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那天雨下得很大,老道士因雨天路滑摔了一跤扭了腳,南小回攙着他進了鎮,找了個近的酒樓歇歇腳,盤算着雨什麽時候停,好規劃接下來是繼續趕路還是就地歇一晚。

他們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喝酒暖身,沒過一會便看街上人荒馬亂,尖叫聲此起彼伏,緊接着一股震蕩的靈波穿街走巷,在天邊劃過一道鋒利的痕跡。

這股靈波積壓着沉寂許久的怨氣,像萬年隐匿于黑暗中茍且偷生的怨鬼,突降于世的自我宣揚,老道士聞了聞這股靈息,臉色驟變,南小回捕捉到他的面上的一絲憂怖,惴惴不安。

老道士閑雲野鶴,一生漂泊遇事無數,早練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功夫,他這一次面色凝重,南小回頭一回看,也頭一回心跳随着拉緊,覺得大事不妙。

寺廟的臺階橫屍上百,血流和着雨水順着石階緩緩淌着,那上面曾被譽為解人生之惑的大殿傾然倒塌,卷着紫氣陰氣的煙,化為落敗。

彥周站在一堆殘骸前,背對着兆寧大街,周身環繞着他那閃着鏽紅光芒的邪器。

“臺階上都是和尚的屍體,最底下有個姑娘伏在一個人身上哭。”那時血腥籠罩着寺廟,恐懼以此為起點向外散發,每個途徑此地的人都抱頭鼠竄,沒人去管那哭聲凄厲的姑娘。

南小回當時想将姑娘抱過來,但被老道士拉住了,因為那個站在寺廟之上的人轉過了身。

“我們看見了他的臉,見他一揮手将本來已成廢墟的寺廟變成一處更荒涼蕭瑟的焦土;臺階上的屍體不見了,從上生出了黑青色的石碑,将那地由聖地變為地獄。”

被佛光籠罩的地方,生出了無數惡靈石碑。

薛煥由震驚到每一絲毛發都卷出了火氣,但他臉上依舊冷靜,眼睛已從南小回身上收回,看上去他好像在糾結反思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把人帶回南虞,然實際上,他既有些自責,又有些不可置信。

他對彥周是有氣的,尤其在自以為是地認為此人不會再濫殺無辜後聽到了他血洗了兆寧的一座寺廟,他将所有對彥周來講的可能過濾成了對他的不可能,以為他不會殺人,以為他不會将別人的生命視為蝼蟻,以為他對自己示好是本性并不壞,以為他的收斂是因為或許想改邪歸正……

以為他可以是朋友。

可總覺的自己被欺騙了。

彥周只是将自己做過的事沒有對外說而已,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将自己做的壞事告訴別人,薛煥只能懊惱,是自己疏忽,又怎能一味地将責任推卸。

既然事情撕開了一道口子,索性南小回将口子撕大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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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懷疑他的靈法,正有正氣,邪有邪氣,師父說,他的邪氣比正氣的正還要邪,所以師父才決定搖啓天宮鈴,他覺得陰邪已至,世已将傾。”

“在此之前我們路徑其他地方的時候也遇到過殘害百姓的鬼怪,大多師父都能對付,只是師父見那些鬼怪的路數詭異,心裏一直積壓着困惑,直到在兆寧——”見到了彥周。

南小回說:“當初在梨風仙蹤的道觀,師父點燃了一塊從土裏挖出來的鳶尾香,看見了不知哪年哪月的殘象,而之後我所聽到的關于陰陽道都是師父告知的,不過他有很多事都瞞着我,沒有告訴我。”

老道士對南小回的關心大多時候都是摻着不大正經的玩笑放在話裏說出去的,他把南小回當長不大的孩子看待,總對他說,小孩子不能知道太多事情,糊糊塗塗的才能平安活着。他總說要把南小回丢在一個熱情人多的小鎮子上,說他沒什麽本事就只配當個凡夫俗子過一輩子。

當時聽得是挺氣的,後來聽多了也不當回事,再後來,南小回生了一場大病,九死一生後,他突然明白了很多道理,也明白他師父說的每一句帶刺的話都是在保護他。

現在他兩眼一瞪,南小回并不輕松,他身上還背負着重建那個沒有名氣的門派重任,盡管現在他沒有絲毫的頭緒。

此時此刻,未着一言的薛煥在心裏暗暗打定了些事。他對南小回說:“對了,天宮鈴可以給我嗎?”

“可以。”他站起來,跑進屋取來了天宮鈴,交到薛煥手上。

這個鈴非天神能聞,自己留着也沒什麽用。

薛煥拿在手上翻看了一下,一揚手:“謝了,早些回屋休息吧。”

“等等。”南小回喊道:“還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

“你可能不知道,關于天界桑池關閉的事,可能跟三百年前的屠神役有關。因為在那場屠神役中,死了一個天神。”

“什麽?”薛煥攥緊了手中的天宮鈴。

天神不死之軀,如何能死?

“天神碎片遺落人間,被不軌之人或者妖邪所用,後果亦不堪設想。”

明明冷月吹着寒氣卷沒了南小回的話音,夜涼風冷,南小回進屋關門,将一幕星辰關在外面。

臺階上的人散去,野花的冷香覆蓋了最後的溫度。

這時,一只隐在木柱子上的枯葉蝶飛了起來,撲閃着翅膀,一會變了顏色,它的翅膀閃着金色的光,稍時,飛遠了。

——

于此夜間,一處陰涼水川,彥周姍姍來遲。

此地是荒涼谷地,四周百裏荒無人煙,谷中有一條蜿蜒的河流,不寬,河兩岸長着一排沒有葉子的枯樹,光禿禿的枝丫像老人枯瘦的手,張牙舞爪的印在河裏,一直延伸到遠處一座山坡上。

河流中下游亦是如此,不過不同的是,中下游的河面上飄着水墨顏色的花燈,燈亮着,染出一點胭脂紅。

彥周走過來時,男人察覺到了,他轉過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道:“江別。”

這男人是白天在夾竹桃林出現的那位,月下,他身着的白衣披着一層朦胧的月色,稱着男人柔和的面龐。

對于這樣一個身形挺拔,氣質溫潤的男人,彥周卻沒什麽好臉色,語氣生硬道:“我看你是不長記性,這個名字你不準再叫!”

男人有些害怕地閃躲了眼神,繼而不知悔改說道:“你這次離開我身邊很久,我很想你,江別。”

在這兩個字消失在男人唇齒間後,他的脖子立刻被彥周掐住了。

彥周沒有收一絲力,手背青筋突起,眼神冰冷,充滿殺意,大有就地掐死男人的架勢。

“今天你是不是去過南虞了?”彥周問。

那只突然出現的小狼崽是男人養的寵物,一身白毛,彥周熟悉的很。

男人被掐的喘不過氣,眼眶滋了水光,他沒有反抗,撿着縫隙說道:“你和他走的很近。”

彥周倏地放開他的脖子,哼了一聲。

男人看向彥周方才再用點力就能掐死他的手,說:“你手上的東西是他給你帶的?”盡管是疑惑,但男人做好了不會得到回答的準備。

彥周背對着他沉默了好一會,月霜照進他的眼睛裏,刺骨寒冷,如同一個沒有溫度的屍體。

“你很不聽話,昔爾。”

他淡淡吐出這幾個字,比剛才那樣直接摳脖子有用多了,昔爾收起了眷戀的目光,帶着半分惶恐,低着頭,“對……對不起,哥哥。”

良久,彥周再次轉過身,依舊是那沒起伏的聲音,說道:“我的事輪不到你過問,你要是不想待在這,随時可以走,我的要求早就跟你說過了,我忍不了你幾次。”

“對不起。”

彥周擺擺手,說:“你乖乖在這待着,我要是再在不該看見的地方看見你,我就殺了你。”

“我不會的,只要你還回來。”昔爾往前情不自禁地挪了一步,他比彥周高一點,但語調沒天理的軟弱無能。“我的臉總是疼的厲害,看不見你我就要撐不下去了。”

他話說的委屈讨好,但照舊換不來彥周為他動一動手指頭。

彥周沒有留戀的,将他抛之身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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