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窗外日光明媚,枯木發芽,柳條抽綠,百鳥歸鄉,是實實在在的大好春光。

她坐在窗前發呆,雙目放空落不到實際處,身上依然穿着冬天裏的厚實衣裝,面上沉靜如水,一動不動的身姿遠遠看上去安靜的近乎詭異,與眼前的盎然春意格格不入。

房門被打開,一個中年婦人輕手輕腳的走進來,見她坐在窗前,倒是怔了一下,緊接着幾步走到她跟前,将手中的東西放在桌上,一把抱住她,流着眼淚說道:“老天保佑,可算是醒過來了,阿致,你可要好好的,如果你再出了什麽事,娘可要怎麽活。”

婦人抱的很緊,阿致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卻沒有掙紮,只靜靜的依在婦人懷中。

昏睡的那些天裏,是這個婦人徹夜守在床前寸步不離,她偶爾醒來,耳邊依稀能聽見婦人沙啞絕望的哭泣聲。

她之前的人生裏,無論哪一世,都不曾有人這樣為她哭過,想不到,這一世,卻有幸遇到一個真心疼愛她的人。

她伸出雙臂從後面輕輕還住婦人的腰,“娘,別哭,我已經好了,不會再有事。”

婦人放開她,胡亂的擦幹眼淚,将桌上的東西小心翼翼的推到她面前:“快趁熱喝了它,”語畢心酸又歉疚的看着她,“你大病初愈,本應做些好的給你補補,可家裏實在是……”

普普通通的素色瓷碗裏是冒着熱氣的白米稀粥,大半是水小半是米,稀稀落落的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來。

阿致拿起勺子一口一口的喝着,溫暖的湯水進了肚裏,方才有了真實感:她又活過來了。

婦人看她将整碗粥都喝了個幹淨,很是欣慰,“還要嗎?我再去給你做。”

阿致搖搖頭,“飽了。”

喝過粥後,她見兩人就這樣坐着也無聊,于是提議出去走走,她現在心神已定,想出去好好看看,謝氏卻有些為難,但見她難得有這份心思,最終還是答應了她。

正逢上趕集日,街上熱鬧非凡,走了一段路,阿致就明白了謝氏之前的為難是為何了,集市不大,趕集的都是相鄰相近的一些老面孔,平日裏不見得有多熟悉,但并不妨礙人們說三道四的本性,許多人老遠看到她們,就面上帶了笑,幾人圍在一起竊竊私語.

阿致清楚的聽見有人說道,“丢了這麽大的臉,現在就敢出來抛頭露面,想必那死去的謝隐山平常就只想着經商賺錢,根本顧不得管教他的女兒,現在落的這下場,也是活該。”

也有人嘆氣,“好好的姑娘以後可怎麽辦?”

“能怎麽辦,聽說那胡家已有了退親之意,,要真退了親,只怕這謝家姑娘又的一通大鬧,到時可有的熱鬧看了,”

謝氏越走頭越低,阿致看着她這副模樣,就加快了步伐,卻沒走多遠又停了下來,讓她止步的地方正是官府發放告示張貼榜單的石牌處。

此時上面貼了一張告示,她從頭至尾的細細看了一遍,明白了它的意思:皇帝新得了如意美人,龍心大悅,特賜宮中群宴三日,天下集市大開三日,普天同慶!

阿致靜立了一會,輕輕笑了一下,轉身走開了。

再走下去也不過是聽到更多的閑言碎語,她沒了心思,随與謝氏一起往回走去。

謝氏在她身側小心翼翼的說道:“阿致不要擔心,過些時日就好了,娘再怎麽苦,也一定會好好守着你,不讓人家欺負你半分,那胡家真要是退親,我,我一定不讓。你爹平常對胡家幫助不少,他們一定不會做出退親這等事,一定不會的。”

也不知道是在寬慰阿致還是在寬慰自己,說了幾句就自己惶惶的轉換了話頭,“已經開春了,你還穿這麽厚,看來身子還是太弱,過幾日我去張大娘家借點銀子,給你抓些藥買些你喜歡吃的,好好調理一下。”

阿致挽住謝氏的胳膊,一言不發的讓她依着自己慢慢往前走去。

回到家裏,兩人剛剛坐下,就聽門外一人高聲喊道:“謝氏,快帶着你女兒出來接退親書。”

謝氏臉上一白,緊張的看着阿致:“你別出去,我去應付。”

她急急的走出去,與外面的人理論:“阿致爹爹剛出了事,你們胡家就來退親,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來的不止一人,只聽幾聲嗤笑:“胡家本也不想這麽做,奈何你家女兒就因胡公子與別的姑娘說了幾句話就大吵大鬧,到最後甚至跳江尋死覓活攪的人盡皆知,讓胡家丢盡了臉面,胡公子如今高舉中榜,以後為官之時,你女兒這等妒婦怎能登上大雅之堂!這退親書你還是早早接了的好,以免日後更加不堪”

謝氏又氣又急,“你們這不是欺人是什麽,阿致爹爹剛死,屍骨未寒,胡家不過見我們傾盡家産還了債務,再無錢財為他入朝為官鋪路而已,卻将責任推到阿致頭上,你們這樣紅口白牙眛盡天良,可要将阿致至于何地,她以後還要怎麽嫁人,你們……”

身後的房門被打開,阿致不緊不慢的走到謝氏身邊,出聲截斷了她的話,“這退親書,我接了。”

謝氏吃了一驚,想要阻攔,卻見阿致表情淡然而堅定,她雖然氣憤,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随了她去。阿致從袖中拿出一枚印章,向胡家人伸出手,胡家人沒想到她竟如此平靜,互相對視了一眼才将退親書遞到她手上。

阿致蓋了印章,随手将它丢了出去,紙張輕飄飄落地時,她冷然不屑的聲音也随之響起,“胡良這等落井下石忘恩負義的勢利小人,本姑娘實在不稀罕,以後我們再不相幹,不過,請替我轉告他一句話,他若想入仕為官,就讓他做好準備,有朝一日再遇見我,今日謝家所受的恥辱必定加倍奉還!”

胡家人走後,謝氏坐在木椅上不安的抹着眼淚,“這以後可要叫我們孤兒寡母的怎麽活?”

阿致并無半分愁意,只靜靜的看着謝氏,“我們可還有備用的錢財?”

謝氏對女兒并無隐瞞,“只剩下你爹給你存的一筆銀子,那是将來要給你的嫁妝,萬萬動不得。”

阿致握住謝氏瘦骨嶙峋的手,“這裏已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與其過的如此艱難,不如離開這裏。”

謝氏向來沒什麽主心骨,只惶然的看着她:“離開這裏,我們能去哪裏?”

“去京城”,阿致将謝氏的手握的更緊些,了然她所擔心的事情,“你放心,到了京城,我會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會讓你享受至上的榮光,我一定說到做到,你信我。”

她轉眼看向桌上的鏡子,鏡中人的臉她并不陌生,乍一看,她以為是自己,再細看,就發現還是有些不一樣的:耳朵比原來的大,嘴唇要薄一些,鼻子更小巧,眉心處很光潔,沒有了那一道礙眼的疤痕。

這不是自己,可很像自己,也很像她。

阿致想到那張告示,原來這麽多年過去,他還沒如願娶到她,拼命招納美人,也大抵是想要彌補心中不甘而已,抑或是想從這些美人身上尋找她的影子,就像當年對待自己那樣?

阿致伸出手慢慢撫摸着自己的臉頰,微微的笑了起來,不管怎樣,這張臉長的極好。

大康朝宣正八年,阿致入了京城。

同年三月,她在逍離峰上足足等了三日,才等到想要見的人。

她冒了很大的險,知道此次若是不成,只怕連命都沒有了,可她面上并瞧不出任何的忐忑不安,只睜大雙目,無辜的看着眼前的人,“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嗎?兇什麽兇?”

曹得安一聲大膽還未出口,身旁一直靜默的男人已往前跨了一步,目光如炬卻嗓音低沉平穩:“把臉露出來。”

阿致慢慢解開半遮住臉龐的連帽鬥篷,斜陽餘輝中她的面容清晰而緩慢的顯現出來。

曹得安只看了一眼,就連忙低下頭去,低頭的一瞬間看到男人原本随意垂在身側的手重重的抖了一下,他更加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男人半響沒有說話,阿致也不開口,只靜靜的迎着他的目光。

黑發如墨,黑眸似潭,配一體黑色常服,男人周身都是說不出的冷冽寒意。

他已不再是當年的他,如今喜怒難辨神思難察,阿致的後背慢慢沁出了一層薄汗,嘴角卻漾出一抹明朗的笑容來,“看好了嗎?再看下去可就要給銀子了。”

男人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輕輕握住腰間玉帶上懸挂的一個小而不起眼的玉飾細細摩挲,掩蓋住所有的驚濤駭浪,聲音聽起來依舊平靜無波,只淡淡說了一個字,“好。”

好什麽?是看好了?還是給銀子好?

阿致卻懂了他的意思,笑的更加明媚。

是夜,曹得安叩響一戶房門,不甚明亮的燭火下,他緩慢而清楚的傳達皇帝口谕:“謝家之女阿致,甚為朕喜,特賜名玉致,即刻入宮,随侍左右。”

門外,已備好華美軟轎,曹得安恭恭敬敬的站在轎前,見阿致過來,他親手掀開轎簾,侍奉她入內,眼角餘光處女人的側臉清晰可見,無論輪廓還是眉眼,都是如此之像。

這張臉生的太好了,以後只怕有享不盡的無上榮華。

曹得安将玉致引入殿內後悄無聲息的掩上門退了出去。

殿內很安靜,玉致好聽的聲音清清淡淡的響起,“皇上,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皇帝雙眼一眯,疾步走到她面前,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下巴,“你說什麽?”

我說前世今生。

今生,你還是你,我不再是我,而上一世的我,你還記得多少?

我們之間的糾纏總得從頭說起,讓我看看,你有多壞,我曾有多賤。

然後再慢慢算賬,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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