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作者有話要說: 請看一下文案中的雷點預警
車輪嘎吱嘎吱地轉,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軋出兩道溝,泥溝之間的荒草僥幸躲過車輪的碾壓,孤獨而旺盛地長在來來往往的車馬下。
此時路上一個人也看不到——陳心藻坐在馬車裏,馬車晃得她有些恍惚。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家鄉,雖然裏家也不是什麽大戶人家,但她從小就被要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現在第一次獨自出門,竟是離家千裏之遠。
她從沒了解過外面的世界,如今連躊躇害怕的時間都不給她,就把她扔了出來,驟然掉進陌生之中。
她沒見過未來的夫君,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爹爹沒問過她的意見,或許爹爹自己的意見也沒被問過,她是被夏夫人選中的。
陳心藻的爹是個屢試不中的窮書生,又沒有維持一家人生計的能力,靠着陳心藻的外公與夏尚書早年有些交情,陳心藻的爹給當地的大家族夏家做私塾先生,靠夏家的供養,一家人才活得下去。
多年前夏尚書的長女夏清言嫁給當朝官員江東樓為妻,卻不知為何夫妻不和,夏夫人獨自留在娘家,江東樓則一人在京城做官。
盡管如此,夏夫人仍然覺得要盡妻子之責,為江家綿延子嗣,于是選了陳心藻送去給江東樓為妾,希望她能給江東樓生個兒子。心藻向來乖順聽話,很符合夏夫人的要求。
十五歲的人生都是被別人決定的,陳心藻成了人家的妾室,如今正被送往京城,要嫁給一個大她三十歲的男子。
納妾原本就不是什麽大事,到了江府,陳心藻只是由管家江盡忠悄無聲息地從後門領進去,獨自住進江府中一個偏僻的院子裏,連江老爺的面都沒見着。就像是換了一個新地方住,陳心藻始終沒什麽嫁人的實感。
江府實在大得很,陳心藻哪也不敢涉足,寸步不離自己的住處。就這樣過了一個月,陳心藻依舊沒見過江老爺,除了管家江盡忠安排了她的起居飲食之外,她幾乎沒見過江府任何人。
偶然間,她聽到自己院子的牆外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壓抑着哭泣的嗚咽聲。
陳心藻先是吓了一跳,又抑制不住好奇心,走出院子,沿着牆角去尋這個聲音。
一個少年背對着陳心藻蹲在牆邊,哭得站不起來,連她走近都沒有察覺。他用力捂着自己的嘴,總是嘗試深吸氣止住哭泣,但這只是徒勞,哭聲絕望地從緊捂住的嘴瀉出。
雖然不知他為何如此,但陳心藻莫名覺得自己明白他的心情,不想讓人發現自己在哭,所以才會拼命壓抑。孤身來到京城,獨自住在空院子裏,她也哭過很多次了。
因此陳心藻停止腳步,或許這個少年只是想在一個無人的地方發洩,自己的出現只會讓他更窘迫。
陳心藻不想打擾他,轉身要走,可她又看到少年縮起來的身子……看起來很孤獨。
“你怎麽了?”她還是開口問道。
少年果然被吓了一跳,他立馬收住哭聲,先在自己的衣服上抹幹眼淚,然後才紅着眼圈潦草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人,一個陌生的少女。
“沒什麽。”少年冷淡地答。
“那你……”陳心藻不知道該怎麽措辭了,“在這幹什麽呢?”
“跟你沒關系。”少年扶着牆站起來,抛下這句話就走了。
少年離開後,陳心藻膽怯地看了周圍,陌生的深深庭院,一個人也沒有,她默默退回到屬于自己的院子,院子的隔牆給了她些許安全感。
那少年是在她牆外哭的,确實跟她沒關系,陳心藻只是不想顯得自己太冷漠才去問他一聲,既然他這麽說,那她又可以心安理得地縮回龜殼裏,不用管任何人痛哭流涕。
陳心藻繼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江老爺從來沒找過她,像是完全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倒不覺得自己被忽視,反而祈禱江老爺千萬別想起自己,陳心藻自小已經習慣活在別人的忽視裏,小時候不知為何爹爹看見她總是氣不順似的,一不注意就會招來一頓責打,與其挨打,那還不如誰都別記起她更好。
一天清晨,陳心藻剛打了水梳洗,忽然發現那個蹲着哭的少年在院子門口探頭探腦。
二人眼神相遇,少年轉身就跑。
這人要幹什麽?陳心藻不安地看了看。
過了一會少年又回來,在院門口四處張望。
“這院裏就你一個?”
“是。”陳心藻狐疑地盯着他。
“你是新來的婢女?”
“不是。”
“那你是幹什麽的?”
陳心藻不想說,她搖頭。
少年才發現這女孩有點悶。他撓了撓頭,沒話找話:“我有點渴,借我點水吧。”
陳心藻轉頭去拿茶壺倒了水,遞給他,此時的她只盼着他喝了趕緊走。
少年一口喝幹,倒真像是渴了很久。
“江盡忠那個混蛋,沒給我留點水。”少年這麽說着,把茶杯還給陳心藻,陳心藻接過茶杯,無意間瞥到他袖口遮掩的手腕上似乎有繩子勒出的紅痕,她心裏一驚,擡頭看他。
“謝謝。”少年笑了笑,陳心藻擡頭正對上他的笑顏,純淨的臉上似有一層光彩照過來……
清晨的陽光明亮灼目,陳心藻被晃了眼,剎那間臉紅,她趕緊借放茶壺轉身。
“那你……你又是做什麽的?”轉身後陳心藻問。
少年也不回答,陳心藻好奇地回過頭看他。那少年坐在院子裏那口老井邊上,用手遮着眼看太陽,陽光從他纖細的手指間漏下來,在臉上流淌着。
“今天天氣真好。”少年答非所問。
少年叫楚伋。陳心藻知道後還有點吃驚,她還以為他姓江,是江老爺的私生子或是親戚什麽的,他穿得很好不像仆役,住在這江府裏還能四處走動,心藻覺得他地位一定很高。
借水那天之後,楚伋經常偷偷來找她,在她院子裏曬太陽,看起來真的是閑人一個。
陳心藻跟他沒什麽好聊的,倆人經常對着賣呆,誰也不知道跟對方說什麽。即便如此,楚伋似乎很樂于跟她相處,至少沒再見他哭過。
陳心藻總覺得有些不安,她是江老爺的小妾,雖然有名無分,但總是這樣跟一個男子待在一起,似乎不合禮法,陳心藻有次勸楚伋不要老來找她,這樣不好,楚伋聽完立刻生氣了,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那天晚上陳心藻總是想着楚伋,輾轉反側睡不着,心想他會不會從此以後都不再理她了,其實有他能說兩句話也挺好的,不然她的嘴巴都要鏽死了。
結果第二天楚伋照常出現,笑着問,你忙嗎?我就在這坐着,不打擾你。陳心藻拿他沒辦法,只好由着他。好在江府上下靜默得很,在這個遺忘的角落裏,陳心藻經常一個人都見不到。
于是陳心藻漸漸習慣楚伋總是出現在她眼前,也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畢竟一個人住在這陌生的地方,真的有些寂寞。
“你來這多久了?”陳心藻偶然問起楚伋。
楚伋回答的不太上心,“一兩個月吧。”
“那比我也沒早太久,看你在府裏悠閑得很,我還以為在這很久了。”
“那我早瘋了。”
這話說的奇怪,看楚伋冷着臉,陳心藻也沒敢再問。
兩人沉默了一會,陳心藻又問。
“你見過這家的老爺嗎?”
“見過,怎麽了?”
“是個什麽樣的人,兇嗎?”
楚伋愣了一下,“你沒見過?”
陳心藻搖頭:“我只知道是個大官。”
楚伋盯着她,“你到底在這做什麽的?”
陳心藻被他看得臉紅:“我…我是被江老爺的夫人送來的。”
“送你來做什麽?”
“我是……他的小妾……”陳心藻覺得很羞恥,尤其面對楚伋,在她心裏像楚伋這樣的男子,都是要讀書識字,有遠大前程的,不像她,永遠都只有方寸之地,和她同齡的男孩們還在讀書玩鬧,她卻必須去給人做小妾生孩子,她的人生了無趣味。
楚伋愣住,“你是他的妾……”
陳心藻有些窘迫,忽然聽楚伋冷笑一聲,說道:“圖什麽?圖他官大?圖他有錢?”
圖什麽?陳心藻怎麽知道,就算什麽都不圖,除了被人安排好人生,她又能怎麽樣呢?這樣想着的時候,楚伋早扭頭走了。
陳心藻發現只剩自己一個人,立在風中有些冷。給人做妾,到底是會被看不起。
之後楚伋沒再來找過她。
陳心藻心煩意亂,也不知為何偷偷哭了幾次,然後也就釋然了,本來就不是同路人,他有他的陽關道,我有我的獨木橋,怎麽可能跟他做什麽朋友。
釋然之後心情倒是很好,連獨自一個人打發時間都覺得樂趣無窮,陳心藻找管家江盡忠求了些菜籽,在院子裏種菜,好歹不會在沒人記起她的時候餓死,在江府,也就江盡忠還能想起來陳心藻的死活,還會給她送來炭火布料等等過日子的東西。
江盡忠這人有三十大幾,平常不茍言笑,雖然五官端正,但神情陰婺,陳心藻有些怕他,不過他本人倒是很好說話,至少不會在生活上克扣別人,連對待陳心藻這樣的小妾也很周到。這麽老實的人,之前閑聊時總是被楚伋說成是混蛋,楚伋真是個看什麽都不順眼的人。
江府的房子都有些年頭了,夜晚獨自一人的時候還有些瘆人,陳心藻裹緊被子瑟縮着入夢。
夢裏她回到了貧寒的家裏,回到了小時候,家還是茅草房子,夜裏爹爹嫌貴不讓用油燈,幹什麽都得摸着黑,陳心藻覺得外面月光照着亮堂堂,于是順着一顆老樹爬上房頂,用手把房頂的茅草泥塊扒開,讓一小束月光照進了黑屋子裏,她坐在房頂上傻笑,誰知房頂不結實,笑着笑着房頂就漏了個大洞,把陳心藻漏下去了,正掉在父母的床上,父母被吵醒不說,擡頭還發現自家屋子變露天的了,于是爹爹抄起藤條把陳心藻狠狠揍了一頓,太疼了,心藻在夢裏還覺得藤條像狂風暴雨一樣落在身上,吓得陳心藻急忙驚醒過來,覺得渾身發冷,她伸手摸自己的腦門,摸了一手冰涼,擡頭一看,房頂漏水了。
原來昨夜陳心藻睡熟的時候外面刮風下大雨,吹落了房頂的瓦片,雨水從屋頂滲了進來,床鋪都打濕了。
早晨陳心藻出門,屋外落了一地瓦片,她撿了一些還完整的瓦片摞在旁邊,想找人來修,可是誰會來幫她呢。陳心藻在院子門口站了一天,半個人影都沒看見,最近天氣變冷,雨水也多,等江府的人發現陳心藻住的房子該修補了,她恐怕早就凍死了。
看院裏還有些黃泥,于是陳心藻決定,挖一些泥,晚上趁着月色自己修。
夜色昏暗,應該沒人看到她。院裏有個老歪脖子樹,樹皮粗糙爬上去并不難,陳心藻系上攀膊,用背簍裝了瓦片和濕泥,費了半天勁才爬上了樹,然後一腳跨上屋頂,踩在清脆的瓦片上。
屋頂風大,陳心藻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身上像回到小時候一樣輕盈,這裏沒人幫她,自然也沒有人管她,如果能靠自己活下去,那也許會比從前過得輕松。
很久沒爬得這麽高了,陳心藻蹲在房頂上,她第一次看到江府的全貌,江府真的很大,一片燈火通明,只有心藻身處的地方是被人遺忘的黑暗角落。
陳心藻開始着手修葺房頂,她稀裏糊塗地塗了一層泥再把瓦片蓋上去,貼得不好看,只希望不再漏水。
她無意間擡頭,忽然注意到隔着幾間房屋,衣衫單薄的少年一個人站在院子裏。
是楚伋,許久沒見了。
楚伋提着一個燈籠,燈籠照得他臉龐紅彤彤的,卻顯得更加落寞,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一陣風吹過,他瑟縮起來。
陳心藻的心裏像被什麽堵住,無處宣洩,她呆呆地望着那個人,覺得自己跟他隔了一整條星河那麽遠。
眼淚模糊了那個人的身影,陳心藻急忙低頭用手擦掉淚水,泥巴抹了自己一臉也沒發覺。
再擡頭看去時,管家江盡忠跟着一個穿着黑色大氅的中年男人走到楚伋面前,楚伋低着頭一副馴良的樣子。男人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瘦削的楚伋身上,伸手摟住楚伋的肩膀,帶他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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