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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尚熹微,一片濛濛的烏灰裏,有金霞升起。檐角的燕兒還未來得及去外頭覓食,回來喂養新生的小家夥,就被震天的唢吶鑼鼓聲震得離巢。老鼠吓得一激靈,趕忙睜開黑豆眼,四只爪子飛快,偷偷溜到門縫隙那,去看情況。

昨日深夜方才回來,實在困頓難耐,本是做好了打算,今日要睡上它一整日,明兒個就進山裏修煉去了。結果硬生生被人扯着耳朵從美夢中清醒,老鼠很是憤懑。自己選的這窩兒已經離城中心近百裏遠,怎的還有這些破事來攪他清淨。

外頭寬敞大街上,馬蹄陣陣,踏在青石板路上頗為清脆。打頭的高頭大馬渾身雪白,四只腳掌卻是墨黑無比,兩廂一映襯着,也有番白雪烏雲的感覺。再往上看,一道銀色戰甲加身的高大身影,落入老鼠眼中。劍眉虎目,側臉好似刀劍劈就而成,有渾然天成的淩厲感,又搭着薄唇挺鼻,真是熟悉呵。老鼠眼底一亮,是故人回來了。

約是近十年前,馬上那人不過是個不及桌高的孩童,總角黃髫,日日穿着同樣一身麻布粗衣。那時家計吃緊得很,他父親早年被先皇貶到遙遠荒涼的地方去了,獨留弱婦小兒,在這破落宅子裏,過着窮苦至極的生活。有時甚至吃不上正經飯菜,缺口碗裏就着底,些些糠腌小菜,就着喝下那見不着米粒的粥水。

老鼠那時年幼,聽信了茶館說書先生的胡謅亂造,想着雲游天下去找那個傳說裏仙氣最靈的寶地,在那處修煉一日,便抵得上其他妖精修煉一年的成果。鼠族縱觀古今,除了祖先輩裏有個飛升十二仙的,再找不着第二個,多數到頂了也只煉得長生不老的本事。可小老鼠生來天賦好,小小年紀已經習得長生不老的法子,于是想着飛升上仙去天宮裏走一遭,那可就非同一般了,是要留名青史的。

老鼠剛落腳這城,也是夜深了,加之困餓交加,也沒多擇擇,就溜進了這戶破落人家。第二日見着了飯桌上的光景,在心底叫苦不疊,想着夜裏趕緊偷偷溜走,去尋戶殷實人家待着。無意間被小孩撞着了,正正打了個照面,老鼠四只爪子僵硬,瞪着黑豆眼不知所措。小孩動了動,老鼠本能地想飛快逃離,結果小孩只是從兜裏摸出半個饅頭放在地上。

聲音是孩童特有的幹淨清亮,“小老鼠,你吃,娘親給我作零嘴兒的,我吃不下了,就給藏起來了。”

老鼠心知肚明,這個饅頭怕不是容易得來的物什,但又着實餓得慌,小心拖着便往新刨出來的洞裏去了。許是被這孩子看見了,自那天後,一日三餐,他總會在洞口放些吃食。幾次下來,老鼠便不再生心思離去。小孩是寂寞的,他又何嘗不是?

都道“自古逢秋悲寂寥”,黃葉紛飛,空留殘枝,連大雁都往南處去尋一份溫暖,他又怎麽舍得離開這處善意呢?人皆雲小恩當大報,老鼠從不是個忘恩負義的宵小之徒,他願以陪伴還之。

後來,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幾番枯木又春生,幾載花開花落,莺歌燕舞、大雁南飛。曾經的孩童長成了翩翩少年,又逢先皇駕崩,新帝奪權篡位,一舉換盡朝中先臣,介于口舌留下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一年內兩番殿試,終得将舊臣換了個底朝天,沈相便是那一年首試的狀元,免了游歷、除了升遷,一夜間成了萬人敬仰的當朝宰相。

新帝又将之前的流放案子通查一番,終是做了件好事,為這戶悲慘人家平反昭雪。少年雖無名無弟,卻被封了武職,派去鎮守邊疆。老鼠記憶猶新,那夜收拾行裝,老母親在新來丫鬟的服侍下,早早滅了燈,上床歇息,為第二日的奔波養足精神。而年輕的将領許是有些悵然,欣喜過了,有了不舍,到底是育他養他的地方,到底是熟悉的荒蕪、熟悉的月色正好。拎了壺酒盤坐在涼竹席上一口、一口飲着,老鼠輕車熟路地爬上來啃下酒的花生米,有錢了就是有錢了,連花生米都糟脆些,老鼠滿意極了。

“小老鼠,可願與我一道離開?”微醺的少年輕啓薄唇,問題可笑。

老鼠晃晃白須,都懶得吱吱兩聲。頂破天了,他終究只是只老鼠罷了,說什麽離開呢?他本就只是游歷至此落了腳歇息。在鼠族心裏,何嘗有過家的定義?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一旦斷了糧食,抑或少了安全,會是離開得最決絕的那一個。他本是這麽以為。

翌日老鼠再醒來,天已大亮,人去樓空,那些笨重物什沒有一道離去,應是太過笨重,又或者…

那位年輕的将領還會回來。

那一日,老鼠很不好過,心頭像是被貓爪子攥住了一般,害怕、悲傷,也許都有吧,感觸最深的,是空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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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子飛快,小心避開人流馬龍,那幾日餓得慌了,又化作人形,将将休養過來,這麽一番狂奔,忍不住喘出粗氣。老鼠把身形隐在高牆院角,看着一身銀甲的那人從馬上翻下,後頭轎子裏有丫鬟扶住伸出的纖纖玉手,露出面來,果真不是老夫人。老鼠心裏酸酸澀澀,到底時光荏苒,物是人非。曾經朝夕相伴的故人迎娶了美嬌娘,昔日裏慈眉善目的溫柔婦人卻已不在。吳瑄只怕,也早已忘了自己。

兩扇朱色綴金點的城門巍峨開啓,沈相領一衆文武官将列隊候迎。

吳瑄邁步上前,朗聲道:“下官吳瑄,領命回京。”

當朝沈相沉默不語,不知有心還是無意,任吳瑄跪着,人群裏有些騷動。丞相後頭的一衆官員,只将頭低得更下,緘默不語。躲在牆角的老鼠,恨不得上前撲他身上咬上兩口,越來越搞不懂這人了,在府裏沒看出來,這幅仗勢欺人的壞樣。

約一盞茶過了,沈相清冽冰冷的聲音傳來,“吳将不必多禮,快請起。”話語雖是客氣,老鼠卻看得分明,那男人無論是眼裏還是面上,皆是冷凍三尺的冰塊模樣。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他想起了那幾日好吃好喝間,親耳聽來的話。

“都說這厚祿養着的俱是一群豺狼虎豹,你瞧瞧,這位才上位幾月?就把自己老師拉下牢獄。換個平常人,誰能這般鐵心絕情?左右我是做不到的。”雕着精美镂花的烏木窗外,有婆婆子在小聲叽咕。

另一人連忙壓低聲音喝止她,“噓!你可小些聲,一不留神被主子聽見了,你小命可就不保了。”

兩人熄了聲音,腳步聲漸行漸遠,小院裏春光依舊,花蝴蝶伴着新陽翩翩起舞。木頭籠子前,沈苓支着下颌喂老鼠吃食,方才一番議論分明聽得清清楚楚,面上卻平靜如水,仿佛她們說的只是一個旁人。

再之後,老鼠再未見過那位長舌的婦人,還不僅如此。丞相府外,百姓皆道,當今沈相脾氣古怪,一朝遣散所有奴仆。自此,高深的青磚隔斷所有猜疑,再無人知曉丞相府裏,發生過什麽,正在發生什麽。

心緒回轉,不知那人又說了些什麽,嘴角始終未曾有一絲勾起。面上也未帶着不耐,只是數九寒冬的雪,也不及他毫無溫度的臉。

吳瑄攙着夫人上轎,自己随後躍上高頭大馬。鑼鼓複又奏響,街道兩旁老百姓重新喧鬧起來。老鼠一雙生得極致的黑豆眼裏,獨餘那一人背影,明明是熱鬧至極的氣氛,尤顯格格不入。原是那份冷傲,它融不進去。風輕輕吹拂,随着步調,衣袂飄動。那抹紫色,刺痛了老鼠的眼,似有什麽,扯着他的心。

或許是那日他的一句自語,“也許,我本不該來。”

婆子的腳步聲早已消失在小院回廊,老鼠忘了伸爪子接住他指尖撚着的花生,男人也忘了收回,燦色陽光從小窗透進,老鼠看得分明,那份不再掩藏的疲乏。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對于官職什麽的不是很清楚,所以出現了錯誤的地方還希望大家指出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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