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濕漉漉的青春
文十八/ 濕漉
學生會會議室裏燈光明亮的刺眼,亦忱一刻不停地朝那光跑去。
“應該就是她。”
“面部已經有一半腐爛了,初步判定是死後被硫酸腐蝕的。”
“她不是回老家了嗎?”
“誰知道呢,家長怎麽都聯系不上,知道的也是來開過家長會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不是親生的。”
“她本來應該什麽時候來?”
“周四下午,是吧喻辭?”
喻辭被硬生生從呆滞中喚醒,他擡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嗯,周四下午。”
洪觀見喻辭魂不守舍,以為他是吓到了,上前試圖安慰,這時緊閉的兩扇門從外面推開,亦忱喘着氣沖進來。
會議室裏的人齊刷刷看向他,老王似乎并不驚訝:“着什麽急啊,跑成這樣,坐下歇會兒。”
亦忱在一堆人裏找喻辭,找到後靠着門緩了緩。
“是出什麽事了嗎?”他問,在座的這幾位他都熟,不用拘着。
老王替他拉開一把椅子,他沒給面子朝喻辭走過去。
老王也不介意,說:“是出了點事。”
“和他有關系?”亦忱指了指喻辭的腦袋,喻辭搖搖頭:“是我們班施露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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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露露?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喻辭點頭:“袁子航踹門那天我說過。”
亦忱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喻辭問施露露是不是還沒銷假,底下說是的,好像還是……
“你們班體委?”
“嗯。”
“她怎麽了?”這時候沈冰也趕了過來,他回教室喝了口水。
問題問完會議室裏安靜了下來,他們在等什麽人或者什麽消息,面色焦急,亦忱也不催,就靜靜地等着。
“死了。”
兩個字從老王嘴裏吐出來,像是吐掉了四顆智齒,像是吐掉了一嘴的口腔潰瘍,沉重裏帶了些許的松快——是千鈞之重忽然拿開的一點點的松快。
亦忱倒吸一口涼氣,後背麻酥酥的直往後腦勺竄。
死了。
兩個字概括了一整件事情,也概括了一個花樣年華地墜謝。
他從來不會因為這些事情而感到心慌,畢竟他是一個親生母親離世都不會掉一滴眼淚的冷血生物,可是這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他感到難過,一種他人口中的悲憫感在他心口漫出,滋養在血管之上。
會議室裏又陷入了靜默。
大約十分鐘以後副校長的電話響了,所有人附耳傾聽,那邊只有短短幾句話,大概意思是:可以了,來吧。
亦忱有些不安,他埋頭問喻辭:“什麽好了?去哪?”
喻辭抿抿嘴唇小聲道:“我答應警察去确認一下那是不是施露露。”
“确認?沒有照片嗎?家長呢?為什麽是你去?”
喻辭看了一眼門口的老王他們,說:“她的家長聯系不到,翁老師請假了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警察着急,所以……好像是說她的臉被硫酸燒毀了一半,憑照片無法确認,而且離學校不遠……”
這是喻辭自告奮勇要去的,他的英雄夢不只是孫悟空能打妖怪,也不是奧特曼能打怪獸,還有海綿寶寶能使派大星快樂,派大星能治愈海綿寶寶,他喜歡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相對應的,如果去确認屍體能幫到警察,他會非常樂意。
可是天已經很晚了,他也只是個孩子,要面對的确實一具不确定的屍體。
老王他們顯然沒有逼迫他的意思,湖邊撿到的校服和學生證足以證明人是施露露,他們是一定要去的,至于喻辭是因為屍體面部受損,他要進一步确認罷了。
亦忱沒有攔他的理由,但他有陪他的理由。
喻辭沒有拒絕。
黑夜給了我黑色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亦忱有一段時間很喜歡這句話,但因為它的主人英年早逝,所以只喜歡了一段時間。
亦忱惜命,尤其是他的親媽去世之後,他對一切生命敬畏,包括因為考試後退就要自殺的鐘陽,包括總是暈倒的喻辭,他不知道他這是不是所謂的善良,但他很清楚這是他自己的,沒有人教過他。
汽車很快到達了櫻郊唯一一片人工湖泊旁,老王他們下車,讓亦忱在車上陪着喻辭,汽車的大燈照着前方,隐約可見的星星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亦忱出于本心想抱抱喻辭,以作安慰,但令他有一絲驚訝的是喻辭很淡定,雖然不說話也不動,但就是能讓人知道他很好。
那是一具屍體,一具面部腐爛的屍體,這具屍體曾和喻辭在一個教室上課,一個領導班子開會,一起管理班級,如今只能是喻辭憑着班長的身份來送她最後一程。
如果換做是亦忱他會怎麽樣?
亦忱想象不到,他習慣性的開始把別人身上發生的事情套在自己身上,過往十七年他一直獨來獨往,感官像被結紮了一樣,直到最近才慢慢像個人。
“害怕嗎?”他問。
喻辭搖搖頭,仰臉又是笑:“學長,開完會要走的時候王老師攔住我,問我們班施露露是不是沒來上課,我說是,接着就聽到有老師說她出事了,我是自己要留下的,王老師說我不用來,他們會解決,可我是班長,翁老師不在,我應該來,對嗎?”
亦忱鼻尖微微有些發酸,他想到了那天喻辭的“在其位謀其職”論,眼前這個小朋友一定想不到他能成為第一個讓亦忱感動的人,那一刻所有的光怪陸離也好,駭人聽聞也罷,亦忱覺得湖邊那具屍體也沒什麽可緊張得了。
雖然只在電視上、報紙上見過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但即使真的在身邊發生了,驚恐之餘也該默默接受,然後為之做些什麽。
亦忱揉一把黑毛:“你說的都對。”
喻辭很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老王過來敲車窗,亦忱護着喻辭下車,老王說:“臉确實有些難辨了,要不你還是別過去了,回學校吧。”
喻辭回道:“王老師,我爸媽不在家,學長算是我半個監護人,他陪着我,我真的沒事。”
亦忱指尖微涼——半個監護人是什麽發言?還有這種說法嗎?不應該是房東嗎?
老王再次勸說:“他們可以做DNA,那臉實在認不出來了。”
喻辭想了想:“有痣嗎?”
老王:“什麽?”
“施露露左邊脖頸有一顆痣,挺明顯的,之前她照着鏡子拿圓規針尖挑破過,翁老師給她買了創可貼,還說她來着,那顆痣應該現在還在。”
老王立馬回去看,不多會兒回來把二人趕上車:“有了有了,你們快上車,等下我就送你們回去,哎呦天殺的,我怎麽能同意讓你們來這兒呢。”
老王鎖了車門,又跑遠了。
喻辭張望着,亦忱從兜裏摸出一顆大白兔遞給喻辭:“害怕嗎?”
喻辭伸手接過大白兔搖搖頭:“你問過了。”
亦忱覺得他是裝的。
原本學生大晚上出來确認屍體就夠離譜了,偏偏這個學生還一點都不害怕,可能嗎?亦忱覺得不可能,但是他沒有追問。
“後天開始放假,有什麽打算嗎?”亦忱開始轉移話題。
他的心真不是鐵做的,最起碼現在不是,他只是覺得現在這個時候應該說些別的。
喻辭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車燈所指的方向,回道:“聽學長的。”
亦忱:“那我就安排補課了。”
喻辭點點頭。
老王終于趕了回來,副校長跟着警車走了,說有什麽手續還是什麽要辦,老王一上車話匣子就止不住,和吳楊有一拼。
“真不該一時糊塗答應了你,喻辭,你沒事吧?”
喻辭搖搖頭:“我很好。”
老王調轉車頭片刻不耽擱:“亦忱你也是,不攔着我,也不攔着他,這叫怎麽回事,萬一出點事兒我怎麽交待啊!”
……
亦忱轉向窗外,湖水在黑夜的掩護下黑的發青,即便是試圖尋找,也沒有絲毫光明。
喻辭的精神不錯,似乎真的很好,他們這一趟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第一節晚自習已經結束了,第二節上了一半。
鐘陽和蘇雲天還在學校,施露露的事情沒有發酵。
和喻辭分開回教室的時候遇到了巡查的洪觀,洪觀沒問什麽,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作為教導主任,洪觀一直很低調,他低調做人,低調做事,往往和老王站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有人想得起他倆是平級。
亦忱卻很喜歡洪觀的性子,但他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晚自習亦忱有幾天沒出現過了,今天是個例外,所以他進教室的時候引來一波目光,他沒有理會。
他現在急需一個私人空間來思考人生。
随便一本書攤開,兩條胳膊交叉橫在身前,下巴墊上去,沉思者的秘密花園就建成了——
今天又是信息量驚人的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喻辭的體質有問題,自從認識他以後身邊種種都變了。
什麽時候自己開始在乎別人的感受?什麽時候管閑事成了比學習還重要的事情?什麽時候習慣了把喻辭的事情和自己挂鈎?
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和後媽吵架以後亦正剛對他說:“你最好不要像你媽那樣,那樣會毀了你。”
他媽什麽樣?
亦正剛說過——獨!
孤獨的獨,獨木橋的獨,獨斷專行的獨。
總之沒一個好詞彙。
孫淼給他傳了一個紙條,講臺上值班的梁桦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坐起來大大方方地拿起紙條打開:你沒事吧,喻辭辭沒事吧,怎麽快下課了又回來了?
狗爬的字專屬于吳楊。
說起來這還是他收到的為數不多的紙條,平日裏他身邊這些人恨不得把衛生紙也撕成條寫上字作上畫然後攢成一團發射出去,而他這裏除了吳楊沒人給他發射過。
依舊是簡短的回複,依舊是來時的路,紙條在監控攝像頭的追蹤下回到它的主人手裏,沒再回來。
一只被抛棄的小狗在感受到人類的溫暖之後會誓死追随,一個被孤獨浸泡過的人在體會到來自外界的在意時是否會敞開心扉?
這就是現在的亦忱面臨的問題。
他忽然很想和喻辭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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