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金屋錯(一)
營帳內,一時間靜谧無聲。
陸升只覺那人目光投來,不免如芒在背,便愈發心煩意亂起來,出聲問道:“阿瑢,你曾允諾,從不騙我,是也不是?”
謝瑢道:“我原也從不曾騙過你。”
陸升冷靜問道:“既然如此,阿瑢,你可曾有事瞞着我?”
謝瑢道:“我奉恩師之命,尋陵探寶,未曾禀報之事多如牛毛,不知夫人說的哪一件?”
陸升卻無心同他調笑,緩緩轉過身,一字一句問道:“阿瑢,我帶侯彥逃離益州之後,你可曾允諾虞姬,不再阻撓她複活項王?”
謝瑢留在唇邊的淺笑,便仿佛落入池塘中一滴墨汁,轉眼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陸升心頭愈沉,難免便露出失望的神色。
謝瑢方才道:“功曹大人神機妙算,猜測雖不中亦不遠。”
陸升失笑道:“阿瑢,莫非你以為,只需不曾騙我便足夠。其餘事宜,哪怕我卷入其中,牽涉再深,然則只要我不曾相問,是以隐瞞于我也無妨?”
謝瑢無言,顯見得竟是默認了。
陸升大步走過去,怒道:“虞姬究竟給了你什麽好處!”
謝瑢任憑他怒火中燒,逼迫般伫立眼前,仍是平淡如常,回道:“一件禁器,并一份帝陵堪輿圖的碎片,也算是所獲頗豐。”
事到如今,他便也不再隐瞞,索性将原委徹底坦白出來。
天池傾瀉,原是澡雪奉了謝瑢之命有意而為,正是為了将衆無頭衛輕易困在天水陣中,卻是因謝瑢得知虞姬手中握有尋找黃帝陵的線索。他原本要在天池之中徹底殺滅無頭衛,奪得至寶,然而虞姬非但強硬,也十分狡詐,寧可玉石俱焚也不屈服,謝瑢竟尋不出她将堪輿圖藏在了何處。
是以幾番博弈後,彼此達成交易:虞姬獻上堪輿圖碎片并一件禁器,謝瑢則助她勸服侯彥,接受項王魂魄憑依。
至于如何勸服,倒也簡單,不過是個沒見識的十三歲小子,與他見識一番蠻夷屠村、生食人肉的血腥場景,再拿國家大義、英雄氣節蠱惑一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雖說絕非易如反掌,卻也不曾費多少氣力。
繼而謝瑢笑道:“那小子竟是個情聖,先前動搖不定,直至虞姬問道,是要茍延殘喘做個亂世閑人,還是為陸大哥開辟個太平盛世,守他一生安穩?那小子方才肯……”
話音未落,陸升的拳頭已然惡狠狠揍到他面頰上。
那一拳來勢洶洶,力道奇大,謝瑢竟連人帶椅翻倒在地上。
白玉無瑕的左邊臉頰,漸漸便泛出青紫血痕。
陸升卓然而立,居高臨下,緊攥着拳頭對他怒目而視,然而第二拳卻無論如何也揮不下去,只一味攥得指節突起,手背上筋絡根根浮起。
聽到動靜闖入的若蝶若霞等人見勢不妙,又蹑手蹑腳退出營帳。
謝瑢卻不起身,只留在跌倒的原地仰頭看那青年,素來高高在上的清冷容姿,宛若冰雪雕像漸漸融化一般有些許動搖,他柔聲道:“抱陽,那侯彥原就是虞姬為項王備下的憑依之體,命中注定、合該如此。我不過順勢而為推一把,提早了些許時日而已。”
陸升怒道:“你無非是見不慣侯彥纏着我!”
謝瑢便皺眉道:“你是我的人,旁人居心叵測糾纏于你,我自然要鏟除隐患。”
他說得理直氣壯、義正言辭,竟叫陸升一時間錯愕怔愣,無言以對。
謝瑢這才站起身來,輕輕一拂繡着銀螭出沒雲海的衣擺,擡手要将陸升攬入懷中。
陸升一閃身,後退避開,便見謝瑢露出受傷的神色,他心中悸痛,低聲道:“阿瑢,侯彥不過十三歲,你何至于……這般恨之欲其死?”
謝瑢收回手來,冷笑道:“若非你欲拒還迎,同他夾纏不清,他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
陸升氣結道:“你——不講道理!”
謝瑢仍是一如既往道:“我就是道理。”
一面蠻不講理,一面擡起手來,不由分手将陸升拽入懷中。
陸升不願同他糾糾纏纏,并不推搡,卻僵直後背在原地不動,低聲又道:“阿瑢,你不願我同旁人多有來往,我為讨你歡心,自然盡力避開。然而我生在紅塵間,如何能徹底隔絕交際?若不互通人情往來,又如何……執行公務?”
謝瑢輕撫那青年後背,卻只覺掌下肌理僵硬生疏,半點不肯放松依從,心中便多了幾分煩躁,“區區一個清明署功曹,不做也罷。”
話音才落,陸升便将他一把推開,“阿瑢,若你當真對我有情意,便不該如這般待我。”
謝瑢面上卻浮現出暌違許久的疏離冷漠,笑容淡漠冰冷,漠然道:“我自幼伶仃,不識情愛,原來這有情無情,尚有什麽規矩不成?”
陸升望着他神情一刻比一刻愈見疏離,不覺間心慌,不過稍稍遲疑,卻仍是道:“阿瑢會如此行事……不過是起了獨占心罷了。”
謝瑢只靜默注視他,眼神幽冥寒涼,深不見底。
陸升半垂眼睑,打量自己一只手,手指修長俊挺,骨節優美有力,指腹掌面覆着薄繭,是因經年累月練劍留下的痕跡,他心中酸澀,卻仍是沉聲道:“我六歲習武,寒暑不辍,六藝皆熟。我十六歲得恩師舉薦,加入羽林軍,自不入品的小兵做起,十九歲得擢升司民功曹,你看不起這區區從六品的小官,卻是我一刀一槍、流汗流血掙來的。我兢兢業業,出生入死,擒賊剿匪,破案逾百宗,可謂功勳累累——謝瑢,我卻絕非為了有朝一日,被你效仿前漢劉帝:若得阿嬌為婦,鑄金屋以儲之。”
謝瑢卻輕聲笑起來,柔聲道:“錯了。”
陸升問道:“何錯之有?”
謝瑢道:“我愛重抱陽之心,天地可表,同我隐瞞之事并無半分幹系。若你不曾知曉,安于金屋之中,自然一切如常。為何一旦知曉了,就要全盤否決我滿腔情意?”
陸升被他一番強詞奪理,攪得有些懵懂,一時間又無言以對。
謝瑢續道:“我先前如何待你,往後亦如何待你,抱陽,你如今生出不滿,無非是察覺到金屋困囿,心有不甘罷了。既然如此,我再将金屋打造得龐大些。”
陸升苦笑道:“阿瑢,你誤會了。”
謝瑢道:“天上地下,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陸升閉目嘆道:“有。”
謝瑢露出雲淡風輕的笑容,身後漸漸聚集起光影,火紅的畢方、雪白的騰蛇、漆黑的旋龜如夢似幻、各安其位,顯出朦胧輪廓,将謝瑢包圍在中央,更襯得這貴公子面如皎月、俊美無俦、身姿凜然,猶若天外金仙,“你想要什麽?潑天富貴、至尊權柄,我皆可為你取來。”
陸升緩緩道:“我要你真心待我,不将我視作禁脔,不困我于淺灘,更不可再傷我同袍親眷。”
氣勢磅礴,威壓驚人的幻象随着他頗有幾分意興闌珊的話語,迷霧一般褪去,謝瑢默然片刻,松開手道:“我明白了。”
他望着陸升,笑容和暖,眼中卻不帶半分情意,只一步步逼近,“不識情愛也罷,不懂恩義也罷,左右到了這一步,往後也一如既往困着你就是了。”
陸升頓如置身冰窟,謝瑢迫一步,他便退一步,直至節節敗退,後背撞在帳篷上。被謝瑢握住手臂時,他反手揮開,啪一聲正拍在謝瑢手掌上,碰撞聲分外刺耳。陸升手背火辣辣疼痛,便也學着謝瑢笑起來,只是言語間難免帶上幾分咬牙切齒:“謝公子擡愛,陸某消受不起,從今之後,你我不必……再見了。”
他握了懸壺,苦笑道:“這劍解了給你也是無用,想來謝公子也不放在眼裏,只當是賞了在下罷。告辭。”
他與謝瑢擦肩而過,謝瑢卻道:“陸升,你莫要後悔。”
陸升足下有千鈞重,眼看就要停下來,然而憶起謝瑢的言辭行止,往日種種恩義纏綿,卻不過是他自作多情而已。他心中酸澀,生怕被謝瑢看出端倪,仍是頭也不回,一步步走出帳篷,漸行漸遠。
營地內外靜悄悄一片,就連仆從們所在的營帳裏也悄然無聲,若蝶面色焦急,坐立不安,若霞輕輕按住她的手臂,緩緩搖頭。
姓朱的廚子更是失望得很,昨日深夜裏,野狼咬死了一頭官牛,依照慣例,看牛的小吏報備之後便将牛肉公開售賣。今日他得了消息,便忙趕去買了上好的牛肉,花了大半日功夫整治了一桌全牛宴。
炖得香濃軟爛的紅燒牛膝、入口即化的黃焖牛筋、脆嫩可口的鹽烤牛舌、堆得宛如朵朵粉嫩芙蓉花似的牛裏脊薄片……花團錦簇擺滿了一桌,暗香浮動、饞人欲滴,如今卻孤零零擺在桌上,乏人問津。朱廚子望着一桌美食,郁郁寡歡地嘆口氣。
四野無人,夜色漸漸深了,陸升進了益州城,獨自尋了個客棧住下。
益州被天池水困住時,只傷妖邪,凡人卻是無礙的,故而最大的損傷,反倒是謝瑢與無頭衛大戰的那間客棧,陸升入住的客棧就同傾塌樓宇隔了一條街,如今透過窗戶看去,便覺短短數日,物是人非。
陸升心頭空蕩得厲害,又不願借酒消愁,索性喚小二取來文房四寶,徐徐磨了墨給兄嫂寫家信。
寫完家信,又寫奏疏,向上峰請願,要留在鎮西軍。如今大戰在即,鎮西軍正是用人之際,若要留下來倒也容易。
只是兄長陸遠只怕又要大發雷霆了。
陸升憶起兄長怒火滔天責罵他的場景,不覺失笑,然則一笑起來,眼前頓時水霧迷蒙,竟是克制不住。
沾了墨汁的羊毫筆落在地上,陸升随之蹲在書案前,蜷成一團,死死壓抑住咽喉中瀉出的嗚咽。
天亮時分,陸升一夜未眠,兩眼泛紅,容色憔悴,自然是全無胃口的。只是為補充體力,味同嚼蠟吃下一碗湯面。随後取了零錢與書信,交托給店小二去送信,便不再留戀,當真策馬往西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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