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竹馬來(一)
陸升見沈倫面上浮現些許苦澀,不覺憶起前些時候,同師父在清明署中相對無言的場景來。
衛蘇同水月先生多年摯友,如今各事其主,分道揚镳,眼下便輪到了陸升,他與沈倫青梅竹馬,同窗數年,曾經無話不說,卻也終于到了各奔東西的時候。
陸升抿了口酒,天寒地凍,酒冷得極快,入口便添了幾絲苦澀。他自陪同南來去捉奸,見到沈倫同雲公子府上的管事私底下見面,便隐隐起了疑心,遂命姬沖同幾名下屬明察暗訪,了解沈倫行程。
這一查,卻委實有些出人意料。
陸升随手翻閱,掃過幾處以朱砂标記的記錄,只道:“你同雲府那位張管事,出事前後,合計見了三次。”
沈倫道:“張全是我同鄉,祖輩便有交情,故而……見得頻繁些罷了。抱陽,疑心生暗鬼,你在羽林軍裏待得太久了。”
陸升徐徐放下酒杯,凝目直視沈倫,眼中卻半點醉意也不存,柔聲問道:“雲常兄,雲府出了什麽事?”
沈倫一愣,頓時臉色發白。
陸升語調柔緩,追問的話語卻字字犀利,“我半個字未提,你如何知曉雲府出事了?”
雲婵失蹤,事關重大,雲府隐瞞得十分嚴密,尋常人絕不可能知曉。那張管事既然能受命前往謝瑢府上,迎接雲婵、雲烨姐弟回府,勢必是極受府中信賴的,縱使對着同鄉,也理當嚴守秘密,不妄言主家事。
陸升不過提一句出事前後,沈倫卻神态自若,想來早就知曉了。
沈倫面無血色,連握着八角酒盞的手也在顫抖,卻突然苦笑道:“抱陽,你……竟學會使布局坑人的陰招。”
陸升嘆道:“我奉娘親遺囑,不問朝廷事,卻也不是傻子。雲常兄,雲家大小姐要出家。”
初三時陸升同雲烨曾在茶樓會面,從雲烨口中得知了雲婵的近況,她身體雖然痊愈,曾被嫁衣附體、勾引纨绔、奪人精氣的種種行徑卻難以或忘,夜夜噩夢侵擾,飽受磋磨。唯有誦念道經時才得以有片刻安寧,故而如今竟動了出家的念頭。
沈倫聞言微愕,随即卻露出沉痛神色,嘆道:“昭華不識春,冷清入經堂。可惜、可嘆。”
陸升察言觀色,卻看不出沈倫有分毫懊悔,不禁略略蹙眉,再不想同他繞彎子,便單刀直入問道:“沈倫,破壞玄武鎮魂印之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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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倫卻端起黑陶細頸的酒壺,為二人斟滿酒,随後方才笑道:“抱陽,我卻聽不懂了。”
陸升卻道:“楚豫王邪術一事,堪比前朝巫蠱案,牽涉甚廣。恩師受命追查此事,曾對我千叮萬囑,不可構陷忠良,卻也不能放過宵小。那破壞玄武印之人,正是引起這場動亂的罪魁禍首,絕不可放過。”
沈倫放下酒杯,沉下臉色道:“抱陽,好端端的,你威脅我作甚?”
陸升道:“你若問心無愧,何必懼我威脅?”
沈倫冷笑一聲,站了起來:“前朝太子問心無愧,也被逼迫至謀逆自盡一途,在下區區一介白身,在羽林郎跟前如何不懼。”
陸升也站了起來,卻仍是目光清澈,直視沈倫,又道:“雲常兄,念在同窗多年的情分上,你聽我一句。回了陳留郡後,莫要再進京了。”
“陸升!”沈倫驚怒交集,不覺連嗓音也拔高。
陸升卻不為所動,只道:“我固然想勸你,連陳留王的門客也莫要做了,然而人各有志,勉強不得。只是你在雲府做了什麽,我能查到,自然也有旁人能查到。雲大人素來手腕強硬,雲常兄還是避一避風頭。”
沈倫在袖下攥緊拳頭,冷聲道:“我若是不從呢?”
陸升閉目,嘆道:“我便只能大義滅親,将你押送到羽林衛營受審。”
沈倫卻突然失笑,擡手輕輕拍了拍陸升肩膀,“抱陽,你不懂。”
陸升不語,他如何不懂?破壞雲薛聯姻,自然有人獲利,然而歸根結底,不過是黨項博弈,雲婵也罷,沈倫也罷,無非都是棋子。
他一介功曹,每日裏巡邏戍京,練練劍、抓抓鬼,保一方百姓不受流寇宵小侵擾,便做到了恪盡職守、無愧于心。
至于水月、沈倫心懷大志,要做一番大事,卻同他無關了。
沈倫說了一通長篇宏論,見陸升仍是不為所動,只得嘆道:“燕雀安知鴻鹄之志。”遂不歡而散。
南來來得遲了,只見到二人怏怏道別,她只當二人尋常争吵,對陸升埋怨幾句,卻又不忍心,緊接着安慰幾句,便轉身匆匆去尋沈倫。
陸升心裏難受,喝了通悶酒便睡了,半夜裏驚醒過來,只覺腦中紛亂,胸中煩躁難忍,口幹舌燥,無一處順心。他只得坐起身來,下床去倒杯茶喝。
不料才邁步就足下一絆,險些摔倒。他點了燈,卻見地上橫着一柄黑色魚皮的佩劍,正是被他扔在謝府的懸壺。
陸升驚怒交集,推開窗朝着院外看去,四周寂靜一片,并無任何人影,更看不出有人偷潛入院的蹤跡。
他怕驚動兄嫂,只得暫且壓抑心中焦躁,天不亮就提着懸壺出門,去尋謝瑢。
謝府上下仆從俱都熟識陸升,如今見他來,不等陸升敲門,若竹就忙開了府門,笑吟吟行禮道:“抱陽公子,許久不見,快請進。”
竟引着陸升登堂入室,徑直進了卧房。
謝瑢尚未起身,此時斜倚卧榻,長發如瀑,只披着件輕軟半透的絲絹長衫,睜着一雙将醒未醒的眼眸掃他一眼,輕輕拍一拍身旁床榻,揚眉笑道:“抱陽,過來,時辰尚早,先陪我再睡些時候。”
謝瑢自然是生得極美的,骨重神寒、五官俊逸,穿衣時有名士的高華優雅風姿,如今衣衫半解,露出頸項修長、骨肉勻亭,肌理飽滿有力,竟堪比常年練武的武人。
他毫無遮掩之意,袒胸露腹,半掩星眸,少了些高慢冷清,多了些慵懶随性,說不出的風情萬種,撩人神魂。
陸升心頭怒火霎時就被澆熄了大半,縱使心中口口聲聲罵自己色令智昏,卻禁不住一雙眼落在謝瑢身上,挪也挪不開。
謝瑢見那青年一面望着自己出神,一面卻是連面頰也漸漸泛起桃紅,他嘴角微勾,索性撩起輕薄被褥,順帶也扯得輕軟長衫自肩頭滑落下去,一面柔聲道:“你若肯過來,我就再讓你嘗嘗舒服滋味。”
陸升只覺耳旁轟然一聲,羞窘交迫,耳根面頰俱是騰騰燒灼得厲害。
他一把将懸壺放在床頭小幾上,怒道:“休想勾引我!謝瑢,你半夜将這東西扔進我房裏,究竟是何居心?”
謝瑢垂目掃一眼,笑道:“竟撐了這許多天,難得。”
陸升茫然,謝瑢又道:“這些時日,并無人動過懸壺。”
陸升道:“若無人動過,為何突然在我房中現身了?”
謝瑢笑道:“自然是為尋你去的。”
陸升張口瞠目,指着那劍,期期艾艾道:“它、它來尋尋、尋我?”
謝瑢道:“靈劍有靈性,魔劍自然有魔性,同你相處日久,生了感情,數日不見,必是想你了,故而我這庫房困不住它,去尋你了。”
陸升勃然大怒,一拳砸在牆上,咚一聲悶響,駭得門外仆從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唯有若霞氣定神閑,眼觀鼻鼻觀心,全不當一回事。
陸升又瞪着謝瑢怒道:“少來信口開河!謝瑢,你究竟安的什麽心?”
謝瑢卻懶洋洋打個呵欠,躺回了床榻中,只道:“色誘不成,便只能用強了。過來。”
陸升才生出不祥預感,便不由自主脫掉外裳鞋襪,鑽進被褥中。
熱氣靠近,謝瑢自身後将他攬入懷中,前胸後背貼得毫無罅隙,那人也不規矩,一只手挽住陸升腰身,伸入中衣裏,順着胸腹細細撫摸。
陸升被耳畔熱氣吹拂得面色緋紅,卻偏偏閃躲不了,胸腹間酥癢得發麻,不覺連喘息也跟着粗重,只得怒道:“幼時尚且乖巧,為何如今卻成了惡人?”
謝瑢失笑,捏着他胸口突起不輕不重一擰,聽陸升倒抽一口氣,身軀僵硬如木雕,這才抽出手來,安撫般拍一拍他臀側,柔聲道:“那便睡吧。”
陸升被他抱了滿懷,心道哪裏睡得着?謝瑢倒不客氣,下颚輕抵在青年頭頂,不一時氣息轉為和緩,竟當着睡熟了。
陸升夜裏心煩意亂,又喝了些酒,不過草草睡了些時候,如今聞着熏香,聽着謝瑢氣息綿長安閑,竟也覺得眼皮沉重,不覺間當着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卻已經日上三竿了。
謝瑢不知何時醒了,正斜卧榻中,單手支頤,含笑看着陸升,“春宵苦短,陸郎還舍不得醒?”
陸升怒道:“哪個和你春宵!你這妖道,盡施邪術!”
他一察覺手足得了自由,急忙翻身下榻,穿戴妥當後,顧不得再同謝瑢多問懸壺之事,就倉惶離去了。
謝瑢含笑起身,一面卻攤開手掌,手裏顯出一條黑線般細小的蟲子,那蟲子氣息奄奄,竭盡全力卻也不過微微動了一動,就無聲化為青煙,消散得幹淨。
陸升雖然惱怒謝瑢輕薄,卻委實在謝府好好睡了一覺,如今醒來,非但神清氣爽,就連煩躁心緒也得以澄淨下來。那謝瑢也不知使了什麽本事,竟令他格外安心寧神,反比獨眠時睡得更為香甜。
陸升正是察覺這一點,方才匆匆離了謝府。
如若不然,只怕要被蠱惑得神魂颠倒,被那妖道啃得渣也不剩。
他固然對謝瑢說的話半信半疑,到了夜間卻如臨大敵,格外警惕。不料一時疏忽,再回神時,果然又見到懸壺安然躺在地上。如此說來,卻同當初在無為島上一樣。
翌日陸升又提着懸壺出門,這次卻不去謝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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