周,他們倆是否曾經見過面,老道士知道彥周是個妖魔麽。

他的死,加上南小回的淡漠不驚,兩者都悖着最常理——老道士的信任為什麽如此篤定,南小回面對他師父的死冷淡地讓人心驚,若是僅憑一個天宮鈴的話,會不會太草率。

薛煥這下管不住自己亂想了,此下竟懷疑起自己為何記得天宮鈴的樣子,當時腦海裏那一瞬間的天宮鈴畫面又是從哪來的,要知道,他之前拼命回想那些有關天界的記憶如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打光,無論是多大的勁都搓不出一點火花。

他捏了捏眉心,腳下順着小路往前走,此時來到了一片湖,湖中央有一亭水榭,旁邊生着零零散散的幾株荷花。

薛煥呼吸忽然頓住了,他看見了碧綠湖中的一抹墨影。

彥周十指不沾陽春水,高貴冷豔,眼睛總是瞥到天上,不願賞一眼給凡間俗子;他身披黑裳,裹着自己那地,将外界的一切隔絕,也不屑觸碰,他總是冷淡地厭惡着人間,冷淡地把一切都化作寒冰,亦将自己同他周圍一遭撕裂,格格不入。

他是個正統的妖魔,有着妖魔共通的冷血,和嗜血的天性。

但此時此刻,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浮靈法于一片綠色的荷葉之上,盯着自己的食指,然後彎腰,用指尖觸碰一只紅色的大尾鯉魚。

鯉魚将嘴露出水面,親吻了彥周的指尖。

水碧花紅,彥周的臉被襯的紅潤,嘴角抿着微笑,同藍天湖水成一幅風景美畫。

這一瞬間,薛煥如初夏跑伏的少年,卷起褲腳,拿着網兜奮力追趕前面紛飛的蝴蝶,他紅色的發帶被吹起來,蕩漾地落在他的頭頂上,他對夏天裏一切的事物都充滿善意,肆意歡笑,忽然他看見了一位蹲在花田裏逗花的仙子。

彥周覺到有人,回過頭來。

那仙子發現有人,回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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