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你其實沒有必要這樣做。”陳浮又說。
挂在牆壁上的時鐘滴滴答答地指向晚上十點整。周圍的世界都安靜下來了,只有陳浮的聲音還在響着。
這聲音低低的,好像一首屬于夜晚的安眠曲。
“你不必為了任何人去做改變。”陳浮言簡意赅,但意思清楚,“你也沒有必要為了任何人改變自己。當你自己就挺好的了。世界上多的是讨人厭的人,而你讨人厭的還算可愛。”
季遲暫時沒有說話。
他的脖子在陳浮的撫摸下漸漸放松。他的背脊考到了沙發上,陳浮的手也跟着收了回去。
這讓他有點淡淡的失落。
他張開五指,輕輕抵着雙手的指尖,而後指尖抵着他的嘴唇:“兩個人在一起的過程就是互相改變的過程。你真不誠實,你根本沒有想跟我在一起。”
“不,或許也不能這麽說。”
“你只是覺得這樣更公平更符合你心意一點。誰都不用費力氣去改變,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算了。就是同住在一個屋子下搭夥吃吃飯,解決一點生理和心理的需求而已。”
短暫的安靜。
季遲偏頭看向陳浮,他的臉上雖然沒有表情,但他眼底的疑問如同利劍一樣射出。撕掉了自己身上那些豐富多彩的性格與角色,單獨保留下來的窺探人心的能力,在這一刻似乎尤其尖銳:“……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每一個人都有獲得愛的權利。”季遲說。
“……”陳浮。
“這話真不像是會從你嘴裏說出來的話。”他無奈表示。
季遲置若罔聞:“每一個人都有獲得愛的權利,但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這樣有錢;每一個人都有獲得愛的權利,但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這麽體貼。你又有錢又體貼,結果居然不期待找到一個你愛的人或者愛你的人。我覺得你的不幸很大程度上只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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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落在陳浮臉上:“你的要求太低了。”
“你今天要當我的心理醫生嗎?”陳浮問季遲,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去廚房鼓搗了兩杯熱水,端出來的時候對季遲說,“如果你要當心理醫生,我預約你一個晚上的時間,現在先上樓洗澡準備上床休息。”
“你也不用回去拿衣服了。”陳浮漫不經心說,“反正你從衣服到口杯到牙刷,所有的東西都還放在我這兒。”
“……”季遲。
事情突然的轉折簡直出人意料。
但季遲在略微的沉思之後還是站了起來,跟着陳浮一起從樓梯上了二樓。
樓上和樓下的擺設就與他離開的時候一樣沒有變化。
兩人來到主卧,季遲打開了衣帽間衣櫃左邊門,這裏挂着的都是陳浮的衣服;他又打開了右邊的門,那裏挂着的都是屬于他的衣服。
兩扇門一同打開,兩種不同色系的衣服分占左右,泾渭分明。
季遲看着眼前的這一情況陷入了沉思。
陳浮在主卧裏稍微整理了一下東西:收了收床頭櫃上的書本,抖了抖床上還沒有收起來的兩床被子,接着他發現進去的季遲挺長時間沒有出來的,扭頭看了一眼衣帽間,開玩笑道:“一個多月沒回來就忘記你的衣服放在哪裏啦?”
陳浮話音落下的時候,季遲也正好拿着衣服從衣帽間中出來。
他對着陳浮晃了晃自己的藍色睡衣,走進浴室裏關了門。
淅淅瀝瀝的水聲不過一會兒功夫就從浴室大門的縫隙中傳了出來,陳浮整理好了兩個人的床鋪,同樣也進入衣帽間拿衣服,打算待會也跟着去洗個澡。
然後他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問題。
衣帽間中兩人衣服的放置被打亂了。
從左邊黑白兩色到右邊花花綠綠,變成了這樣子的:一件黑色的,他的;一件紫色的,季遲的;一件白色的,他的;一件黃色的,季遲的……
整理之後的衣櫃一件他的衣服一件季遲的衣服,色彩也從幹幹淨淨變成了花花綠綠,好像整個畫風都不對了了一樣。
陳浮的額頭撐在打開衣櫃的手的胳膊上。
他有點無力。
無力無力着,忽然就笑了起來。
十五分鐘的時間已經季遲洗完了一個幹幹淨淨的澡。
他像往常一樣從浴室裏走出來的時候依舊面無表情,深藏功與名的好像衣帽間中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他坐到了床上自己的那一邊。
陳浮本來要去洗澡的,看見季遲還沒有擦幹的頭發一滴一滴的滴着水,就額外從浴室裏抽出擦頭的吸水毛巾丢給季遲,接着才關了門。
但是等他洗完了一個熱水澡,舒舒服服地出來再看季遲的時候,發現對方确實手拿着毛巾一下一下的擦頭,但頭發上的水珠也依舊像之前那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都把藍色睡衣的背部暈出一小片水漬了。
他走到旁邊,接過了季遲手裏的毛巾,用力擦了擦對方的頭發:“你就一直學不會怎麽擦頭嗎?”
“這怎麽可能,我是正常的成年人。”季遲回應,“就是一個習慣而已。”
然後他轉了個話題:“我們繼續剛才說的?心理醫生的工作時間到了。”
“一小時怎麽收費?”陳浮笑道。
“一個小時的心理醫生等于一個小時和你同床共枕怎麽?”季遲問。
“收費要求還真不低。”陳浮表示。
“人要要求高一點,才能夠更幸福一點。”季遲一本正經說。
“那你至少給我做八個小時的心理醫生,”陳浮看了一下手機,現在十點半,距離他們睡覺還有一個小時,“今天之後你還欠我七個小時。”
季遲仰着頭。
在陳浮擦拭他頭發的時候,力道從後邊作用到他身上。他随着這樣的力道一路後倒,漸漸倒在了對方的腿上。
一個人坐着,一個人躺着。
他們的目光上下相交。
季遲說:“……我查了一下你的過去。”
“嗯。”
“你被方家收養之前為什麽住了一段醫院?”
“因為出了個意外車禍,胳膊和腿骨折了。”陳浮說,“就在醫院裏休養了一段時間。”
“唔……”
季遲沒有什麽表示,他看起來在思考着什麽。
然後他接受了陳浮的說法:“當時的車禍嚴重嗎?”
“還好吧。”陳浮并不想多談,漫不經心地揭過了這個話題。
“後來你上學。”
“嗯。”
“獲得了三個全國競賽第一,兩個全市競賽第一……”
“還有十二個全國競賽第二,八個全國競賽第三,以及數不清的沒有名次。”
“嗯。”季遲又一聲,“你小學到初一的成績都不怎麽樣。”
“對啊。”
“為什麽?”季遲問,“小時候你成績很好。三年級之前。”
“換了一個環境的緣故吧。”陳浮回答。
“嗯。”這一次季遲回答得更快了一些,他甚至沒有太多的思考就接受了陳浮的答案。他雖然調查過陳浮之前的事情,但那只是很基礎的調查,是只要多加留心就能夠被人發現的東西。
至于更深入的那一些。
那好像有一道無形的線,制止着季遲再探索進去。
當這些基礎的調查資料被尼克拿過來、并且詢問他要不要再深入的時候,季遲明确地拒絕了。
說不出他當時到底是出于什麽樣的考量。
但或許……那些更深入的東西,确實應該由當事人自己來告訴他。
“不過初二以後就好了。但是初三中考的時候,你居然沒有考到市裏最好的學校?”季遲又問,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考試的那一天發燒了。”陳浮簡單回答,“結果距離分數線差了兩分。”
“真倒黴。”季遲說。
“我也這樣覺得。”陳浮笑道。
“後來上高中——”
“高中一切都好。”陳浮說。
“除了你申請美國學校的時候。”季遲回應,“你本來想去的是沃頓商學院,但是你的申請被拒絕了。說實話,看着你高中的成績,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申請會被拒絕……”
“關于這個……”陳浮說,“後來我想辦法了解了一下。當時沃頓商學院中高層發生變動,一些申請被遺漏,一些不太完美的申請被放置。”
“那你呢,屬于哪一個?”
“屬于被遺漏的倒黴鬼。”陳浮回答。
“後來就是你美國的事情了。”季遲說。
“沒錯。”陳浮回答。
“初中到高中,高中到大學,如果再算上被人收養結果一開始就倒黴的住了好久的醫院的話……”季遲咕哝一聲,“好像你每一個人生中重要的選擇都不能太過圓滿。”
“對了,你大學畢業之後,一開始是打算留在美國的吧?我知道當時已經有一個很有名氣的基金行業內的人士對你有興趣了,你也挺活躍的,和好幾個同學搞了一些有趣的東西,其中一個就是今天晚上邀請你去triangle的那一位。現在在對沖基金中挺有名氣,身家上十億了吧。”季遲問。
陳浮沒有回答。
“如果你留在美國會比他更好的。”季遲說,他在自己的身上摸了摸,想要找個什麽零食放進嘴巴裏嚼一嚼,長久以來的習慣畢竟不是那麽好改的。
對方的頭發已經差不多擦幹了,陳浮将毛巾放在一旁,拉出床頭櫃子,從裏頭拿出一枚糖果塞進季遲手中。
這是特別版的水果糖,上面的糖紙是灰姑娘系列。
季遲接到手裏看見自己的糖果的外衣是灰姑娘的兩個姐姐。他有點嫌棄,直接将糖果還給了陳浮,繼續說:“但你最終回國了。”
他又問:
“你為什麽回國?”
一個稍長的安靜。
他們相處的時候好像總是這樣。平常的時候沒有任何問題,可當兩人試圖探究另外一方的內心的時候,總會接觸到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沉默。
那就像是,他們打開了一扇門,門裏一片黑暗。
他們想要看清楚黑暗裏頭的東西,想要點亮這裏的燈光,就必須忍受這樣讓人不能愉快呼吸的寂靜。
這樣讓人窒息的沉寂。
然後季遲打破了沉默,他舔了一下嘴唇:“哦……你不用說,反正誰都知道你為什麽回國。”
誰都知道。
陳浮也這樣想。
從小到大在最關鍵時刻的選擇上,一直都沒有一個最好的,所以在這一次同樣關鍵的選擇上,壓了最多的東西試圖用最好的狀态贏得一個美麗的結果……
但他再一次失敗了。
一敗塗地。
就好像是……那些最初最好的想法未必能在最後得到最好的結局;而不那麽好的,只會得到更糟糕的結果。
每一個人的內心好像都有這麽一塊地方。
它沉重,無力,堆滿了那些不讓人喜歡的東西,因此也讓接觸到這裏的人跟着變得沉重而無力。
季遲這個時候忽然想起他們上一次分手時候的對話。
“‘在你的記憶裏,我是不是特別好,沒有任何人比得上……不是,但我沒有那麽好。’”
還有今天晚上的對話:
“‘你只是想要同住在一個屋子下搭夥吃吃飯,解決一點生理和心理的需求的人而已,你不要求對方愛你。’”
季遲長久地凝視着陳浮。在分手那一夜裏就升起的模模糊糊的感覺在這個時候終于生根發芽,破土而出,露出自己真正的面目。他終于想清楚自己內心中一直翻騰的到底是什麽樣的東西。
你說你不夠完美,你也不再追求什麽完美。
但你足夠完美。
你應該是完美的。
季遲看着陳浮。這樣的話正從他的喉嚨中湧起,正在他的牙齒間流竄,它用盡了一切辦法想要找到出口。
然而沒有出口。
那句話就只能一遍一遍地在主人的腦海與心髒中回響:
我——
我想證明你的完美。
你應該是完美的。
我想給你完美。
你應該擁有完美的。
季遲突然感覺到口渴。他這時候又想吃糖果了,于是伸手碰了碰陳浮,指了一下床頭櫃。
陳浮又拿了一顆糖給他。
季遲接過看了一眼,這回糖紙是灰姑娘了。他心滿意足地拆開來,将糖果塞進嘴裏——有點酸溜溜的檸檬味。
夜晚有點冷,季遲動了一下身體,更靠近了陳浮一點。
陳浮注意到了,他将被季遲壓在身體底下的被子抽出來,蓋到了季遲身上。
冷意被阻隔,被子輕軟的感覺之後,就是空氣都被焐熱的暖和之意。
讓手腳冰涼的冷意已經消失,但季遲再一次無意識地蹭了陳浮一下。
然後他說:“對不起。”
“我确實……”他承認,“傷害到你了。”
陳浮低頭看見了季遲。
兩人的目光相對,他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這一句話正出自肺腑。
但這樣的道歉其實沒有必要。
陳浮淡淡說:“這不是你的問題,也不是你的責任。事情早就過去了……而問題既然存在,早晚需要解決。”
他把躺在自己腿上的人挪到了床上。
他也蓋上被子,準備休息。
季遲腦袋枕着枕頭,轉臉看他。
陳浮在關掉床頭燈的那一剎那看見了這一雙眼睛。那在夜裏像寶石一樣璀璨,像季遲上一次送他的十字架一樣純粹。
陳浮在躺下去的時候神使鬼差側了側頭。
他的唇與對方的唇在黑暗中輕輕碰撞,好像調皮的東西在心髒中猛地一撞。
他的手同時碰觸到對方的身軀。
衣衫底下的皮膚有着最舒适的熱度。它正随着他的碰觸而微微顫抖。如同剛出生不久的小動物,正被他捧在手中,正在他掌心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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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